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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水
碧水镇位于夏国的东南端,是周边渔村村民贩卖海产的主要集中地。近几年来虽然夏国战事不断,国主昏庸无能,但主战场主要在夏国的东北部,战火还没能烧到尚算宁静的离海边。相比民不聊生的东北部城镇,碧水镇就像是乱世中的桃花源。
今天是市集开放的日子,零星几间商铺早早地开了门,空荡荡的货架上摆上寥寥几样货物,迎接上门客人。
最热闹的要属海产街,来自不同村落的村民们已经摆好摊子,开始叫卖自己带来的海鲜,一条街都充斥着浓重的鱼腥味。早起的妇人们提着篮子,在这条街上走走停停,寻思着用最划算的价钱买下最多的食材。
“大姐您走过路过看看嘞!新鲜又便宜的海鱼!吃了一回还想第二回!”一名笑容爽朗的年轻人站在自己的摊子前,招呼着过路的妇女,“哎哎大姐来看看,保证新鲜!今早刚捞到的就给送过来了!”
一名中年妇人翻捡着摊子上还活蹦乱跳的鲜鱼,一边问道:“这鱼怎么卖?”
“不多不多,五块铜金一斤!”
夏国通用的货币都是圆片状,最低一级是铜金,其次是青银,最后是白晶。一千铜金兑换一青银,一百青银兑换一白晶。在碧水镇,除了几个乡绅人家稍微富裕一些,有几块青银,其他普通人家都极少能够见到除了铜金以外的钱币,至于白晶,那就只有王侯贵族才有能力去使用了。
平常铜金买不了多少东西,像今天年轻人摊子上摆着的鱼,怎么也得十块铜金一斤。现在这价钱差得太多,让妇人吓了一大跳。
“这么便宜?”妇人不敢相信地多看了一下,“平常价钱可没这么好啊!”
年轻人嘿嘿笑:“大姐你不知道,最近咱们这片海啊,鱼多了特别多!每条出海的船都是空着出去,满着回来的!要不是咱家的船不够大装不下,还有得捞呢!这不,咱想着自个儿留着也吃不完,不如就多卖一点。”
“这鱼还挺新鲜的......”中年妇人挑拣了几条,“捆起来,就要这几条来做个鱼汤了。”
“好嘞!”
叶修站在街角,看着海产街里异常兴旺的生意,黑色的双眸在阳光下闪着不易察觉的光。
每个摊子的生意都很不错。虽然碧水镇临海,但海鲜的价钱也并不便宜。碧水镇的百姓平常不舍得吃海产,而接连几天,海鲜越来越多,价钱越来越低,这就让许多人家都欲欲跃试,尝一口来自离海的水产。
买鱼的中年妇女提起捆着几条鱼的绳子起身离开。叶修看见那几条被捆着尾巴的鱼身上伸出了尖利的骨刺长脚,在毫不知情的妇女身后危险地晃荡着。
几乎是下意识反应,叶修追了上去,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些骨刺长脚。
然而那些长脚却赶在他触及之前,迅速缩小钻回了海鱼的腹中。
叶修愣住了。要不是他还能透过血肉看见鱼腹里折起蜷缩的骨刺长脚,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愣愣地看着妇女远去后,目光茫然地落在了周围的摊档上。
到处都是本不该有的锯齿口器,耸动的骨刺长脚,还有那些时进时出的深紫色触手,缠绕着不祥的黑雾,冲着他示威。
他能看得见,他却不知如何阻止。
一如养父离去之时。
“小孩,别挡着咱做生意,一边玩去!”那个刚做成一笔生意的年轻人不耐烦地赶开愣怔中的叶修,又继续吆喝起来。
叶修回过神来,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转身,消失在了街口。
白泽并没有告诉叶修他要向北走多久,于是叶修只能相信自己与众不同的双眼,一直向北,直到有人找到他,让他停下来。
叶修天不亮便收拾了自己所有的行装离开了渔村。他带的东西不多,一条被单,一件既可以当被子又可以当外套的棉袄——同样是老村长留下来给他的,上面已经破了好几个洞,里头的棉絮已经发黑,看不清原本模样。老村长留下来的几本书他没有带,全部放在了那间小屋子里床底下一个小箱子里。
十五岁的少年头也不回地走上了渔村通往碧水镇的大路,把过往的十五年,连着没有给过他温暖的村子,一起扔在了身后等待黎明的黑暗里。
十五年来他从未离开过村子,对村外的一切只在村民口头讲述中了解。但在他离开村口的那一刻,灵瞳微微发热,一条红色的细线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从他的脚下,顺着大路延伸向了远方。
叶修恍然,原来这便是白泽所说的路。
当他来到碧水镇的时候,忍不住跟着鱼腥味到了海产街,想要证实内心那一丝小小的侥幸。
结果他看到的,远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至少他第一次发现海鱼的异常时,它们的身上的腿还没有那么长,也不会收缩进体内。
叶修忽然便意识到,碧水镇不会是他能久留的地方了。
夏国的都城昌平里头,最壮观的建筑不是皇宫的亭台楼阁,而是位于都城中央,天枢院所在的红木高塔。
被漆成朱红色的六根巨木撑起整座高塔,矗立在城中心,塔尖直指苍穹。天枢院宛若巨人一般镇守在昌平城,一直是昌平百姓引以为傲的谈资。无论哪里来的游人,只要到了昌平城,都会前去瞻仰一番,赞叹其高大雄伟的外观,用带着些许羡慕的眼光,看着身着天枢院特有的白袍的官员进出高塔。
每一辆派上战场的齿轮战车,每一件能够使士兵力拔千斤的重甲,每一把能够瞬间喷射出致命火焰的武器,都来自于天枢院。而在夏国国师的带领下,天枢院甚至研发出了一种能够喷射毒气并瞬间引爆的神秘武器,这使得原本节节败退的夏国终于不再处于被动,退守到夏国东北的北阳关后,用这种武器生生逼退了敌军。
眼下,天枢院可谓是夏国最为神秘却又深得国主信任的组织,权力如日中天,控制了夏国军备研发和粮草输出。
当然,没有人胆敢越过天枢院前全副武装,严阵以待的都城护卫军,前去窥探高塔内部。哪怕是多靠近一步,他们也战战兢兢。
天枢院那座高塔里,可是有着那位国师大人呐。
“国师大人有何吩咐?”
高塔最顶层,一名黑衣人恭恭敬敬地单膝跪在外围走廊上,静候命令。
在他跟前不远处,身着华服的银发男子双手搭在扶栏上,似乎在俯瞰着脚下的昌平城。听到黑衣人的话语,他微微侧过头来,如月光一般美丽的及腰银发也随着他的动作移动。
“有件事情,得劳烦你走一趟了。”
他的嗓音低沉,初听入耳温和似水,然而其中暗含的威严,无意间便能让人恭恭敬敬,大气不敢喘。如果单看那半边容貌阴柔的面孔,不知情的人会以为这又是国主后宫里头万千男女中的一个。
然而眼前人,是国师夏桑。
夏桑掌控了夏国足有二十年,让夏国从一个海边小国,逐渐蚕食周边土地,买卖离海盐,最终成为在风炎大陆各国中可以称得上富有的国家。昏庸无用的国主将他奉为圣人,事事听取他的意见,并力排众议,专门为他建立了天枢院,让他的才能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
只是国师终究不是国主,即便大权在握,也仍旧无法抗拒宫殿中高高王座的诱惑。
他一直秘密筹划着,一切都很顺利,直到战争打乱了他的计划。夏国北部战事吃紧,用毒气弹击退敌军守住北阳关已经很勉强。就在这样火烧眉毛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了原本只可能存在于古书中、如今却降临人间的神迹。
世间有妖魔鬼神,魑魅魍魉,凡人无法看见它们的所思所想、一举一动,而在灵瞳之中,这些皆无所遁形,无处可逃。灵瞳可看清世间万象,与神鬼妖魔对话,拥有者甚至可以以寿命为代价,窥探未来。至于摄人心魄、夺取性命,亦是灵瞳之子的能力。
若有如此能力,何愁大业不成?
国师一直秘密地拥有着一样宝物:能够指示灵瞳方位的骨牙司南。只要灵瞳现世,骨牙就会泛起微微红光,尖端永远指向灵瞳之子所在的方向。从昨夜开始,骨牙就突然泛起了红光,尖端颤巍巍指向了南方。
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国师大人请吩咐。”
“我要你,带上这个,顺着它指示的方向南下,”国师轻柔地说道,手中把玩着那个巴掌大,带着琉璃盖子的骨牙司南,“当它接近我要找的人的时候,它就会变成蓝色。把那个人,给我带回来。”
黑衣人上前,恭敬接过司南,不禁好奇地多看了一眼这个平日被国师带着不离身的小东西。
“若是半月之内还未找到,”国师又开口道,“就不用回来了。”
黑衣人努力克制心中的惶恐,应声领命后便匆匆离去。
“灵瞳么......”国师看向昌平城外那蜿蜒伸向南方的官道,唇边露出残忍的微笑。
在他的脚下,人头攒动,蝼蚁们充满愚昧的憧憬,扬起脖子,瞻仰着这这座朱色高塔。
叶修在碧水镇里晃荡了半天,总算在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时候,幸运地发现了镇子里给难民设的救济摊子。他在路边找了些煤灰抹在脸上,配着打着补丁的衣服,倒也像个好几天没吃过东西的小难民。
每天碧水镇都会迎来不少南下的北方难民。这些难民面黄肌瘦,衣裳破烂,在北方饱受战乱流离之苦。为了活下去,他们大批涌向气候温暖又安宁得多的南方。
镇上乡绅为显自己仁厚善心,一齐凑了点钱,派人买了些旧米设了摊子,救济这些难民,顺便用极低的价钱,哄骗其中一些人签下卖身契成为自己府上的奴隶。当然,这是暗地里的勾当了。
叶修排着队,总算拿到了一碗稀得能照镜子的粥,还有一个巴掌大的黄馒头。他左右看了一眼,迅速跑到了没人注意的角落里吃了起来。因为怕有人抢他那份吃食,叶修吃得太快,噎得直抻脖子。
等喝完粥吃完半个馒头后,他小心地把那半个馒头放到了自己的鱼皮袋子里。吃了这一顿,就要接着往北走,这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
叶修看了看热闹的街道,过往的人们脸上带着鲜活表情,或为一日生计奔波,或为鸡毛蒜皮小事扯开喉咙骂街。那些声音,那些人物,如此真实,有可以归去的地方,有可以关心的人。
他有名有姓,却无亲无故。因着神兽的劝诫,为避灾难,远逃北上。
他孑然一身,突然有种天大地大,不知何处去的茫然。
碧水镇每日都会有前往北边城镇的海鲜车队,这些车队大多为装有巨大车轮的冰车,以求平稳快速,抵达目的地的时候,海鲜还能新鲜如初。
这一日傍晚,顺记车队的伙计准备再检查一下冰车零件时,一个面黄肌瘦的少年来到他面前,问他道:“这位大哥,这车队是往北走的吗?”
伙计有些莫名其妙,他打量了这个少年几眼,答道:“是啊,有什么事吗?”
这少年正是叶修,他继续问道:“大哥,车队还缺人手吗?我想往北走,不知可否搭上车队?我可以帮忙干活——”
“去去去,哪来调皮捣蛋的小孩!”伙计不耐烦地挥手赶人,“你当咱顺记车队是救济的?说给你搭就给你搭?”
“我、我能干活的,大哥,”叶修有些着急,“我什么都愿意干,只要车上有个空位就好——”
“你怎么这么多废话?!快给我滚!”伙计说着就要推搡叶修。
“阿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吵吵闹闹的?”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叶修转身一看,一个发须花白的老人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们俩。
“顺爷,这小孩说是要搭咱们车队北上,我拒绝了,他还硬是不肯走,”被叫做阿庆的伙计立刻飞快地变换表情,一脸谄媚。要不是有灵瞳,叶修都要怀疑自己看错了。“这不,我正准备赶他走呢,您老放心,这点小事——”
“你叫什么名字?”顺爷打量着叶修,语气平和。
少年忐忑不安地答道:“我叫叶修。”
顺爷点点头:“这倒是个好名字。车队上东西多,有时候你得帮忙干活,可否?”
叶修意识到眼前这个车队头头已经允许了他搭顺风车,连忙激动地点头:“能的能的!我愿意干活!我只要一个空位就成!”
顺爷道:“等下一批海鲜送过来就要出发,你暂且在这歇息一会,待会跟着阿庆上车。”
叶修连连鞠躬:“谢谢您!谢谢顺爷!”
“顺爷,这小孩来历不明,随便让他上咱们车队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啊?”阿庆一脸着急,“现在到处都是流民,搞不好他半路下车,偷了咱们货去卖!”
“现在是乱世,能帮得了便帮一把,又有什么损失?这孩子有个好名字,不会干出那样的事情,”老人慢条斯理道,“与人为善,我老了,就当做是积德吧。”说完他背手离开了。
阿庆敢怒不敢言,恶狠狠地瞪了叶修一眼,便去检查冰车。
叶修长出一口气,一颗心总算放下来。
他看看天边,夕阳的余晖逐渐消散在夜幕中。碧水镇华灯初上,灯红酒绿,正是热闹之时。
“灵瞳现世,现往夏国。”
喻文州看着手上飞鹰传来的书信,上面只有寥寥八字,却预示太多不可预见的信息。
术师阁现任阁主忍不住闭上眼,伸手抚着发痛的眉心。
即便术师能够呼风唤雨,又哪能阻止肆虐的暴风雨倾覆一叶扁舟?
“——文州,魏老大的消息到了,是关于鱼群的消息,”一个有着浅金色头发的俊美青年一边说着一边跨进喻文州的书房,“不仅仅是离海,东海、沉海、静海都有动静,鱼群跟着渔船上岸,被贩卖到大□□处——你怎么了?”
他发现了对方的异常,连忙伸手去碰喻文州的额头:“头又疼了吗?要不要我给你按按?”
喻文州睁开眼,抓住黄少天的手,露出一个微笑:“没事,苏沐秋来消息了。”
“怎么一回事?他不是带着沐橙去了西域吗?”黄少天也没挣脱,就这么直接按上了喻文州的额头,给他按揉太阳穴,“要我说啊,在这种时候,这个家伙还有心情带着妹子整个大陆到处跑,他要是能回来,我就不至于整天要处理那么多信件了你说是不是?!”
“有你在,我很安心,”喻文州笑道,“少天,你辛苦了。”
被安抚的某人耳尖都冒红了,嘟嘟囔囔地加重了手上的力度。
“这家伙在西域的时候就发现灵瞳现世了,”喻文州把那张纸条给黄少天看,“应该是他的骨牙司南有动静,现在他和沐橙正赶去夏国。”
“灵瞳之子......”黄少天仔细看了看,“出现在夏国?不是说十五年前有过灵瞳现世么?怎么现在又来了?”
喻文州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十五年前灵瞳初生就被带走,谁也不知道灵瞳被谁带去了哪里......现在看来,也许是灵瞳之子被保护在了某个地方,只要灵瞳之子一离开那个地方,天下所有骨牙司南都会发现他的踪迹,灵瞳......也会彻底暴露在天下人眼里。现在想来,也许是他的父母护子心切了。”
黄少天越发好奇:“咱们术师阁都没能发现啊,那他的父母肯定是很强大的咒术师。”
“一切就只能等苏沐秋把人给接回来,”喻文州示意黄少天放下手,“眼下四海骚乱还没弄清楚原因,各地战乱不断,即便有术师阁,也无法阻挡乱世变成末世。灵瞳的能力必定会为天下人垂涎。”
“会是末世吗?”黄少天皱起眉,“文州,这会不会太严重了——”
“不会,”喻文州站起身,望向窗外夜幕,“只有更糟。”
金发青年带着异域特色的蓝眸凝视着喻文州的背影,黄少天的声音坚定而有力:“假若末世到来,我会成为你的剑,文州。”
和你一起并肩作战,至死不渝。
喻文州转过头来,给了青年一样坚定的微笑:“你一直都是。”
他们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时间仿佛在此刻放缓脚步。
唯有他们自己知道,当骨牙司南的红光亮起,他们便再无安眠之夜,随之而来的是等待黎明的漫长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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