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坠

　　司马昭有些明白了，“那兄长的意思是，他们是想联合起来对兄长不利？”
　　“或许吧。我也想不出来除我以外，他们的矛头还能指向谁了。”司马师说。他半侧着身靠上了窗台，一只手勾到了窗棂上，然后用指节若有若无地敲了两下，“中书令李丰，太常夏侯玄，再加上外戚张缉，三个人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太初与我早已撕破脸皮，走到明面上对立这一步本就是迟早的事，倒不必太多顾虑；另外二人我虽极疑，却苦于手里没有证据，若是贸然发难，怕不要被反咬一口过河拆桥，倒显得我气量多狭小似的，叫人看了笑话去。”
　　“那兄长刚才发问，原意可是想问，如若当下置身此局之人是我，我会择何等方法破除眼前困局吗？”
　　“正是。弈棋之时都说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想你看的能比我更清楚，故而特地问问你的看法，作为参考。”
　　司马昭把刚才上药的工具收到一边，随后微微抬头，看向司马师，“兄长往常行事习惯了雷厉风行，我亦明白用意——快刀斩乱麻固然可防夜长梦多，但是这一次，兄长可以不用这样急的。眼下虽无实据用来佐证，兄长不妨寻个理由单独把中书令叫出来试他一试，或许就能抓到些端倪。兄长以为这主意如何？”
　　“他若心里没鬼，那便随他去了，我也懒得再管；若是暗地里真做了些谋划，依李安国此人之心性，必然露出马脚。八面玲珑者惯于给自己留下许多退路，我这般去逼他一逼也好。”司马师笑笑，“不错。”
　　“兄长这算是认同了昭的话了？”司马昭问。
　　“你猜？”
　　“……”司马昭深深地看了司马师一眼，“兄长现在对我总是真话说一半，假话说一半，现在我都猜不出来兄长究竟是信我还是不信了。”
　　“你可是在怪我？”
　　“是。”
　　司马师闻言微微一怔，然后转身，与司马昭目光相接，“我自然是信你的。”
　　司马昭没有回答。
　　司马师看着司马昭，沉默了一会，最后认命般地摇摇头，“我自然是信你的，而且我也不得不信你——只不过，我确实的，没法像许久之前那样信你了。”
　　“那这‘许久之前’，又是指何时以前呢？”
　　“老实讲，我不是很清楚。如果非要我讲个大概出来，那大约就是在不惑之年吧。”
　　司马师笑了笑，慢慢阖眼，之后他没有再说话，司马昭亦沉默着。一种安详平和的气氛在兄弟二人之间弥漫，恍然给人一种“这是幅温暖的画面”的错觉。
　　司马昭收好了所有上药的工具，起身向外走。在即将踏出房门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停住了脚步。
　　“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司马师问。
　　“嗯，有。”司马昭说，“我明白的。确实是时过境迁了，比于以前，很多东西早都不作数了，兄长要疑我，也是人之常情。”
　　“但是？”司马师轻声问道。
　　“但是——兄长可还记得数年之前，我来书房里找你时，话表心意的言语么？”
　　司马昭的表情很温和，说到这里时，他甚至微微地笑了。
　　司马师则是闻言一愣。
　　“自然是……记得的。”他轻声道。
　　“实在是不好意思，这般二十余年过去，我的心思仍如当初一般，丝毫没有长进。我视兄长为仰慕之人，倾慕之人，爱慕之人——”
　　“我是绝对，不会背弃兄长的。”
　　司马昭扭头看着司马师，一字一顿。

　　“我知道了。”
　　司马师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以何种表情说出这样的话的——但他终究还是这样说了下去。
　　“……谢谢。”
　　谢你的不曾辜负之恩。

　　“醒了么？”
　　隐隐约约地似乎听见了听见了司马昭的声音。
　　“……”
　　他张了张嘴想要回答，却仿佛喉咙被梏锁住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
　　“子元？”
　　要回答他。必须回答他。
　　快点回答。
　　……快点！
　　“昭！”

　　张子元猛的清醒了过来。
　　意识归位的瞬间首先涌上心头的是强烈的不真实感，张子元在睁眼喘了一会儿后才慢慢平复下来。
　　“……我在做梦吗？”他喃喃道。
　　“刚才或许是的。但是现在，你所视及的，均是真切的画面了。”
　　一块手帕被塞进了他的手中。他下意识地看过去，便看见了司马昭略显担忧的脸。
　　“想你已经这般累了，我本来是不应打扰你的，然稍稍守了一阵，怎么看都不觉得你像睡得安稳的样子，我实在忍不住，就叫了你几声。”司马昭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说。
　　“……谢谢。”
　　张子元攥了攥手帕，然后像是还没完全清醒似的，继续愣着。
　　司马昭见他半天没反应，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
　　张子元无言：“我清醒了。”
　　司马昭看起来有点不太相信：“当真？”
　　张子元瞥他：“当真。”
　　司马昭与他对视一眼，笑了，“那就好。”随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稍稍犹豫了一下，问，“方才醒来之际，你……喊的是什么？”
　　张子元一边平静用手帕擦掉了额上刚刚在睡梦中惊出的冷汗，一边道：“是‘昭’，一个单字‘昭’，司马昭的昭。”
　　“你真的不是兄长么？”
　　司马昭定定地看着他，鬼使神差地来了一句。
　　“大概……不是吧。”
　　“你这态度可没有从前那般坚定啊。”司马昭说。
　　“我也觉得。刚才做梦的时候我梦到你的兄长了……我分不清醒来的那一瞬间我到底是在和司马师共情还是根本是我想要这样做的。”张子元低声叹，“想不通，想不通。”
　　“想不通的话就先把事放着吧，以后反正也未必能想得通，要钻牛角尖也不用急这一时半会。”司马昭笑笑，然后向张子元伸出一只手，“手帕还我。方才看你脸色不佳才借你一用，可没说就这样送你了。”
　　张子元无奈地把手帕放回了司马昭手中……
　　“我们说些别的吧。”司马昭收好了手帕，说，“你刚才都梦见了些什么？”
　　“上回我来这里的时候，误触了你的流云坠，然后恍惚间看见了司马师的事，你还有印象吗？”张子元问。
　　“有。我记得你还一不小心翻到了窗户外头去，然后被士季给抓了个正着。”
　　“……这种事就不必如此记忆深刻了。”张子元扶额。
　　司马昭但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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