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坠

　　青龙二年。
　　亲手杀死了一个人。
　　发妻夏侯徽。
　　——后知帝非魏之纯臣，遂以鸩崩。

　　一瞬间，过去某些早早看过却从未细想的片段争先恐后地从记忆深处涌了上来。张子元整个人滞在了信息的洪流之中，一时间竟忘了该如何思考。
　　“你当真舍得这么弃了‘后’么？”
　　老板的声音蓦地在他耳边响起。张子元一个震悚，总算是被激的稍稍回过了些神。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回去哑舍时老板会要他去看那副棋局了——老板根本早就设好了局，等着他自己往里面跳，来给他启示的！
　　“你认识哑舍的老板吧！”
　　张子元猛地抬起了头，直勾勾地盯着司马昭，用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口吻问出了这句话。
　　“认识。”
　　司马昭没想到自己刚才那句话居然能给张子元这么大的刺激，一时间也有些懵了。
　　“……你还好吗？”
　　张子元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无礼，连忙又把头转回去。他一手按着眉心，试图让自己尽快平复下来，另一手向司马昭摆了摆，示意他不用太担心。
　　“还好。没事的，我真的没事，就是思维有点乱套……”
　　沉默良久后，他终于稍稍缓过来了些。然而在冷静之后说出口的第一句话谈的并非是他自己，而是司马师：
　　“你不要怪他。”
　　“啊？”
　　“我说……你不要因此去怪司马师。”
　　“……”司马昭愣了愣，“我从未因此怪过兄长，这也没什么好怪的，我仅仅是有些不解罢了。不过，确实也是有些痛恨的，痛恨只痛恨那时我能做的，仅是陪他的身侧而已。我既不懂兄长那时究竟都想了些什么，又无法对症下药说些宽慰的话叫他能好过一些——只能看着他一人担负着杀死枕侧之人的重量，在那里一个人与自己较劲。”

　　有轻微的怅然在“他”的胸口闪过。
　　“你本也不用特意来开解我的，子上。事情既已过去，寻再多的理由粉饰亦无用。这般有你伴着，便足矣。”
　　这句话籍由张子元之口自然而然地讲了出来。与此同时，他亦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似要去触碰司马昭的脸。

　　“兄长！”
　　司马昭几乎是立刻意识到发生什么了。他下意识地起身想要握住张子元伸出的手——与之前几番接触都不同，纵使最后仍未能捉住张子元伸过来的手，司马昭却感受到了自己手心中转瞬即逝的指尖触感——
　　他确实的，触碰到了，司马师。

　　张子元迅速地回过神来，在意识到方才电光火石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后，几乎是惊惶着收回了手。他有些不敢直视司马昭了。
　　“……抱歉。”
　　犹豫许久，他只能如此轻声道，“刚才那一瞬间说话的人，不是我。”
　　司马昭点了点头，神色有些怅然。
　　“吾知道的。不，该说一声抱歉的人反而是我才对。方才太过激动，对你有些言行失当了……所以那是谁呢。”
　　“那是司马师啊！”张子元不知为何突然激动了起来，“根本不是我的意识！”
　　司马昭看起来反而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他微微笑了笑，无奈道，“也是。依你之前与我说话的语气，想来也说不出这般口吻的话语。然，那又如何呢？”
　　“……你不想让他再和你说几句话么？”
　　“想。”司马昭闭了闭眼，轻声道，“但于最初见面之时，我便明晓，你与兄长虽说面貌一致、举止神态颇似，可到底还是两个不同的人。能再听兄长一言固然很好，不过，我总不能为了一个尚无把握的可能误了你之性命。还是说些别的吧，刚才我们谈到哪儿了？”
　　“……”张子元无言，“说到……我叫你不要去怪他。”
　　“怎么讲呢？”司马昭问。
　　……
　　对弈之时棋盘被撞，以致原先格局大变。
　　为了翻盘得胜，则弃后送子，王车易位——
　　“好棋。”
　　他记得老板如此评判道。

　　于是他便有了答案。
　　“因为，如果是我置身在那样的情境下，我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张子元低声道，“……非魏之纯臣。”
　　“……”
　　司马昭没想到他最后给出的会是这样的答案，一时间也只能无言。他张张嘴想说声“罢了”，却无奈怎么都说不出口。
　　并非是同一个人。
　　却有着同样的面貌，同样的举止，同样的性格。
　　甚至面对大事，都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他想逃避方才所见的某个可能性，故而特意岔开了话题。谁知话还没说两句，又绕回到了张子元和司马师的问题上，这该叫他如何是好。
　　他只能叹口气，微微阖眼，拒绝和张子元继续对话下去。
　　这天没法聊了。

　　一直缓慢前进的车舆却在此时顿了一顿，然后停了下来。
　　张子元似乎因局促于方才尴尬的沉默，忍不住先问：“到了？”
　　“没有吧。”司马昭有些奇怪，稍稍推开了门探头向外问了一句，“怎么了？”
　　他这不问还好，一出去看，惊觉外面雾气朦胧，竟是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
　　分明尚在黄昏时分，天际处却看不到一丝一毫日落时会有的暖色，只有一种介乎于灰白和蓝紫间的色调。细密的雨声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他在这儿看着，只觉得天地沉默，而人世瑰丽却荒诞。

　　“回禀大将军，前方有人拦路，称有要事求见。”
　　外面的人这样回答。
　　张子元看司马昭：“什么情况？”
　　司马昭自己也懵：“我不知道。总不会是拦路伸冤的吧……”
　　张子元认真开玩笑：“说不定真是呢。你见不见？”
　　司马昭眼角跳了一下：“不见了吧？”
　　他俩还没搞清楚究竟是什么情况，外面突然又是一阵喧嚣，其中夹杂着“小孩子不要靠近！”“拦住他快拦住他”“妈的小鬼怎么这么难抓”……等叱骂声。司马昭刚想探头出去再喊一声“莫伤了无辜孩童”，靠近张子元这头的门却已被人先礼貌地敲了几下。
　　张子元用眼神询问司马昭要不要开，司马昭点点头。
　　门口站着的是一个看年纪大概七八岁，手里撑着一把白竹伞的男童。男童面貌粉雕玉琢，眼睛亮亮的，看着灵动又狡黠，似乎是因为刚刚一路躲避侍卫、匆匆忙忙跑过来的关系，他的脸上红扑扑的，还有些喘。
　　他见舆门打开，也不慌张，稍微后退了一步，平复了一下，对张子元和司马昭掬了个礼。
　　“小民见过大将军。事出突然，望不治我等叨扰之罪。我家先生想约司马公一见，不知司马公愿赏这个脸面吗？”
　　张子元扭头想问司马昭要不要去，却见到司马昭愣在那里盯着小童，竟是微微出神。
　　“真是老了……看什么都有一股子故人的熟稔感。”他听见司马昭如此轻声叹道，“真像辅嗣小时候的样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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