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光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找三叔，母亲在一次并发症发作中，就撒手人寰。
　　林岁站在蒙上白布的床边泪流满面，扯开嗓子大哭。医生和护士姐姐都和她说“节哀顺变”，却没有人抱一抱她。她想依靠的人，她可以依靠的人，一个躺在自己面前，一个在她够不着的远方。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孤儿了。
　　不是不恨林守明，因为他的贪欲，将家庭推到悬崖边缘，却无力拯救。就连自己的妻子去世，却依旧束手无策。简直是作茧自缚！可是再恨，现实的困难依旧摆在眼前。

　　林岁终究还是找到三叔，请他帮忙处理母亲的后事。三叔虽然眉头皱起，一副不乐意的样子，但还是尊重死者，主导处理了身后事。
　　再次出现在林守明面前，林岁情绪已恢复平静。
　　“妈妈去了。”林岁说。
　　林守明看着与妻子有几分相向的女儿，不禁有些恍惚。
　　“我央求三叔收留我到十八岁，你不用担心我。”
　　然后，她看到对面比实际年龄还要苍老的人慢慢低下头，不敢再看林岁一眼。他拳头捶打着桌子，一下比一下用力，惊起一旁的看守员。
　　林守明被强制扣押回去。在被抓住的那几秒，林岁看到父亲眼里的躁红与湿润。
　　瞬时，她觉得自己像泄了气的皮球，心里空荡荡的。她再也恨不起来。

　　寄人篱下的日子，她过得战战兢兢。有次半夜睡不着，林岁听到三婶在说话。
　　“你干嘛要把她捡回来，嫌家里钱多吗？”
　　“法院判的，我总不能拒绝啊。也就这几年，忍一忍。人家不也说只住到十八岁吗？”
　　“她说你就相信啊！再说 ，她读书的钱，吃饭的钱，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我们儿子是以后要出国的人，钱可不能花在没有价值的地方。”
　　捡回来的人，没有价值的人。三婶说的真是再恰当不过了，这是她现在的标签。那一晚林岁没睡着，她在考虑自己十八岁以后的人生。
　　她的失眠，应该就是在那时候开始的。

　　林守明出狱那天，她去接了。
　　父亲第一时间就抱紧了她。她的肩膀被用力地捏着，疼得快要碎掉一般，可是心里却久违的泛起喜悦。拥抱的力道，让她感觉到父亲的愧疚，让曾经的恨意烟消云散。她重新感受到亲情的温暖，她心软了。父亲的拥抱让她觉得还是有人爱自己的，她还是可以被爱的，她不是这个世界的孤魂野鬼。
　　自己已经永远的失去母亲了，她不想再抗拒父亲的温暖。她也想和同龄人一般，有恃无恐，有可以依靠的肩膀。
　　苦一些又有什么所谓，最苦最孤独的时期已经过去。
　　林守明问，她要继续跟着三叔，还是跟着她。
　　林岁回答：“我已经十八岁了，可以独立生活。”

　　两人跌跌撞撞地生活 。因为林守明是经济犯罪，已经没有企业愿意录用他，他也没有资本自己创业，只能到做一些散工赚点外快，有上顿没下顿的活着。林岁的学历也只能当前台文员什么的。每当别人知道她有一个经济罪犯的父亲，她总会莫名其妙地失去工作。
　　到最后，她们连房租都交不起，只能露宿街头。
　　林守明躺在大街上，看着蜷缩在角落的女儿，他说：“如果你离开我会更好，那就走吧。”
　　林岁问：“那你呢？”
　　“爸爸自会找到办法，天无绝人之路嘛。”
　　林岁摇头拒绝，她不相信。
　　在他被逮捕的时候，他没有办法逃脱；在母亲命悬一线的时候，他也没有任何办法。现在说自有办法，林岁不信。
　　天无绝人之路？扯淡。
　　反正她不要再自己一个人了，就算要死，也和父亲一同下地狱吧。

　　也许上帝听到她的声音，然后，真的将她推向地狱。
　　上帝派来的人，叫老鸦。
　　林守明跟了老鸦之后，日子的确比以前好过多了。但是林岁依然每晚每晚的失眠。她心里总想着，如果当初再坚持一下，她就能碰到胖师傅，那么父女两人就可以过上更安稳的日子。
　　幻想很美丽，日子终究不会回头。
　　过着这样的生活，总会想最坏的结局，也许是监狱，也许是死亡。后来才发现，每一次父亲挂彩回家，每一次他毫无预兆的消失，每一次看到警察路过家门，那一刻的心情才是最坏的。
　　看似平静的生活，实则脆弱不堪，一戳就破。那是在刀尖枪口上过日子，在伤害别人来求得自己的活命。
　　可是他们已经离不开老鸦，离开便只有死路一条。
　　几年前的她，做不到阻止林守明走上运毒之路，几年后的她，已经屈服于现实。
　　现实就是，她的父亲犯罪，而她是一个包庇犯，也在犯罪。
　　两人心里都无比清楚，他们都逃不了了。

　　林岁看着眼前这些年轻大学生朝气张扬的脸庞，早已泪流满面。

　　**
　　蒋澈在很远的地方就看到林岁了。他躲在汹涌人潮的另一端，隐匿在不起眼的角落，看着林岁发呆，看着她冷漠的脸庞渐渐爬满悲伤，看着她一颗一颗晶莹的泪珠滑落。
　　他不知道林岁为什么哭。与上次看到她在家流泪的情况相似。林岁流着泪，和平日无情的样子不一样，整个人溢满灰色。
　　连哭都是默默无声的，一如她不善言语的性格。
　　她那么真实的悲伤就这样赤裸裸地展现在面前，蒋澈毫无防备地被击退了一步。
　　蒋澈踌躇了几分钟，他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安慰她。
　　他不断做着心里准备。不是有个成语叫趁虚而入吗？现在他的目标人物非常悲伤，如果这时他能在身边安慰，也许可以有所收获？就算没有，能获取对方的好感或信任，也并没有损失。所以，现在，他足够理由过去安慰她的。
　　蒋澈找到了合情合理的理由，脚步也跟着动起来，走向林岁。

　　“林小姐，你怎么在这里？”蒋澈老远就大声呼唤林岁。
　　蒋澈话落，便看到林岁慌张背过身，再次转过来时，脸上的泪水已了无痕迹，只剩红鼻子、红眼睛。
　　呵，女人，还是死要面子的那种。
　　他假装看不到，轻松地和她搭话。
　　林岁整理过面部表情后，尽量平稳住声音道：“嗯，我随意走走。”
　　蒋澈扬出招牌阳光笑说：“在这种下雨天随意走走，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心情很好，一种是心情不好。不知林小姐是哪一种呢？”
　　林岁又保持沉默了。
　　蒋澈不管对面的人回不回答，径自道：“如果是心情好，那就好。如果是心情不好，蒋某人可以告诉你一个舒缓心情的好方法。”

　　林岁脚尖摩擦着地下，似乎在犹豫。蒋澈也不急，看着林岁乌黑的发顶，同样沉默。
　　几秒后抬起头，林岁第一次真正直视蒋澈的眼睛，问：“什么方法？”
　　蒋澈大大方方地回看林岁，回答：“运动。”
　　“我最讨厌跑步了。况且很久没运动，老骨头折腾不起。”
　　“不跑步还有其他锻炼方法，如果林小姐有意思，我可以指导你一二。”
　　林岁诚实地回答：“这么个天气，哪里运动都不合适。去健身房很贵，我又舍不得。”
　　“那只是你的借口。你不想运动也没关系，个人生活方式不一样。不过适当抽时间运动一下身体，才能保持健康状态。”
　　估计林岁也觉得自己身体真的很久没运动过，有些担心。
　　“那，你要怎么指导我做运动？”
　　蒋澈见鱼儿靠近，加把劲说：“要是林小姐不介意，可以到我家来。”
　　“嗯？”
　　“今天下雨，先教你一些室内就可以做的简单动作。室外的，阳光灿烂的时候我再教你。”
　　于是，两人走进蒋澈的租房。

　　他的租房虽然有些杂乱，但是并没有传说中男人房间的脏乱差现象。没有异味，没有堆积如山的衣服。极小的阳台上晾着蒋澈的贴身衣物。
　　蒋澈尴尬地将衣物快速收起，林岁尴尬地撇开头装作没看到。
　　收拾停当后，蒋澈直奔主题，开始指导林岁。
　　“做运动前，最好做点热身运动，扭扭头甩甩肩。”蒋澈边讲解边示范，林岁也迈开双腿，跟着蒋澈做。
　　“第一个，双手展开，然后尝试摸脚尖。”蒋澈不仅能摸到脚尖，还能手掌贴地。
　　林岁照做，然而老骨头硬邦邦的，怎么都下不去。没几下就气喘吁吁。
　　“我听到骨头噼里啪啦地响，差点以为骨头要断了。”
　　“你太久没运动，慢慢来不用急。先把身体的肌肉和筋拉开。再来一次。”
　　林岁做了三组，脸已微微泛红，背后微微泛出汗花。她脱下外套，里面是杏色针织短毛衣。因为运动，眼睛变得比往日更加有神，整个人神采奕奕的。
　　蒋澈见她有点晕乎乎的样子，估摸是气上不来，不敢再继续下去。
　　“原本一个动作做六组，每组二十个。不过第一天，先别做满，未来看身体情况可以再加上去。”
　　林岁觉得眼前景象有些模糊，蒋澈说什么都回答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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