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坠

作者:回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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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断章(上)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踏上征程前,要向你许下美好的诺言。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虽然已经很清楚,自己并没有能归来的那天。

      “你在看什么?”老板问。
      张子元闻声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边上退了一步。原先摊在他面前的《诗经》民国注本便自然而然地暴露在了老板眼前。
      他不是有意去翻架子上那排藏书的,现在这情况纯粹是因为今天他来哑舍找老板没见到人,想着也许是老板一时走开了就决定在哑舍里多等等,手欠了没事情干就顺手抽了本线装书翻着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别紧张。一本很新的东西而已。我又不会对你怎么样的。”老板说。他上前一步,合上书本,把它塞回架子上一列蓝皮线装书中,“看了没什么想法吗?”
      “可以远隔千万里,想要生还难上难;可以生死长离别,山盟海誓成空谈。像是歌行一样的翻译,读起来有种很微妙的感觉。作为译文来讲直白了很多,但又不是完全的大白话。虽然没有原文那么深情,无可奈何的心情却更重了——总之,我很喜欢。”张子元思考了片刻,答道。
      这两句的原文是:“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侧重于无奈感而非深情么?确实很有‘你’的作风了。”老板回头看他一眼,神情似笑非笑,“要喝茶么?对品种有要求么?我觉得今天我们要谈很久。”
      “没有。老板你怎么方便怎么来吧。”张子元点点头,“我也觉得今天我们会谈很久。”
      老板转身打开一个柜子,从里面端出一套茶具来,“你随意坐便好。既然有了要谈很久的共识,我们就一个一个话题慢慢来。刚才谈到《诗经》对么?我的话留了一半还没讲完。”
      “哪句话没讲完?是说确实很有‘我’的作风那句吗?”
      “不。是说你更重无奈感那句。”老板说。他倒掉壶里原先放久了的冷茶,放了个空杯到张子元面前,“不重深情并不意味着不情深。只是往往世事无常,不得不在无奈中学着活得审慎克制,久而久之便忘了深情到底是种什么感觉,以至于在它发生时全然无所感,终其一生都不知道自己曾刻骨地信任过、依赖过什么。”
      门旁烧水的小炉冒出袅袅的烟气,几丝暗色的茶叶被投进小杯中,等待烧开的水从上方落下,将其浸没。张子元接过小杯,放在手里晃了几下,干燥的茶叶撞击杯壁,发出极轻微的响声。他把小杯放了回去,抬眼直视老板,表情平静,问:“你是在说谁?”
      “……”
      “你到底在说谁?在说我,还是在说司马师?”
      “都有。”
      “你不能把我和司马师混为一谈,至少现在还不能。我无权给他增添想法;同样无权干涉他所做的决定。另外一提,我自己如何暂且不论,但于司马师而言,‘深情’的判词并不合适。上回暗示我了‘弃后’,即毒杀夏侯徽一案;后面又有处死李丰、张缉、夏侯玄一案。这些事件老板你应该要比我清楚的多,为什么你还会觉得他是这样一个人?……深情大概是谈不上的,说是记仇还差不多。”
      “哦,真的吗?”
      小炉中的水烧开了。老板提过炉柄,把水倒进砂壶中,放了一会后才盖上砂壶的壶盖,转而用壶中的热水浇开小杯里的茶叶。深色的茶叶被水浸透在杯中上下起落,宛如人世沉浮。
      “泡茶也好,观人心也好,都是急不得的事。觉得可以下结论的时候,不妨再稍等片刻,让沸水在砂壶中稍稍平息些,或许便能看到先前未曾见过的风景。深情和记仇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一个是正面情绪的长时间递延,一个则是负面情绪的长时间递延。只不过,记仇和报复又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你看那些良善之人,你以为他们忘了他人负他的错事,实际上他们记的比谁都清楚,只不过他们往往会不动声色的远离,而非采取行动做疾风骤雨般的报复。”
      “这话会不会说的太绝对了?”
      “不。会不动声色远离的人是你,会做疾风骤雨般报复的人也是你,究竟会如何,须视具体情状再定。别的我不知道,但这两种心情,确实曾在司马师的身上矛盾地同时出现过。”
      张子元握起小杯抿了一小口茶。他不懂品茶,味觉实在也一般,这一口下去,除了涩和淡,没有尝出任何味道。他把小杯放回去,对老板刚才说的话不置可否。
      “老板你曾经应该是见过我的吧?在甘露五年,洛阳的某个地方——那个时候,我应该刚好和司马昭在一起被你拦下了。你没告诉我们的东西太多了,这次到哑舍,我就是来找你一条条问清楚的。”张子元平静道,“流云坠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块凶玉。一块被人镇过的凶玉。”
      “被谁镇了?司马昭吗?”
      “我不知道。”老板说,“咸熙二年秋当它再次回到我手上时,就已经是被镇过的样子了。”
      “好吧。”张子元沉默,“你说司马师和司马昭都来问过流云坠是凶玉的事,上次我追问,你不肯多说,那这回可以告诉我了吗?如果还是不行的话,我希望老板可以交代我一个理由。”
      “我怎么觉得,你这回来,说话的语气强势了很多啊。”老板淡淡道,“这回当然要再告诉你一些事,但至于我说了多少,说没说全,你自己想去。另外,若你非要追问我不说的理由,我自然会给你一个交代。”
      “这就是您的态度吗?”
      “是的。”
      这是老板作为一个旁观者所能提供的最大程度的帮助了。
      张子元沉思片刻,从随身带的包里摸出了一本笔记放在桌上,打开来最近的一页上就是上回他解析“青龙二年”与“咸熙二年”时留下的草稿。他把笔记本掉了个面,连着封面上夹好的中性笔一起推向老板,“请。”
      老板把泡了茶的小杯往边上推开一些,接过推来的笔记本。他低头看了一眼草稿,取下封面上的中性笔,直接划掉了写在“青龙二年”旁边“高平陵兵变”的注记。随后他在笔记上快速地补了一排字,又把笔记本向张子元推了回去。
      张子元定睛一看,纸上赫然多出来一行繁体的“毒杀夏侯徽。”
      他一个震悚,蓦地抬起头,“什么意思?”
      “如你所见,青龙二年司马师来找我,与太和四年浮华案、以及随后发生的毒杀夏侯徽两件事脱不开关系。上回我用棋局试你,或许现在你是知道景怀皇后的事的——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你没有把它和司马师来拜访我两件事联系起来。”
      “……”
      “你记得方才我说的,‘那两种心情,确实曾在司马师身上同时出现过’的判词么?”
      “记得。”
      “那就是青龙二年司马师来拜访我时的精神状态了吧。”老板说。忽然他抬眼看了一眼张子元,疑惑道:“你怎么了?”
      张子元不知何时闭上了眼,他身上的气势忽然变了。
      他站起来沿着墙柜走了几步,指尖拂过落了层薄灰的柜顶,划出一道清晰的明线。那一刻他似乎已不再是活在现代工业化社会中的芸芸众生之一,而是成为了某个在落雨时节中推开哑舍大门的年轻公子。
      但他的神色压抑又茫然,乍看没有一点公子翩翩的风流气度,却仿佛是只被剪掉了翅膀关进鸟笼中的鹰隼。
      “我有感觉。那个时候,他已经被逼到极限了。”他轻声道,“如果他不能高飞,再往前走,便只剩落入渊涧,沉沦一辈子的结局了。”
      忽然的,“他”睁开了眼。
      那确实是如同鹰隼而非鸟雀的眼神,明亮璀璨既如星辰,却隐约带着足以驱虎吞狼的狠厉,挟着轻微的血腥气扑向老板。

      “所以,涅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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