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坠

作者:回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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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 峻平陵上风起高


      咸熙二年。
      冬,正月二十八。
      洛阳。首阳山之西。
      数九寒天将尽,外头的天气近来暖和了不少。但毕竟时候没出正月,离农人可以下地耕作到底还是差了些火候。登临高地向下眺望,尚不能见茵茵春居草色。寒风挟起灰土黄沙,不客气地招呼其上远客,倒是凛冽如常。
      司马昭站在一片稍高的土丘上,迎着凛风,背手向外远眺。
      也许是过了“知天命”年岁的缘故,他的身体近几年急剧地差了下去。四九的时候不慎染了些风寒,不轻不重地吊着,闹到现在也还不见好。
      因此他的背影看起来已经没有前几年有精神了。
      年岁过去,无端地只多了几分萧瑟。

      这趟祭扫是司马昭临时起意的安排。
      五日前的夜晚,来自蜀地的信使到达洛阳。他看完了送来的战报,蓦地生出了想再见兄长一面的冲动。
      紧接着贾充从汉中回来了。来府上复命的时候他顺带与司马昭谈了几句,在得知司马昭的打算后,第一反应是劝他别出来了——一来司马昭风寒未愈还需静养,二来正月出来祭扫到底有些不吉利——结果却被司马昭以“我觉得我身体还好公闾不要瞎操心”和“祭扫家人是多正常的事我都不慌你慌什么”的理由给分别怼回去了。
      但不论在狡辩时他对贾充如何胡说八道,有些事实还是无法否认的——
      司马昭确实老了。
      他的鬓角几乎已经全白了。

      司马昭对这个事实感觉到不满。
      他爹五十来的时候还在西南领着几万兵马天天上蹿下跳地和诸葛亮斗法,七十高寿的时候还拉上了他哥搞兵变清君侧——你说这两人搞兵变就搞兵变吧,闹事前一天才告诉他知道,哪有这样的?司马昭怀疑这两人根本就是早商量好了故意的,准备的差不多了顺带着逗他一波,直接引发了他在搞事前一晚上重症失眠的后果。
      反正直到司马懿去世,司马昭都没能在他身上看出点老态来。他觉得自己大概就是在不满这个——不像他自己,事连做都还没开始做,人倒先一步患得患失起来,生怕接下来谁又要早他一步先走。
      典型的身未老心先老的案例。
      但不满归不满,司马昭还是找不到个谁去怪罪的,因为这份不满除他自己外,与任何人都无关。他的目的与他父亲的目的大相庭径,他是没法重走一遍司马懿的路的。
      他所择的路,与他父亲的路偏了十万八千里,却最终同他的兄长殊途同归了。
      但司马昭也没办法拿自己去和司马师比较。司马师走的太匆忙,匆忙到甚至还来不及让人间的霜雪染白鬓发。让司马昭去和一个留在了过去的人抱怨老不老的问题……他真的不是去讨打的吗?
      凛冬来了又去,霜叶落了又生,连正元二年闰二十八晚上落下的新雪,都已久霁十年了。
      可直到现在,司马昭都没能等到司马师还他的那杯践行酒。

      车舆停在司马府门口。在准备好一切后,司马昭上去了,然后过了大约有一炷香的时间,车舆才慢慢向前开动。
      在停滞的这一炷香时间里,司马昭犹豫着是否要叫上司马攸一起去。按照常理,他会叫上司马攸,但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出于某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他最终还是没有差人去叫司马攸。
      他今天带的人不多。祭扫家人而已,不用摆很大的阵仗,带上五六个家仆足矣。
      快上去的时候,连这五六个家仆司马昭都不带了,全留在了下面。在他把守陵人也喊了出来,自己独自一人上去时,他忽然就明白了之前那种莫名其妙的情绪是什么——
      他只是,想一个人与兄长待一会,仅此而已。

      纵使一直差人不间断地看管维护,比起十年前,附近野草的痕迹还是变多了些。低矮的酸枣蜷着干颤颤巍巍地向上,枝上长着极嫩的刺。它太脆弱了,眼下连勾住他人的衣角这种不良行径都做不到。
      司马昭与这株小灌木对视了几秒,摇摇头,放弃了把它拔除的想法。
      或许它未来会长成一株扭曲却坚韧的灌木——但这种事,大约不会有人再注意到了。
      不容易。太不容易了。
      “兄长的这一生……太不容易了。”司马昭轻声说。
      他听见了身后不远处草石沙沙的响声。此时未起风,感觉就像是有人走近了一样。司马昭未回头,只是沉默地闭上眼,借着半刻沉寂无人时,放纵了一回自己的思绪。
      ……还好此时兄长不在。
      他若在,怕是要骂他一句“多事伤春悲秋”了。

      “多事伤春悲秋。若我晚来一步,没听见你说前半句,怕是要当你受不得苦,这会向我抱怨来了。”
      “他”向上走了几步,而后停在司马昭背后五六步远的地方,轻轻地说。
      司马昭一瞬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他蓦地回头,对上了不知何时走到他附近的人的眼睛。
      在看见司马昭正脸的那一刹那,司马师有一瞬间的失神。他抱胸站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偏头问道:“可看清是谁来了?”
      他被流云坠带来的仓促,一身都还是现代的装束。就模样上看他现在最多不过二十,年轻的很——而他当年第一次在哑舍见到流云之玉,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年纪。可当年欺上瞒下胆大包天就为了找机会偷偷溜出去玩,被抓包回去看见哥哥一声大气不敢出的司马昭,却已是两鬓斑白,垂垂老矣。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子上。上了年纪后,你看起来比以往老成稳重多了。”司马师轻声说。
      司马昭愣愣地盯着司马师,嘴唇微动,几番想开口,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夸你呢。”司马师说,“为什么不说话?”
      “兄长,当真是你吗?”司马昭问。
      他像是急着要确认什么东西一样忙上前走了两步,然后又像是近乡情怯似的停在了那里。直到司马师向他点了点头,他才向前踏出最后一步。
      “我都记起来了。”司马师说,“否则你以为是谁?”
      司马昭闻言膝下一软,险些跪倒在司马师的面前,幸好司马师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司马昭在站稳后借着被扶住的姿势,猛地抱住了司马师。
      而后二人均是一愣。
      照理来讲,司马师应是碰不到司马昭的,但现在他却被司马昭抱了个满怀。他思索了片刻,想起上次穿越时曾有一瞬他与司马昭指尖相触过,然后明白了这回他能触及司马昭的缘由。
      “张子元”与司马昭不是同一世的人,但司马师和司马昭却是。
      司马师叹了口气,放松下来,任由司马昭抱着他。
      “刚才是我不好,把话说的太严厉了。由得你这般颠簸过了,即便偶尔伤春悲秋,也是不要紧的。”他拍了拍司马昭的后背,摇摇头,“我说让你抓住权力,没想到后来还会这么艰难。”
      他到底……还是以一种不尽人意的形式,陪着司马昭走完了剩下的路。
      “你也不容易。”司马师轻声道,“辛苦了,子上。”
      圈住他的怀抱忽然收紧了。

      拥抱过后,二人找了一处稍空旷的地方并肩坐下。在稍微絮叨了些别的后,司马昭说:
      “十年前,我在这里送别兄长,想是此世已毕,若兄长没什么眷恋,还是忘了此生劫难早些离去的好——结果兜兜转转,却在这里再见到兄长。”
      “你希望我早些离去?”司马师问。
      “于情不愿,于理却该。”司马昭说。
      “不想就不想,不必惺惺作态谈什么理应如此。”司马师打断他。
      “兄长教训的是。我确实不愿兄长太早地忘却所有独身离去——留我一人,未免也太不公平。”司马昭说,“头七那晚我枯等半宿未见到兄长身影,本以为兄长应我所求,是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没想到期冀成真,我还有得以再见兄长几面的机会。兄长肯定不知道,每次见到‘张子元’,得知兄长转世一切安好时,我有多高兴。”
      “我知道。”司马师苦笑一声,“他即是我。只不过彼时我还什么都没想起来罢了。”
      司马昭低头笑笑:“不打紧。就算只是见到什么都不知道的‘转世’,于子上而言,也是实现了一番奢望。至于盼得兄长魂兮归来,像现在这一与我说几句话……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子上甚至不敢肯定,究竟我那禹禹独行的十年是梦,还是这一刻是梦。”
      “自然此刻才是梦。”司马师说,“你总归要学着独当一面的。”
      “是梦也好。即使只有一时半刻,那也足矣慰藉余生了。这般奢望得以实现本就是上天垂怜,能再见兄长一面往后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昭都甘之如饴。”
      司马师沉默片刻。他哼了一声:“那若是要你手上权力或这大好河山为偿,你也肯给?”
      司马昭扭头看他,笑了,“此吾兄之天下。”
      司马师看向司马昭,只觉得胸口一悸,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兄长应是如此,但对于其他的什么而言,则须就事论事。交付权力是为大事,其后影响波及者万千,我不敢妄下决断。不过假如可以不管身上责任,全部只涉我身一人,那权势也好,命数也罢,要拿去便随便拿去吧。用它来还半刻慰藉,我不亏的。”
      司马师却听懂了司马昭的言外之意。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站了起来,脸色刷地冷了下去,厉声道:“只涉你一人,你便真肯要什么偿什么了?说的倒是好听——实话讲予你吧,司马子上,此行我来,便是来阻你干出蠢事的!”
      司马昭微微抬眼看他,轻声道:“兄长都知道了?”
      “不错。我认真问你,你别想糊弄过去,装傻的功夫于我无用。”司马师道,“上回遇上哑舍老板时,你我二人皆在场。他说的没错,能有转世的人应是司马子上,而非司马子元。可如今一切都倒过来了——你是想以自己为筹在转世之事上动些手脚,是也不是?”
      司马昭不答。
      司马师于是当他默认。
      “我明晓你忧我后来命途,可难道我便不忧你之命途了?司马昭你这样白白害了自己性命,有什么意思?你当真甘心就这样把你的机会双手奉上全数赠与我?”司马师哽了一声,又道,“子上,难道你不曾怨过我?我们曾说好的,我不负你,你亦不负我,可如今我已欠你许多了!正元二年的这杯酒我今日还不了你,你是要我永远都还不上么?”
      “我现在能有的未来,凭什么你没有?你也应当有——你配有!”
      司马师偏头去看司马昭,司马昭却低下头避开了司马师的目光。他不说话,只是抬起手来,缓缓掩住了脸。
      “兄长你这叫我该如何是好……”
      司马昭叹息道。他终于抬起头来,一看竟已泪流满面。
      “最初时候听闻不见我之转世时,我便隐约有些感觉了,只是因胆怯之故,从来不敢仔细思考其中因果。我宽慰自己说,也许只是还没来得及见到……可现在我连像这样自欺欺人都做不到了。兄长当我不想与你继续走下去吗?我想!——但我做不到!”
      他缓了几声,继续:
      “兄长也不想想,我哪来的本事能在轮回之事上动手脚!若是有这机会,能动我早就动了——可是没有!生前杀伐过重者往往死后得以骂名流传于世,故而不得再做为人,可谁又知道,于我二人身后,却脱开了这般说法——往后怕是世人只知我路人皆知,然却再也无人记得兄长彼时生杀予断的风采!”

      老板说,司马师生前行事阴戾,所害之人、所行杀戮均不在少数,因果报应下不得再世为人;
      书上说,人之一死,若有污名传扬于世,污名一日不除、后人唾骂一日不止,则此人魂灵一日不得入轮回;
      两个说法有些差异,但却并不矛盾。生前杀伐过重者往往在死后落得一身骂名,故而无法落进轮回——
      可是谁又能想到,许多年岁之后,竟是行事更狠的司马师被人渐渐忘却,却留了当初仓促走上前台的司马昭被后来人唾骂!
      这件事不是靠司马师或者司马昭一人之力可以改变的,钟会那所谓“司马昭干了蠢事”的推断,根本就是一个天大的误会。
      从一开始“张子元”被带到灵堂时——不,还要更早。
      当司马师从老板手中接过流云之玉时,今时今刻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司马昭终于抬头。
      他看着司马师,苦笑道:“子上并非没有遗憾过不得再陪在兄长身旁一事,每每想起时,便宽慰自己说,此世已尽,连兄长都不再记得自己,我也不该再多挂念,倒不如一别两宽,也省的给人徒添烦恼。可这次再会,你却什么都记起来了。先前好不容易让我想开的说法,蓦地便成了笑话一个。兄长你这叫我该如何是好呢……”
      “司马子上,你究竟是与谁学的刚愎自断?即便那时我什么都不记得,你可曾问过我是如何想的?”司马师看着他,沉默片刻,“或许是些逃不开的牵绊吧——你难道忘了,前尘皆忘的‘张子元’亦无可遏制地再度倾心于你之事了?”
      “我以为你是拎不清,又被老板推了一把,以此有了些错觉……这样的错觉,总是长久不了的。”司马昭轻声道,“毕竟此时——与其说我二人是牵系万千,不如说实际上已是再无牵系了。”
      不再是家人。
      不再是兄弟。
      不在是权臣与其后继者。
      不再是爱人。
      “那你何必要为一个无所牵系的人做到这般程度呢!”司马师愤然道。
      “即使时过境迁,人已不在,可是有些东西尚在那里,仍未亡去。兄长离开的早,想来是不曾有过这样的感受吧。”司马昭闭了闭眼,道,“我总觉得自己还应为兄长再做些什么,不管兄长是否还在,是否能够知晓。若是连做这些的权力都没有,子上便真的连个寄托想念的地方都没了。”
      “我盼兄长来生可得安好,于身不必病痛苦扰,于亲可得佳人解语,于友莫须割袍断义,忘忧忘怯,踏去前路,一如往初。——只是遗憾,来生的道路,子上无力陪兄长走下去了。”
      司马师咬牙:“你当真觉得如此值得吗?”
      司马昭抬眼,笑着看向自己的长兄。
      “心之所愿,九死未悔。”

      司马昭三岁时,他被六岁的司马师保护着,第一次带出家门;
      司马昭十三岁时,他给司马师添了不少麻烦,欺上瞒下就为了溜出去玩;
      司马昭二十三岁时,他在哑舍门口拥住司马师,说要守住兄长身上不死的东西;
      司马昭三十三岁时,他与司马师赋闲在家,等待着天光照亮前途的时刻;
      司马昭四十三岁时,他站在司马师的身后,尽心为他分忧解难。
      如今司马昭五十三岁。
      他站在曾经送别过司马师的地方,对长兄说出了最后的祝愿。
      于实而谈,牵系不再;于虚而论,眷恋犹存。
      何为真实?何为虚妄?
      何为爱?何为恨?
      何为深情难负?何为九死不悔?
      最后只剩,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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