流云坠

作者:回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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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 余声(上)


      几天后。
      江南走入了梅雨季,一连几日天气非阴即雨。上午的时候落了淅沥的小雨,近中午的时候停下了。氤氲的水汽从草叶间弥漫开来,闷的要命。
      钟会听见寝室里窸窸窣窣的响动,迷糊着从手臂间抬起头来。他循着声扭头去找杂音的发生源,然后看见了站在门口收拾东西的司马师。
      “你要出去?”
      “嗯。”司马师点点头。他转过头,对上了钟会的目光,然后向他做了个口型,“去哑舍。”
      “要我和你一起去吗?”钟会问。
      “你睡你的。”司马师说,“要去我肯定扣着你就上次的冲撞行为向老板道歉,何必呢。”
      钟会“哐”的一声把头砸进手臂间装死。
      他等了一会,感觉司马师似乎没有继续和他对话的打算,于是又抬起了头,问:“带伞了吗?”
      “没。怎么了吗?”
      “你是还不习惯南方的天气吧?我以为你可以适应的很快的。”钟会用左手撑住头,看着司马师的动作。
      “我知道南方春秋多雨。……你说得对,我确实还不太习惯。”
      “那你记得带上,回头要是被雨困住可不赖我。”钟会说。
      “你不就怕我再有个闪失你对不起子上么。行了,我知道了。”司马师嗤了一声,朝他挥了下手,背上包走了。
      “这人真是……”钟会摇摇头,把头埋回手臂间,“白担心了。”

      司马师此行是去找老板归还流云坠的。
      最后一次穿越来的太快,他甚至还没能从“司马昭已经没有未来了”的消息中回过神来,就被带到了他从未踏足过的咸熙二年。
      他去的荒唐,见到司马昭时说的话荒唐,回来的也荒唐。等司马师反应过来时,他已回到了现在,握着生了裂纹的流云坠,茫茫然地哽咽不成声。
      老板给的说法还是靠谱的,缘分如果尽了,流云坠也该碎了——这次回来后出现在玉坠上的裂纹就是最好的证词。
      但“出现裂纹”和“碎了”到底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司马师不知道为什么在回来后流云坠没有没有直接碎个干净。他看着尚有修补余地的玉坠,心中莫名地生出一股侥幸的期冀来——
      会不会他还有机会能再见司马昭一面?
      如果可以的话。
      如果可以的话……
      他一定会收敛起上一次歇斯底里的情绪,重新与司马昭告别。

      来来去去,那么多年,似乎是笃定了对方就算离开也很快就会回来的缘故,他和司马昭的告别从来都极潦草。
      然后,在经过了许许多多短暂的告别后,终于又一次迎来了永别。
      正元二年是如此,咸熙二年亦是如此。
      司马师想,自己大概已经不敢再贪求什么东西了。
      只要能让他再见一次司马昭,让他把从未宣之于口的不舍和眷恋明明白白地告诉那个人,那便足矣。

      有所期冀是好事,尤其是当这个期冀存在而且从来没有碍着谁的时候更是。
      但在期冀产生的几个小时后,司马师自己亲手掐死了从脑海深处生出的这点侥幸。
      用来自我安慰的梦做上短短一瞬就足够了。他本来就是个又清醒又理智的人——连司马昭都早就明白自己未来必不能陪他再走下去的事实了,他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去?
      于是他寻了个空,打算今天去哑舍把东西还给老板。

      哑舍内。
      老板在把玉坠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后,对司马师摇了摇头,然后把它推了回去,“缘分未尽,拿它回去。”
      坐在对面的司马师蓦地愣住了。他一句话没过脑子,冲动下直接问了出来:“我还有再见到子上的可能吗?”
      仿佛刚平静下去的池水被投入一块石头,惊起满池游鱼扰出涟漪,不久前才被他强行压下去的妄念又迅速地活了过来——
      “没有了。”老板说。
      “……”
      “你要把流云坠还我的理由是什么?”老板问。
      司马师摇摇头,想让自己表现的尽量平静一些:“既然我已经没有再见他的可能了,那留它也没什么意义。与其放着睹物思人,还不如尽早把他物归原主。”
      “你何必这样性急。流云坠是你买了去的,它的主人是你。物归原主,归给谁?”老板反问。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司马师稍等片刻,然后起身走进内室,拿出了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木匣子放在了司马师面前。
      “这是什么?”司马师问。
      “司马昭托我转交给你的东西。”老板说,“上次你们走后,我想了很久钟士季冲撞我的原因。他大概是误会了——咸熙二年司马昭是来找过我不假,但我可没这么大的本事去动晋王的命格。”
      “我知道。”司马师说,“那次回来后我找士季算过账了。”
      “但他有一件事没说错。司马昭的确没有转世,而他本人大概也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局了。你们比我想象的要通透的多,这样我也能放心地把当时他托我给你的东西交到你手上了。”
      司马师无言。他沉默了片刻,抬头看了老板一眼,忽然咬牙道:“通透个屁。咸熙二年来找你的时候他都说什么了?”
      “他是二月中旬时来找我的,看样子,大概已经和你见过最后一面了。他把流云坠拿过来,问我这块玉坠和你牵系的前因后果,我则将我知道的全部据实已告。一方面谈了流云坠的凶性,即它会带给其主无穷尽的灾厄这点;另一方面由于当时的我曾见过‘你’,就流云坠或许会带着人溯回过去的这点做了些推测。”
      “他有说什么吗?”司马师问。
      “有吧,不过不是什么重要的内容,反正我是记不清当时他都说什么了。”老板说,“他把流云坠拜托给了我,希望我能代为保管,然后在恰当的时机让它物归原主。这一世你拿走流云坠时我和你收的钱,不过是些微薄的保管费罢了。”
      “近一千八百年的时间你就收了这点保管费,对我未免也太慷慨。”
      “不客气。两晋时还要多谢司马氏的后人照拂。”
      “子上还有什么别的交代的吗?”司马师问。
      “他还给了我这个。”老板伸手点了点木匣,“是封书笺,要我在等你想起一切后把它交给你。他和我做了约定,不到时候我绝不能说多,万般小心,只怕走错一步动了因果,让他连你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
      司马师沉默片刻,摇摇头道:“多事。”
      老板闭了闭眼,像是陷入了悠远的回忆中,“司马昭当时给我的是锦帛写的书笺。布料太脆弱,保存不了很久,我中途找人抄录过几次,内容应该都是保存无虞的。匣子上下有两层,上层放的是半个世纪前的抄件。原件压在下层,但现在估计是不能看了。”
      司马师无声地笑笑,“多谢。您有心了。”
      他接过放在桌上的木匣,伸手去推匣顶的盖子。
      千年前浅薄的风花雪月随着随着匣盖的打开呼啸着向他奔来,然后在呈现出其中书笺的那一刻尘埃落定。
      司马师拿出匣中书笺,看清了其上字句。

      二月既朔。昭白。
      廿八中夜,辗转反侧。叹余言未至,而今无会因。身力疲乏,每况愈下。时日几存,非吾可知矣。遗书寄兄,不敢迟延。心中戚戚,思何可支,起笔无伦次,成文多谬言,望卿莫怪。
      自君别后,已逾十载。野地荒郊,枝出锦叶簇簇;朱檐华屋,坡生坟草离离。草木如此,何况人哉!昔年旧识,非叛即殁,余公闾、元凯、伯玉、公曾等,性情行止亦不复初。人事常变,不可追矣,境迁时过,无可奈何。纵蜀地已定,四海将平,顾往时兮,不知得失孰更胜哉!
      身后诸事,犹疑未定,慎而重之,不敢偏颇。安世、桃符皆良材,一者刚强利落,才堪大业,一者清和平允,德绥四方。宗法之上,当继安世;私情之下,愿推桃符。然安世为兄不慈,桃符执拗,恐生龃龉,复陈思故事。吾不知其后何如,但求二人善之。百代之后,书入青史,若为误也,愿卿勿责我鄙。
      吾年少时,逢愉轶、忧悲、窘穷、不平诸事,有所感怀,便与君述,久而成习,如今亦然。值春耕,巡郊有黎庶敬龙祈雨,夜归,见青龙宿起于东南,触景而思,应为良兆。其中欣喜,与卿分说一二。望今岁灾荒不遇,农耕有成;愿长兄会逢佳期,君心长驻。若得四五好友,遇□□幸事,吾心安矣。
      蜉蝣一梦,人世俯仰之间;白驹过隙,春秋十度往矣。踏雪过时,思卿尤甚。窗前枯木未逢生,庭中铁树已开花;连此奇者皆生矣,可见卿事仍杳然。昔时景色,历历在目,言之伤心,不复作念。文至此时,泪已沾襟,不知何其说也,但祝诸事顺遂,平安喜乐。来日若可期,必复见卿。昭白。
      ……
      写这封信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呢?司马师想。
      人一上年纪晚上就容易睡不着觉。他不用想也能猜到,司马昭是如何在试图睡眠无果的夜里,悄悄爬起来点灯,而后又如何一字一句缀在帛上,落笔成书的。
      只有沉默的夜才能允许这般隐秘沉重的情绪滋生蔓延,等到天光乍破时,梦就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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