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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临海的小渔村里,家家户户的烟囱已经冒出了淡淡的白烟。
渔民们围在自家的炉灶边,从深黑的大锅里摸出昨晚晚饭留下的半个馒头或饼子,接过自家媳妇递过来的一碗热水,囫囵咽下。他们将一串刻着模糊符纹,像是护身符的铜片挂在身上,便踏着逐渐褪去的黑夜离家。奔波生计,日复一日。
就在村边靠海的一座海崖上,有一间破烂低矮的小屋子。里头一个少年正往上半身绑一块带绳子的铁皮,那块铁皮上坑坑洼洼,夹杂分布着几道划痕。有些地方被海水侵蚀得出现了斑斑锈迹。
桌边一盏油灯点着豆大的光,在少年苍白的脸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
等到这一步骤完成后,少年又套好外面的衣服,仔仔细细地掖好衣角,又把脑后及肩的头发用布条粗糙地束起。
他很瘦,那件到处打补丁的破旧衣服挂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袖子被挽了好几层才勉强挂在了少年的上臂——更像是偷拿家里大人的衣服穿着。
然而屋子里少得可怜的家当,只足够一个人生活。
少年孑然一身,很小的时候便一个人住在村边的这间破屋子里。
村子的人都知道这个少年的存在——当他还是个啼哭的婴孩时,在一个大雪天被人丢弃在村长家门口,用质地柔软的布包裹着,里头还夹有一张纸,上头用漂亮的楷体写着:叶修。
村子里只有村长识字,当他看见那两个刚劲有力的字体,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一个本该享受富足生活的小少爷,不知因何被父母遗弃了。
这是一个贫穷战乱的年代,出海的渔夫每日必须出到远海,竭尽浑身解数才能换回渔网底一点海产。陆上田地荒芜,收成一年比一年差,煮粥都要数着米粒,多一张嘴吃饭无异于雪上加霜。因此,即使那一年村子里面黄肌瘦的妇女们都没有怀上孩子,也没有哪个人家愿意收养这个叫做叶修的弃婴。
做了三十多年鳏夫的老村长留下了这个孩子,用稀薄的米汤把他养大,教会他写自己的名字,并为他留下了海边那间破旧的屋子——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村子里曾有过军队驻扎,而那间建在海崖上的小屋子是一处岗哨,从小屋子的窗户里看过去,能够将海崖外一整片海上的情况尽收眼底。
叶修看了一眼渔船陆续出航的海面,便关上了窗子,把一根木棍塞进窗子松动的栓口里,权当作是窗栓。
他拿上一把已经钝口的刀子插在腰间,又打开锅子,从里头拿出一条发黑的鱼干——这是他最后的存粮。
叶修把鱼干塞进自己随身的鱼皮袋子里,随后便出门了。此时的天空仍旧蒙蒙亮,四周光线昏暗,从他这个角度可以看见下面的村落里影影绰绰的房舍。
他悄无声息地来到海崖边缘,顺着一条在晨风中摇荡的粗壮绳子一路下到了狭长的沙滩边。这一带恰好被海崖一处凸起的地方挡住了大半,出海的船只在另一边出发,在朦胧的光线下是看不清这一边的。
叶修熟门熟路地顺着崖壁走着,白色的浪潮轻轻地拍打在他的脚边,留下迅速褪去的深色痕迹。
到了长滩尽头,便是风炎大陆延伸入海的又一处突出的部分。这片海域不如叶修屋子底下的那片平静,暗礁暗流潜伏在这里,极其凶险,平常船只是绝不会靠近这一带的。
叶修扒在岩壁上,脚踩着窄窄一条缝隙,逐渐挪动到了这片突角的尖端部分。在他的腰部附近,出现了一个黑黝黝的,仅容一人爬行而入的洞穴。
少年灵活地落在洞口处,四肢着地,爬入了洞穴。一股咸腥腐臭的味道冲入他的鼻子,他皱起眉头,但仍旧继续前行。
洞穴并不深,他爬了几步,便停了下来,从鱼皮袋子里拿出那块鱼干,往洞穴尽头的黑暗轻轻扔了过去。
他坐了下来,耐心地等待着。
洞穴尽头那一片诡异的黑影动了起来,仿佛风箱拉动的声音响起来:
“你已经来了三天了,灵瞳之子。是来观赏垂死的神兽吗?”
那绝不是人类会有的声音,仿佛来自远古的时代从未听闻过的传说。叶修并不害怕,他回答道:“这是我最后的粮食。”
“那又如何?”那声音带着讽刺和嘲笑,叶修还听出来有一点心酸,“反正也离死不远了。”
“你不会杀我的,”叶修说道,“我看得见你的样子,我不害怕。”
那团黑影顿了几秒:“或许未来你就会觉得,让我现在杀掉你会更加幸运。”
叶修没有回答,他黑色的眼睛在几乎漆黑的洞穴里闪着明亮的光芒。
“即使是拥有灵瞳的人类......这世间又有多少一眼就能看穿的东西?”那团黑影说着又急促地抽气吸气,风箱拉动般的声音又清晰地响起。
等到终于平静了,它又再次开口:
“不要带走任何活物,明日日出之前离开这里,往北走,越远越好。”
“可我要前往何方?”叶修问道,“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
“有我的指引,你的灵瞳会告诉你那条路,”黑影的声音越来越虚弱,“记住,不要带走任何活物......否则我无法保证你能够平安地存活下来。这就当做是......一点报答吧......”
它说完这些,似乎已经透支了体力,只剩下一声一声的喘息。外头旭日已经升起,光线逐渐透进了洞穴里,却停在了黑影跟前,不再前进。
“你是白泽,对吗?”叶修轻声问道,“我在养父的书上看过……而你和书里描述的一样。”
黑影很久很久都没有答话,直到叶修快要忍不住再次开口时,声音再次响起。
“把你腰上那把刀子留给我,”那声音里有着决绝和悲凉,“离开这里,不要再回头了。”
叶修看了它很久,伸手取下那把钝口的刀子,放在重伤的白泽跟前。他能够看见,一个巨大的白色生物蜷缩在洞穴里,苟延残喘。它有着狮子的身姿和山羊胡子,头有两角,一道狰狞的裂口从它的脖颈处撕开到胸口,浓黑的毒血污染了雪白的皮毛,伤口已经开始发乌。那双见过世间万物的眼睛如今盈满痛苦和不甘,带着对这个世界的眷恋。
他很想摸摸它,安抚备受折磨的白泽,传说中趋吉避凶,驱邪祛鬼的神兽。
可他只能看着它受苦,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叶修是在前两天发现这头被重伤的神兽的,他那双黑色的眼睛看似和常人无异,实则能够看见许多无法用肉眼发现的东西。比如妖魔鬼怪,比如本不会被凡人注意到的神兽。
他每天都给白泽带一点吃的——尽管他已经饿得不得不去挖一些不知名的野菜熬汤喝,有时还会冒着危险去村子附近的丘陵里找能够下口饱腹的食物。但尽管他离海边很近,他却不敢下海抓鱼,就连螃蟹和海螺这样简单好抓的海产,一抓一大把,他也绝不会想要拿来当食物。
不知从何时开始,海滩上可以轻松捡到的海产越来越多。村子里的妇女们倒是很高兴,每天都会下海,一桶又一桶地装回家。
只有天生拥有灵瞳的叶修知道,那些海产实际上被漆黑诡异的黑雾包绕着,本该有八条腿两只螯子的螃蟹,实际上却多了两条带着钢毛的吓人长腿,带着尖利锯齿的口器长在了腹部上方;一粒粒小石子大小的石头螺伸出了数量多得可怕的紫色触手,相互厮杀吞噬着。
而毫不知情的凡人只会看到一大堆脂膏肥厚的螃蟹,或是一大盆肉质鲜嫩,新鲜可口的石头螺肉,丝毫不会注意到他们垂涎的食物的任何异状。
叶修甚至不敢想象村民们是如何吃下那些可怖的生物的。
但他没有开口,甚至脸色也没有变化,就这么看着村子里的人们欢天喜地地吃海鲜。平日里爱欺负叶修的小孩凑成团,拿着粗壮的蟹腿,坏笑着诱惑叶修。
叶修冷漠地看了一眼,转身就走,并不打算把蟹腿其实已经变成黑绿颜色的真相说出来。
他知道不会有任何人相信他,就像当年养父逝去时,他看见了黑白无常用锁链生拉硬拽着他养父离去。年幼的叶修无法阻止这一切,他喊哑了嗓子,也没有人愿意相信他。
这是风炎大陆上非常普遍的现象——民众没有信仰。在各国战乱时候能够生存下来,不饿死、不战死、不冻死,在他们看来已经是非常幸运,哪里还有心思、还有多余的祭品祭拜神神鬼鬼呢?
在饭也吃不饱的年代,人还在挨饿,若有神仙,为何不拯救他们?
但叶修知道自己和常人不一样。他能看见白泽,能看见那些诡异的现象,自然也能够看见自己屋子外,离海的情况。
那一片深蓝色的离海在叶修眼里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澄澈干净,后来有一天,叶修发现许多漩涡状的黑色迷雾出现在了海里。
后来,也就有了那些形状可怖的海产。大大小小的鱼身上长出了如同蜘蛛蟹的尖利长脚,潜伏在离海深处。许多生物都膨胀了不少,密密麻麻地盘踞在距离这个小渔村不远的地方,蠢蠢欲动。
叶修即使见过再多的异常,也还只是个少年。他忐忑不安,也不知道世界会有何改变。
他觉得这诡异的变化也许就是白泽受伤的原因。
至于白泽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就不知道了。
“我能不能带人走?”叶修问道。
白泽抬眼看了他一眼:“你会后悔的。”
末了,它闭上了眼睛:“不用刻意,该如何的,还是会如何。”
叶修停了一会,重新跪在地上,准备退出海蚀洞。
“等等,”白泽唤住了他,“还有这个。”
一团白光出现在了叶修的眼前,他立刻觉得周身温暖了起来。
“这个,能指引你前进的路,在你最凶险的时候保住你的性命,但只有一次机会。这里头还有我要捎给友人的话。往北走,他们会主动找到你......把我最后的话带给他们,在抵达之前,永远不要告诉任何人,你见过我。”
那团白光轻轻前移,没入了叶修的眉心。不过一瞬间,叶修感到似乎有什么东西顺着自己的四肢和经脉扩散开来,他的身体顿时轻盈了不少。
随之扩散开来的,还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知道了。”
叶修摸了摸眉心,那块皮肤没有任何变化。但他下意识地知道,这是神兽白泽在护佑他,即使神兽已经奄奄一息,快要到了自我了断的时候。
他最后看了一眼又虚弱地倒下去的白泽,轻轻说道:“白泽大人的恩德,叶修永生难忘。”
少年双掌撑地,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做完这一切,他再也没有看向洞穴尽头的白泽,后退回阳光里,慢慢离开海蚀洞。
当叶修重新站在阳光下时,旭日已经升起,金灿灿的阳光洒落在波澜不惊的离海上,映出斑斑点点的金色光芒。
这本该是很美的风景,海风习习,温柔和煦。让人不禁充满了对未来的期望。
可叶修没有了这样的心情。
他凝视着那处看不见洞口的海角,阳光照不到的那一面,他的侧脸被阴影笼罩。
“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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