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坠

作者:回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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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 此处人间应属我


      入夜之后气温骤降,穿堂风吹过司马府的门廊,泠泠的带着些凉意。张子元拢了拢被吹乱的头发,走过漫长的走廊,停在了一扇门前。
      “我能进去看看么?”他扭头问。
      “进吧。”司马昭说。
      他抬手去推门,门上落下轻薄的尘土挟带厚重的时光向他缓缓洞开。
      房间里干净却不显空旷,几排竹简和书搁在柜子里放的整齐,桌上的笔墨纸砚都没撤去,但显然许久没有人用了,现在去摸也不知道会不会摸上一手灰。窗纸没有封全,窗外老树从缝隙里探进来半根枝条,可惜因为缺少光照,探进来的大部分树枝上无花无叶,分明已经是死了很久的一段枯枝了。
      “这间房已经空置许久了。”司马昭说。
      “猜到了。”
      “你怎的会想到要驻步于此处一看呢?”他问。
      “我刚刚梦到这里过。你给司马师的眼睛上药的地方,就是这里,对吧。”张子元轻声回答。他走进房间,近至窗边,伸手抚上那截枯枝,“焚花为骨。”
      “确有这样的把戏不假。”司马昭说,“然局外之人却从不得知,这花焚下,筑的究竟是谁的骨。”
      “你话里有话。”
      司马昭摇摇头,低声道:“吾当真——恨极了老板,明明知道许多,却一字不肯同我多说。说甚是时机未到,想来若时候到了,怕是已经晚了。”
      “我倒觉得,他应该是真的不知道吧。”张子元说。
      方才在车舆之外,当老板抛出“司马师不该有转世”这个判断时,司马昭立刻急切地追问了下去,然而老板只是摇摇头说他知道这不对,却没法给出为什么有一个张子元在的解释。
      “不应该。”老板说。
      最后司马昭还是什么都没问出来。
      张子元的反应则比司马昭慢了好几拍。他被老板点破心意的话语惊到,之后便一直沉浸在点破后不知司马昭将会如何待他的忐忑中无法自拔,直到司马昭与他谈了那几句、坦白完心中所想后,他稍微平静一些了,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老板那几句话里的信息量。
      “别多想。”司马昭说。
      他没多想。他虽十分疑惑事实和老板判断间的矛盾,却没有要去刨根问底的打算。
      但是司马昭——
      他先与张子元说“别多想”,可刚才又忍不住道恨极了老板一字不肯同他多说——张子元想,司马昭自己分明也是心中数重忐忑,这样强作镇定反过来劝慰他的行为,真的没有太勉强自己吗?

      他偏过头去打量了这段枯枝片刻,又转回来看司马昭:“这花筑了你的骨……亦筑了司马子元的骨。你放宽心便好,我既在此处,则他之论断就是谬误。再者,你可以不信我,但你总是得信司马师的——”
      张子元蓦地伸手将枯枝狠狠折下,掷在案几上,“你既言不会背弃兄长,视他作倾慕之人、仰慕之人、爱慕之人,则他便绝不会抛下你不管。”

      “……”
      仰慕之人、倾慕之人、爱慕之人——司马昭从未想过,自己过往的剖白之语竟有一天被张子元如此自然地复述于口。
      他有一瞬间的失神:“你都知道了?”
      “先前恍惚时,除李丰案外,我亦看见了你向司马师表白心意的那一幕,本来想找你问个明白,却被老板打断了。”张子元抿了抿嘴,背对司马昭望向窗外,神情平和而温暖,“但就算没有见到那一幕,我差不多也能猜到个大概了。你心悦你的兄长——这么明显的事,你就不必再掩饰了吧。”
      “……服了你了。”司马昭沉默了一会,轻声说,“我还忧你无法接受这般背离人伦的情谊,故而一直不敢把话与你讲明白,亦不敢都讲尽了。现在看来,反倒是我过虑了。”
      “也不算过虑吧,年长者总是会想的更多一些的。不过若是在初回相见时你就这样告诉我,我肯定是要被吓到的。现在倒是已经完全无所谓了,因为想明白了,自己不论如何——都是想陪你们走到最后的。”
      张子元一手拿起桌上折下的枯枝,另一手抬起去勾窗棂,把纸窗稍稍撕开了一点,让窗外的风吹进房间。
      司马昭看着他的背影,低声道:“上次你所见的两幕画面,我想是可以全部与你明说了。然这回看你模样,想是时间不多了,怕是一次讲不清楚。我与此处允你,下回再见时便全部据实已告。若我不小心忘了,你当记得要提醒我一下。”
      张子元看了一眼自己稍显透明的手掌,了然。
      离开的时间快到了——
      他摇摇头,转身从案几旁边的书柜里挑了一本书下来,放在桌子上。
      “你还要提醒啊。”张子元说。
      “毕竟上年纪了,记性真的差了很多。下回见到都不知要在几年后了,我可不觉得自己还能记得住。”
      “那我会说的。”
      他仍是保持着临窗的姿势,抬手稍稍翻了翻那本书,盯着某一页看了片刻,然后又将书合上,转过头看向司马昭。
      “好怀念啊。”他轻声道。
      司马昭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忽然有一阵风从窗外刮进房间,迷了他的眼。等他再睁开眼时,张子元已经不见了。那本书则留在案几上,被风翻开,纸张在风中一页页地快速翻过,哗啦啦地响。
      终于风停下了,书本亦摊在某一页上不再动了。司马昭怔怔地愣在那里半晌,好不容易回过了神,走到窗边想把书收起来。
      然后他看见了其上这般字句——
      “悲莫悲兮生离别,乐莫乐兮新相知。”

      “……好怀念啊。”他闭了闭眼,说。
      司马昭没有再动桌上的摆设,只是探手,在刚才被张子元折断的位置旁也折了一根梅枝下来。他寻了个空瓶,装了些清水进去,将梅枝插入瓶中。
      这根树枝也许会活,也许会就这样死掉。倘若来年花发草长时它重新萌绿抽芽了,那个人也许就会回来了。
      司马昭最后看了房间一眼,轻轻地阖上门。
      ——于是屋中只剩一片温柔的静谧。

      夜晚。Z大。医务室。
      “现在的年轻人啊——走路看路,叫你走路看路!想我年纪轻的时候,不管是走山路还是过马路还是爬楼梯都是很小心的,哪像你们,冒冒失失,随便走个楼梯都能摔下来……”老校医一边念叨,一边拿酒精棉球狠狠擦过张子元磕破的手肘。张子元嘶了一声,空出来的那只手架在了桌上捂脸,整个人一副生活艰难人生惨淡没脸见人的模样。
      老校医扔掉棉球,起身去拿碘酒,“早上才来包扎过眼睛,怎么晚上又来了,跟你说话呢,别装作没听见啊。”
      “好……”张子元无奈道。
      坐在对面沙发上玩手机的钟北温忽然抬起头,一脸幸灾乐祸,“医生你别信他,还是多念他几句吧,我知道这个人的,刚才肯定是左耳进右耳出了,权当什么都没听到呢。”
      张子元剖他一眼:“你闭嘴。”
      钟北温耸耸肩,低头接着玩手机去了。
      张子元移开目光,胳膊留给老校医清理擦碘酒,人继续搁着发呆。关于他为什么一天之内二进医务室并二度惨遭老校医碎碎念洗脑——这事说来话长,一言以蔽之就是张子元压根忘了自己过去的时候是个差点要从图书馆楼梯上摔下去的状态,然后在回来的那一瞬间毫无防备的一脚踩空,连滚十几个台阶干脆果断地栽下了楼。
      这情况看着惨是惨了点,好在没有伤筋动骨,跑附近医院里检查了一下没事后他人就麻溜地回学校里赶晚课去了,要不是在打水上楼的时候不小心碰着楼梯扶手给直接疼的蹲了下去,张子元还真没发现自己磕了好几处乌青和零散的外伤。
      ……接着他就被同行的钟北温再次押到医务室报道去了。

      “手肘这里好了,衣服先别拉起来,左手放下,给你涂涂手上那块。”
      张子元依言照办。
      他换了个姿势,顺便向钟北温那里望了一眼,人还是坐在那里接着玩手机,没抬头,身边搁了俩热水壶,一个他自己的一个张子元的,仿佛认了俩儿子一左一右守两边。
      张子元想,他可能——忘记了什么事。
      那个时间点下的司马昭是不知道伐蜀之后钟会叛乱的事情的。
      他好奇钟北温是否会像他自己一样被过去的某个侧面感召,从而知察“他”在曾经某一刻时的心境。
      他想知道一个“为什么”。
      ——以及犹豫是否要在下一次相见时告诉司马昭,钟会将叛的事实。

      “子元,你好了没?”钟北温抬了一下头。
      “快了。”张子元问,“怎么了?”
      “建议你这几天少出门,按一天两次医务室的频率看我觉得你是时运不济命有灾星,有条件的话记得找人算上一卦,至少趋利避害一下吧。”
      张子元的眼角跳了跳。
      “还有,算命的话周易为上塔罗牌为下,□□每日运势是在瞎扯犊子,推荐不要采用。当然,如果你非要信那个……那我也没办法的。”
      “……你这突然什么神棍口吻?”
      “想到了就随口一提么。顺便如果你算周易的话,我可以帮你解卦,不过要是塔罗牌的话,那玩意不熟,你到搞神秘学的社团里随便抓个小姑娘解的都比我专业……”
      “你还会解周易啊?”
      “我会解周易是件很奇怪的事吗?”钟北温哼了一声,“虽然也只是稍微知道点皮毛的水平,但总归不会给你乱解,你自己斟酌着办呗。”

      ……“某一时心悸,不慎震了卦盘,使得卦面终呈一中下之卦,是曰——”

      “地火明夷,当如何?”
      回去的路上,张子元突然问。
      他没让钟北温等太久,处理完外伤就离开了校医院。离开时他跑路的速度比兔子还快,急的老校医特地从医务室里跟着追了出来,冲他大喊最近行动小心避免激烈运动小伙子千万别再作死了——
      “你真问我解卦啊?”钟北温当时就愣了住了。
      “你说可以问你的。”张子元说,“能解么?”
      “能。不过为什么是地火明夷?你不是在给自己算的吧。”
      “不是。”张子元摇头,“有什么问题么?”
      “没,就觉得有点奇怪。老实讲我给人解卦的次数不多,地火明夷是六十四卦里少数几个我印象特别深的,以前应该和别人讲过……这个卦出现的频率这么高的吗?”钟北温揉了下额角。他顿了顿,又说,“话说在先,它是个中下卦,解卦者就算把它夸出花来也没法改变它不是个好结果的事实,你可别因此迁怒我。”
      张子元沉默了片刻,随后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地火明夷,异卦相叠;下离上坤,离为日、坤为地,现夕日沉于地平之象——因道是光明受损而前途未卜。明德被伤之时,则君子受厄,宜息百事,静待其变。”
      “宜息百事……是说这个时候我最好什么都别做吗?”
      “准确地说,不是这时最好什么都别做,而是这时你什么都做不了,即使想要试着去改变,很大可能也会以失败告终。好在既言此卦是‘夕日沉于地平之象’,那终有朝日再升之时。它是存在挣脱厄难的变数的,只是要等罢了。”
      要等?
      张子元有一瞬间的恍惚。
      有数副零散的画面于此刹那沉落入心海,然后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他见司马昭从不惑之年到稍有老态再到长出白发,观司马昭从面棺而跪到执印决断再到生杀予夺——直到此刻他才突然意识到,对于司马昭而言,似乎已经是很多年过去了。
      他想,司马昭是不惧等的。
      而自己也应是不惧等的。

      钟北温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蓦地停下脚步。
      “我今天总觉得,你和以前相比,好像有点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张子元也停下脚步。
      钟北温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翩翩似是故人来。”随后他仰了仰头,跳了一步,抢到了张子元前面再走。张子元在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微微勾起的嘴角。
      “我跟你开玩笑的。”他马上又说。
      “巧言令色。”张子元说。
      “你要听真话?”
      “嗯。”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你现在的样子挺像我很久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张子元心里一动:“以前的样子不像吗?”
      “以前也是像的,就是没有现在这么像。”
      “那也许是因为心境有所变化吧。”张子元说。

      他们走到校园的林荫道上,抬头便可见天边悬着的那一轮泠泠的月,路灯清白的光和月华交织在一起落下,干净的要命。正是三月将尽、而四月未至的阳春时节,道路两旁的花开的正盛。夜风微暖不寒,吹过时就缠卷了一树花瓣零零散散地降下。
      张子元伸出手。
      就着淡淡的月光,他看见一片桃花晃晃悠悠的飘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入他的掌心,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光,为了前来予他一句问候。
      张子元拢住手,喊了走在前面的钟北温一声:“问你一件事。”
      “什么?”
      “你觉得司马昭是个怎么样的人?”
      钟北温猛地停下了脚步。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转过身,看向张子元。
      “路人皆知的那个司马昭?”
      “嗯。”
      他沉默了片刻,而后微微的笑了,笑容中有些无奈,有些缅怀,还有些张子元说不上来是什么的微妙情绪。
      “稍微有点雄才大略,勉强算是个好人,护短的要命——然后,挺傻的一人吧。”
      “……挺傻一人。”张子元闭上眼,也笑了,“我也这么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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