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苍茫

　　初晨的雀声震落了清晨满披的露珠，金风细细，坠落了叶叶梧桐。又是一夜的无眠，简单地拾掇了自己，就赶往栖迟堂。既然已经应承了毛贼小七的孝心，只好违背对言悉的忠心了。
　　行至半途，言悉风尘仆仆赶来，见到我就吩咐道：“跟我走。”
　　洛青和洛柳趁势退下一旁，只我一人跟在言悉身后，亦步亦趋。一路上，他不苟言笑，我心中颇有些惶恐，莫非他发现了我对于毛贼的行踪知情不报。
　　这一路走得颇为婉转，七拐八弯的，我全然乱了步调，迷路。唯有望着言悉清秀的脊背，隐忍住心里的忐忑。
　　山风徐徐刮来，纷飞了鬓角，凌乱了心绪。我终于认清了这个地方——去留台。满是血腥，满是恐惧，满是噩梦的地方，那两个舞姬凄绝的惨死，至今午夜梦回仍会如冤魂般缠索于我。没想到，才过了不下半月，我又要第二次踏足这里。唯一的区别是，这一次，我是跟着言悉来的。
　　我恭顺地问。“少爷，这？”
　　他淡然一笑。“梓桑是审讯奇才，昨夜凌月城潜入了些毛贼，如何刑讯都撬不开他的嘴，只好由梓桑来分忧了。”
　　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难道在去留台牢狱之中的是毛贼小七，我强迫隐忍的心脏，就快跳出喉口，难以自持了。
　　去留台的闸门一开，轰然瘴气扑面压来，言悉提手稳住了我的筋脉，不动声色地喂我吃了一粒清心丸。这一霎那的举动，让我甚为窝心。但长长的一路漆黑甬道，又令我不得不打起精神。言悉，他总是离我那么近，又拒我那么远，我怀疑他对我别有用心，却猜不透我有何值得人起心的因由。许是因我像一个人，像一个凌月城上下都守口如瓶，不愿提及的故人？
　　牢门吱呀撵开，暗哑如老纺车般破旧，牢房凹凸不平的壁上几只火把颓废且狼狈地燃着。我抬眼触目，铁环穿过黑衣少年的手腕、脚踝，黑血涔涔，斑驳了铁锈，腐烂了容颜。幸好不是他，这席卷而来的血腥气，正如昨夜初闻的那般，他就是毛贼小七的同伙。我森然心悸，望向言悉，他冷厉地问：“你是如何潜入凌月城的？”
　　小贼面相只有十七八岁的光景，身躯清瘦，更胜言悉，眼里透着股不妥协的劲儿，他只是耷拉着脑袋，任凭黑血汩汩，望了一望言悉，复又垂首不语。
　　言悉哼声，道：“把黑□□魂箫交出来，你仍有一条活路。”
　　黑□□魂箫，连接死生之门的黑□□魂箫？毛贼小七说的果然都是真的，那根貌不惊人的细木棍当真是凌月城的稀世奇珍。此事惊动了言悉问询，必然是要追踪到底了。
　　小贼半晌不发一言，言悉朝我使了眼色。我忍着腥臭的气味，靠近他。这次刑讯极具技巧，我包庇了毛贼小七，若是从这个小贼口中打探出蛛丝马迹，言悉必定会顺藤摸瓜，查出我对他有所隐瞒，那么我的小命亦堪舆。但是什么都问不出，又得了个处事不利的罪名。
　　我平和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头也不抬，哼了一声，别过头。我不理会他的反抗，兀自从袖口里掏出一方丝巾绢帕，仔细擦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眼，如是平和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头别过我的手，不接受我假惺惺的好意。我却继续着，慢悠悠地擦拭着他受伤的血痕，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终于架不住我的温婉攻势，抬了下疲惫的眼，气虚微弱道：“小八。”
　　果真是小七小八，一双毛贼兄弟俩。“小八，你今年贵庚呀？”
　　他不明所以地看我，许是太久没有好好说话，倒是配合我答：“十八了。”
　　我继续问：“娶妻了吗？”
　　“尚未。”小八印堂发黑，按照相书所言，他确是在劫难逃。
　　我擦拭着他的额头，动作轻缓，生怕弄痛了他。“你尚未体味过人世，就这样死了，多可惜。”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抓住他心里脆弱的间隙，说，“人活着，便是上天的恩赐，大好年华，即使不为国效力，一展所长，也可娶个好姑娘，安生过着下半生。何故做贼？”
　　他垂首复叹一口气，略略抬了抬眼。
　　“我可以放了你，保你周全退出这凌月城。”我旋即回首，言悉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笑色。“只要你答我一句。”
　　他轻言。“你问。”
　　“凌月城的布防中空隙在哪里，如何潜入？”
　　他一脸发灰，气色暗沉，咬了咬唇，说：“我只说与你一人。”
　　我虽不至于那么聪明，但也不尽然那么傻，站在矛盾的两端，以己之矛攻己之盾，我不信我假言假意的三言两语，能轻而易举地从他口中知道真相。唯今，只好由他所言，探其虚实，也许他能给我一个下台阶。
　　我侧耳贴近他，他浓重的口气，抽出一丝冷笑。右耳霎时一阵撕心搅肺的疼，全身热血骤然贯通到耳后，灼烧，血腥四溢。
　　“啊——”我破口大叫。右耳像是要被扯烂了一般，说时迟那时快，言悉倾身扑来，掌风凌厉，劈在小八肩胛，这才松口，我疼的站不稳脚跟，幸而言悉一扶，将我带入他胸口。
　　我捂着鲜血直流的右耳，小八张着血盆大口，冷冷笑道：“别枉费心机，杀了我，一了百了，哈哈哈……”
　　“看不出，你还是个烈士！”言悉咬牙切齿地讥讽。“说！你有没有同党？”
　　小八爽快地喝道：“只我一人，要杀要剐，悉随尊便。”
　　言悉带着我，拂袖而去。耳畔只留下小八独自畅快却乏力的笑声，言悉带着我从黑暗的甬道中走出去留台。
　　他眼里满是恨意，怒道：“怎么会如此不小心？”
　　我眼见他翠色轻丝蜀锦长衫上烫了满胸口的鲜血，仿佛在心上泼出了凌乱的山水写意般，不禁捂着耳朵，顾不得疼痛，心里反而有些窃喜。小八这一咬，我虽是受了点痛楚，但是却逃过了这次的审讯，侥幸得很。
　　“梓桑愚笨，不该自作聪明，信了那个小贼的鬼话。”我低头认错。
　　他拉开我捂着右耳的手，俯身，话语间仿佛夹了如兰清风，道：“幸好咬的不算深，找小花来为你诊治包扎下。”
　　我笑着点头，满心欢喜。
　　他刮了下我的鼻子，忍着笑，喝道：“你个丫头欢喜什么，虽然你的右耳还在，但是牙印深邃，怕是要留下疤痕了。”他拖着我，就往回走，转头纳闷道，“都咬成这样了。怎么不哭呢？”
　　我卖口乖道：“只要少爷在，就不觉得疼。”
　　他闻言微微含笑。正欲开口之际，洛青却不合时宜地跑上前来，看到我半身衫裙染了殷红，言悉的胸口亦大片血渍，朝言悉简单行了个礼，自责道：“恕卑职护主不力，少爷，你哪里受伤了？”
　　言悉摆了摆手，说道：“我无妨，只是梓桑受了伤，快去请林先生来诊治。”
　　洛青慌了神，看着我流血不止的右耳，满是悔恨的眼色。“梓桑，你忍着疼，我这就去，这就去。”
　　言悉饶有深意地望向洛青迅捷奔走的背影，平静道：“傻小子。”
　　我不解地问：“傻吗？”
　　“痴恋一个永远不会真心爱自己的女子，不是傻，又是什么？”言悉满目落寞萧索，定是推己及人，北羽流萤恍如跟在他心上的影子般，求索不到，放下不能。“如果洛青向我求了你，我必然会随他心意，你明白吗？”
　　他好似在与我说，又好似在与自己说。成全了洛青，许是能得到空虚心灵的另一层满足。
　　耳后鲜血咋然猛涌，言悉乱了心律般，紧实抱住我。
　　风起，满树梧桐，叶落飘摇，路径旁紫薇朱槿花残凋零。
　　我道：“少爷，那个小八的嘴很严实。”
　　“没有难度，怎么会让梓桑冒险？”言悉道，“你相信，他是只身一人潜入凌月城的吗？”
　　他一问，甚是惊心。若是说相信小八以一人之力进城偷盗，那未免过于敷衍。若说不信，那么追查下去，一旦抓到毛贼小七，怕是会揭发出我对他一夕包庇，非但我如今战战兢兢的一份差事不保，也许还要搭上一条小命。我只好支吾地摇头，不能愚弄言悉的智慧。
　　“他的同党必然是个武功高强之人，以小八的能力断然不足以潜入城内偷盗。”言悉继续推测道。他每一分推测，都让我惊慌多一分，生怕他最终发现我对他的隐瞒。有些事，一旦开了头，就无法煞了尾。
　　“少爷，你会发动全城的魅影侍卫抓捕同党吗？”我问道。
　　“梓桑对此事颇为上心？”
　　即刻马屁跟上，神色如常。“少爷烦心之事，必然也是我心中所担忧之事。”
　　言悉惊悉道：“你可记得前几日，地牢无故失火。”
　　“莫非地牢的漫天大火，就是贼人调虎离山计，让凌月城的侍卫都赶去地牢扑灭火势，导致布防空虚，而他们则趁乱潜入，觊觎城内珍宝，进而偷盗。”我顺势推测道，“为了一己之私，绝了地牢那么多女子的性命。那么之前有人布局行刺少爷，会不会也与此有关？”
　　言悉捂住我的右耳，急道：“别胡思乱想了，小花即刻就会赶到。”
　　他极少对我这样温柔，眼中的惊慌与关切之情，仿佛都是真的。若是寻常，我必定欢喜窝心，但是今日，心中的忧思却胜过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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