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姒姬的故事
我的父亲不喜欢我。
我的父亲不喜欢我,因为我是女孩。
他从没有对我笑过。
他对隔壁的老王笑,对老王的儿子大狗笑,甚至对老王家的狗笑。
但是他从不对我笑。
我有时甚至会想,难道他喜欢老王吗?
对了,还有我的母亲。他也不喜欢我的母亲。
她对他来说,大概就像擦桌的抹布,做饭的锅碗,生孩子的机器,全自动,不用保养,省心省力。
她对我来说,大概就像山崖缝里的花儿,似有还无,做个念想。
我没有名字,但我知道他姓姒。
我曾学着大狗拉老王那样扯着他的袖子,用我能拼出的最好看的笑容问他:“爹爹,我叫做姒什么呢?”
他却反手拿起布条抽我的脸,瞪着眼睛,喘着粗气:“不要脸!滚!”
我从来不留头发,从来都抢着干重活,从来不哭不闹。
但我从来不是男孩。
我攒着布条,滚进山里砍柴。
入了秋,山风凉津津的,我穿着单衣,浑身冒疙瘩,打哆嗦。
指节上的裂口长不住,一动就火辣辣地疼,冻僵了倒还好些。
我两只手捧着磨尖的石头,一下下划拉树皮,树皮绽开,露出米黄的树肉。脑子里突然蒸起一股热汽儿,从我的眼睛里流出水来。
后背一暖,脸蛋上也一阵热乎。
我抿了眼,定睛一看,小水正围着我,用舌头舔我的眼泪。
小水是山里的鹿蜀,我经常来砍柴,她经常看我砍柴,一来二去就熟络了。
不过已经十好几天没见到她了。
她舔了我的眼泪,又去舔我手上的口子,等她舔完,口子都长好了。
她围着我卧下来,顿时周身暖和舒畅,我张握着手掌,埋怨她:“怎么才来?你这些天到哪儿去啦?”
她拿嘴拱我,就像在说:“别生气了,我这不回来陪你了吗?”
我便扑哧笑了,抱住她蓬软的肚子。
“哇,你的肚子大了好多,吃了什么好东西啊?”
她摇摇头,引我往左边看。
我看过去,正瞧见灌木丛上探出个白脑袋,紧张地盯着我的手。
我脑筋一转,惊道:“你要做妈妈啦!”
小水看看那鹿蜀,又看着自己的肚子,温柔地点点头。
我冲白脑袋挥挥手:“新爸爸,你好呀。我叫你小山好不好?”
那鹿蜀骄傲地抬高了脑袋,打了个响鼻,飞快地跑了。
“真好。”我躺在小水的胸前,喃喃自语,“我要也是鹿蜀就好了。”
天将黑,我背着一捆柴回了家,刚进门,他就给了我一巴掌。
“不要脸的东西!什么事都干不好!”
老王跟大狗也在。
帘子后面有浇水的声音,可能是她在刷碗。
食案上空荡荡的,老王递给我半拉粘着菜汁的面饼。
我饿急,拿了就往嘴里塞。
他又打了我一巴掌:“臭婊子,就知道吃!你谢人了吗?”
面饼掉在地上,我捡起来接着吃。
他又要打我,老王拦住了:“莫气莫气,说正事,说正事。”
他挠着手心说:“你把自己收拾收拾,明天跟老王回去。”
我咽了最后一口饼,也咽下这句话,结果呛了喉咙,咳个不停。
他抬脚把我踹到了墙角。
我爬过去,拽住他的裤脚:“求求你,我不要嫁给大狗。”
“谁他妈说要你嫁给大狗了?我让你再给老王生个儿子。你也就这点用处。”他又跟老王说,“你再猎张鹿蜀皮。把家里那个赖婆娘打发了。”
我整个人都懵了,猛然间看什么都是虚的,听什么都是闷的。
心里一股燥火却腾然而起。
“没有女人,你们天天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没有女人,你们从哪来?你凭什么说这种话?凭什么!”
“你他妈还敢嚷嚷!”他腾地站起来,掀了食案砸我,“你吃老子的用老子的,还净说这点屁话!你就是欠揍!”
老王虚虚挡在我前面,捏捏我的肩膀,嘴里说:“莫气莫气。你们处理家事,我先走了。”牵着大狗便没了影。
他站在我面前,像一座大山:“娘娘腔,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大滴掉眼泪,大口喘着气,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哈,娘娘腔,我是啊,我本来就是女孩子!你就这么害怕自己是个娘娘腔吗?你没争到地,吵不过别人,关我什么事!你争不过别人,争过我又怎么样,问题解决了吗?你觉得满足吗?我听你的话,顺从你的喜好,不过希望有一天,你能像我爱你一样爱我。可如今,你把我像货物一样卖了!我是你的女儿,我是你的分身,但我不是你的所有物!你恨恼时把我当作自己,喜悦时把我当作别人,你为什么假装看不见?我爱你,不是允许你伤害我。你怕到盲了眼吗?”
“屁!你放屁!你说的都是屁!”他像雷鸣一样狂吼,像闪电一样虚张声势,他的拳脚像滂沱大雨落在我身上。
我嚎啕大哭,扯着嗓子喊:“你都干了什么啊?父亲不是应该保护女儿吗?你都干了什么啊?”
我推开他,跑了出去。
我在城墙脚睡了一宿,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哭。
眯开眼,愣了一会儿,更听得那哭声悠扬绵长,肝肠寸断。
我认得这哭声。
城里传来打锣声,还有男孩们的唱声:“杻阳山,打猎忙,鹿蜀皮来做衣裳,懒婆娘,身穿上,生个小子白胖胖。”
哭声越来越近,我朝城外看,小水站在灌木丛后面,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噗哒噗哒往下掉。鹿蜀的声音如歌咏般好听,痛哭时亦如是。
锣声越来越近,我朝城内看,老王架着鹿蜀皮游城,身后跟了十来个男孩,嘴里大声唱着歌。歌谣的含义比弑亲更残忍,笑着唱时尤甚。
大狗看见了我,指着喊:“爹,那小贱人在那儿呢!”
老王眼里闪着光,扛着鹿蜀皮就向我跑来。
我绝望地看着小水:“小水,那该不会是,小山?”
我朝小水走过去:“救救我。”
她重重地看了我一眼,像是爱莫能助,像是前缘了断,像是不共戴天。
她轻轻地看了我一眼,流下最后一滴泪,转身跑了。
我朝城外看,又朝城内看,边哭边笑,踉跄着朝山林深处跑去。
荆棘把腿脚勾破,冷风把肺肠灌满,麻木把心身填实。
我不想知道自己是谁了,我不想这么拼命了,我不想再苟延残喘了。
老王快追上我的时候,我跳下了悬崖。
一瞬间,眼里鼻里嘴里全是腥水,没法呼吸,没法拒绝。
我安慰自己,万事皆休,只消睡在这里,便再无苦痛。
可是我不甘心!
我大口喘气,咽下一口又一口苦水,只让脑子变得更昏沉。
我在水里浮浮沉沉,随波逐流,将死而不愿。
我好疼。
我好恨。
再醒过来的时候,我躺在河滩上,浑身冰冷,来于水,也来于心。
我不再感到害怕,不再感到悲伤,也不再感到喜悦。
我僵直地站起来,仿佛伸膝盖的不是我,抬胳膊的也不是我。
仿佛这身体已不是我的了。
无所谓。谁在乎呢。
顺着河滩往上是一座怪山,看上去阴森可怖,却让人感觉寂寞。
林枝上栖着的乌鸦,齐刷刷盯着我,我看着他们,感觉自己也是一只乌鸦。
我想对他们微笑,却扬不起嘴角,想说你好,却懒得张嘴。
于是我伸开双臂,面向他们站着。
百树的乌鸦瞬时乌泱泱漫过来淹没了我,很暖和。
我终日在山上游荡,什么都看在眼里,什么都进不了心里。
我渐渐忘了自己从哪来,也不想记起来。
乌鸦偶会飞到我面前,用黑漆漆的小豆眼盯着我,刺啦啦地说:“我是谁?”
我便跟着它们念:“我是谁?”
山里有不少灵物,我有时会突然跳到它们面前,问:“我是谁?”
它们一般都很害怕,我便少有地有些开心,感觉自己还是有生命的东西。
我终日在山上游荡,等待着不可能出现的东西,感到很寂寞。
直到那一天,我看见一个青褂子的男人,轻飘飘掉下来,像一个奇迹。
他挂着满不在乎的表情,高高扬着颈子,那么骄傲,像是什么都知道。
我想,说不定他有我想要的答案。
但我竟不敢靠近他。
我躲在树后,偷偷看,偷偷听。
他逮着一条小蝮蛇,将它揣在怀里说话。
“大力,我跟你说个秘密,你一定不能说出去。”
小蝮蛇一脸茫然,我在心里偷笑,然后点点头。
“我看得到过去,看得到未来,看得到你以后会修练成很厉害的妖怪。但是,我一直不敢看她的轮回。我害怕看见她的未来里没有我。”
“她从小就喜欢看龙,我的原形跟龙是最像的,她会不会因此而更喜欢我?等我的年纪再大一点,看上去更成熟的时候,她会不会就愿意和我在一起?”
“我真想永远和她在一起,保护着她呀。”
原来男人是可以这样喜欢一个女人的。
我真羡慕她。
男人飞走了,再也没回来。
却像一棵树种在了我的心里,生根,发芽,参天。
我便喜欢去骚扰那条小蝮蛇。仿佛这样就跟他保持了联系。
想不到我还能再见到他。
他带着那个女孩。他看她的眼神,是我这辈子最想要的,但我注定要不到。
女孩跟他发脾气,踢石子儿,我便拿那石子砸了蝮蛇。
他们吃晚饭的时候,我悄悄绕到那女孩身后。
你为什么不珍惜他呢?我做梦都想得到他呀。
我在女孩的耳边问:“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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