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坠

作者:回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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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玄机未解(下)


      “我像是会一时鬼迷心窍的人吗?”司马昭说。
      “会倒觉得鬼迷心窍一事——相国不仅做过,做的次数还不少。”钟会假作思索状,玩笑道。
      “懂了,士季又在骂我了。”司马昭失笑。他想了想,又说:“确实,我自接权以来,除了一回平叛,几乎未做成过什么事,思来想去,大抵还是闯祸要更多些。何况,那回平叛也全非我之功劳,其一便要多谢士季一身重孝奔赴寿春前来助我,否则诸葛诞之乱,还真不知将以何势收场。”
      “那公休坟上的枯草都不知生了几尺高了,久远之事,相国便不要再提了吧?三叛之后,淮南再无动乱,这样天大的幸事,怎的就不见相国拿出来说说呢?”钟会抿了一口酒,说,“不过有一言倒是真没说错,自接权以来,公的确是……闯祸更多的。”
      “你要笑便笑,这么忍着,也不觉得憋得慌。”司马昭剖他一眼。他沉默了一会,忽然问:“士季,你说倘若兄长仍在世,未遭二叛一劫,以他之雄才大略,现在能做到何种地步呢?”
      “不敢妄言。”钟会说,“比起士季,分明是相国要更了解司马子元其人,这般连相国都不敢断言的事,会怎么知道。”
      司马昭敲敲案几,剖了他第二眼,神情似笑非笑,“你啊,城府太深。难得我想问你一句,你却答都不答,直接把问题甩回来了。罢了,这样的逻辑,确实也没错。兄长的话,我想想啊……伐蜀吞吴,应当是没问题的。”
      “或许是的。”钟会说,“然世间却从不存在这般如果。相国为何突然问起这般假设呢?”
      司马昭不言。
      他抬手把酒斟满,而后向钟会举杯:“喝吧。”
      钟会点头:“好。”

      ——为何突然问起这般假设呢?
      司马昭清楚,自己是不及兄长这般雄才大略的,倘若上天能再给司马师十年,兄长能做到的程度,应远远多于如今他所做到的程度。
      但是,如果他能做些努力的话,就算赶不及兄长,勉强也能做到他的一半吧?
      要是连一半都做不到,他想自己未免愧对于司马家的二子——司马师的胞弟这一身份了。
      他记得上回见到张子元的时候,张子元不止一次调侃他说他有白头发了,虽然现在身体还算康健,可司马昭却无端地生出一种紧迫感——他还能再活多久呢?是如他的父亲一般长寿,还是能再有十年、五年、两年、一年,还是仅仅只剩下几个月时间了?
      天意不可测。就如他从未料到过,正元二年一别,司马师竟会一去不归。
      假如兄长也能到这般岁数,有了不少白发,会是怎样的光景呢?司马昭闲闲地想。
      他不知道,也不会有机会知道了——
      毕竟他的年纪,早已比他的兄长要大了。

      “西南一隅,士季可有想法?”司马昭突然问。
      钟会闻言一愣:“相国何意?”
      “伐蜀。”
      “有些想法。”钟会沉思片刻,道。随后他向司马昭缓慢地摇了摇头,“然时机尚不成熟。”
      “也是。”司马昭道:“我太急躁了。”
      “倒不算很急躁。观之时势,最多再等一两年吧。”钟会笑。
      “居然……没有想象中要等的这么久。”司马昭轻声道。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还有多少时间,但自己现在既然还活着,总得抓住剩下的时间去拼一把,只是一两年的话,大概还是等得起的。
      仿佛羽毛落在心尖微微一动,忽然的司马昭就懂了,为何在夏侯玄、李丰等谋乱时,司马师执意要杀他们了。
      一部分是因为过往的龃龉,另一部分是因为司马师性格中阴戾的那面,剩余的,则来源于在观望未来时出现的不安。
      有些事可以赌一把等等看,但有些事不能。虽然还没到要考虑后事的地步,然而那时的司马师确实感觉到时间紧迫。他相信司马昭会有同样的信念去握住权力伐蜀吞吴,步上天命的顶端,却又忧心司马昭不具备那样的眼光去排除隐患。
      异己者终究无法为自己所用,既然早晚都要清理隐患,不如就让他这个熟手早些做了——
      司马昭想,他对司马师终究只是一知半解的。他纠结过司马师过分狠厉的行为,甚至试图从一无所知的张子元这里问到答案,然而却始终没有一个定论。
      但现在他不纠结了。
      因为司马昭终于见到了司马师曾见过的东西。
      他再没什么能怨他的了。

      “相国?”
      一只手在司马昭眼前晃了晃。他震了一下,随后如梦初醒般地眨了眨眼。
      钟会收回手,平静道:“你走神了。”
      “是。”
      “在想忠武侯么?”
      司马点了点头。他沉默了一会,问:“士季是先为吾兄长之属,而后才为吾之友的吗?”
      “不记得了。”钟会说。
      “真巧,我也不记得了。”司马昭说,“但总归是跟了兄长很久吧?”
      “没错。”
      “那士季可曾觉得,兄长在某一方面曾影响过你吗?”
      钟会微微一愣。他看着司马昭,似乎有片刻的恍惚,随后他端正神色,道:“我方少年时,曾得忠武侯赠言,曰:‘所谓策士,纵使万人皆醉,他也应当是清醒的那一个。’经年以来,会一直将这番箴言谨记于心,从未有片刻忘记。故而是相国也好,是忠武侯也罢,若思之有误、行之有谬,则会当竭全力谏言;若踏之迷途,不明方寸,则会当为一引路人,意将公等带回正道。”
      “……你这口气也太大了。”
      “说点心里话罢了。相国若不爱听,便当会是酒后失言就好。”钟会轻声道。
      司马昭微微垂眼,拿过案上摆放的物件,放在手中把玩了一会,然后叹了口气,道:“我无要斥你狂妄的意思,但总觉得这话里还有别的意思。你不言明,我没有把握你会做什么,故而心觉不悦。”
      “公既不放心,会便举一例以言之。”钟会说,“倘若有朝一日相国前尘皆忘,则会说什么也得叫公记起往事来。相国之所求,不当囿于三分一亩方寸之地,而应去往更广阔的河山。此般话语所愿,不过是盼公可早日登临高处,而会亦同趋同往,仅此而已。”
      “明白了。”司马昭颔首,“士季的确应当清醒。”
      “是。否则我便不配谈什么策士,更毋论做公之引路人了。”钟会说。

      很久以后,当司马昭在某个下午半梦半醒地回忆往昔时,想起这一幕,猛然惊觉当时钟会想表达的,和他自己理解的根本不是一个意思。
      所谓前尘皆忘,实际上是指转世轮回。这样解释下来,钟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就一目了然了——
      “若真有来世,那便还做君臣吧。”
      他想钟会大抵是在和开玩笑的,这货明里暗里戏弄他的次数不少,不在乎再多一次。若真前尘皆忘落入往生,那也不应只有他司马昭一人忘,也不知道钟会哪来的自信说能让司马昭记起往事来。
      何况良禽择木而栖,司马昭想如果真有来世,钟士季当值得一个更好的主公。那人应有更强硬的手腕,更长远的眼光,更优秀的理念——那人应是任何一个有雄才大略的人,但唯独不会是他司马昭。
      但他还是感激钟会的。
      那句“此污名一日不除、后人唾骂一日不止,则此人魂灵一日不得入轮回”的论断着实吓到他了,司马昭想,幸好那时在他身边的不是别人,而是钟会。
      ——唯有真心相待方能解意。
      幸好那时为他解意的不是别人,而是钟会。
      他和钟会认识很多年了,二人从皆无实权的秘书郎和议郎到到现在的镇西将军和相国,当初的情谊能保存至今真的难能可贵,然而如今司马昭却不确定这份情谊还能保持多久。就像那回到钟府上去借书,钟毓告诫他说钟会挟术难保一样,不知从何时候起,朝中生起不少有关钟会的风言风语。司马昭想,依钟会之高傲,这样的流言在未来非但不会有所收敛,反而只会愈演愈烈。他现在确实仍如往昔般相信钟会,但他却不知道钟会是否还能像许久前一样信他——不,这么说还是太粉饰司马昭的猜忌了——事实上,他连自己未来是否还能接着信他下去都已经不敢肯定了。
      所以,“引路人”之类的话,还是当一个茶余饭后的玩笑比较好吧?司马昭想。
      虽然他确实,因此稍稍安心了些。
      ——彼时正值景元四年秋,钟会率兵伐蜀,正与姜维对峙剑阁时。

      然而司马昭万万没想到,那时闲谈说的每一句话,钟会都是认真的。
      即使伐蜀之后他谋动叛乱,于正月十八日兵败身死,前尘皆忘,他仍是在几度轮回后记起了往事,履行了要做“引路人”的约定。
      而此时世间早已沧海桑田,他做的也并非是司马昭的引路人,而是司马师的。
      “所谓策士,纵使万人皆醉,他也应当是清醒的那一个。”
      钟北温——不,钟会,他一直是清醒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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