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铁太仓

作者:洛夫克拉芙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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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话


      白头是骨,红尾是血,虎斑是罪。
      满山奔跃的鲜活躺成一井百浸不腐的死皮,是凄,是迷。
      我捂着鼻子后退一步。
      姒姬从嗓子眼发出一声哽咽。
      我浑身发凉,发抖,问:“为什么剥皮?为什么放在此处?”
      城民们从屋里走出来,聚在井的周围。
      妲己在我肩头轻声说:“你看看他们。”
      我看着这些枯黄饥瘦的男人,驼着背,泪着眼,像被什么压垮了一般。
      妲己说:“没有女人。”
      趴蝮唱起了童谣:“杻阳山,打猎忙,鹿蜀皮来做衣裳,懒婆娘,身穿上,生个小子白胖胖。”
      他的声音冷厉,破开黏缠的黄沙,在杻阳山城的上空回荡。
      所有的男人,嚎叫着,哭喊着,重重跪倒在地上。
      姒姬耷拉着眼,张着嘴,也嚎啕大哭,像聋子一样,像婴儿一样。
      她哭得无力,身子软绵绵就要瘫倒,趴蝮抱住她,让她倚在身上。
      姒姬把头埋进趴蝮的胸膛,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嘘嘘安慰着她。
      正如我曾经跌倒,受罚,失意,他虽是弟弟,却像兄长一样抱着我,拍着我,凉凉的声音灼热,像一尾燃着了脊梁骨的蛇:“嘘嘘,没事,没事。”
      趴蝮看向我,说:“她记起来了。”
      我点点头,微笑,眼眶滚烫氲湿。
      妲己用尾巴裹住我的脖子,趴蝮微微蹙起了眉。

      城中渐渐安静,姒姬走到人群里,在一人面前停住。
      那人抬起头,大口喘着气,满脸皱纹里塞着黄沙,挂着泪涸。
      他老又丑,眼里眉间,却看出姒姬的影子。
      一道阳光穿透黄沙照在姒姬的脸上,她笑着,跪下去,搂住那人,面贴着面,轻声喊:“爹。”
      那人哭哑了嗓子,哭干了泪,皱着脸,发出驴子打嗝似的声音,像也在笑。
      我讶异:“那是她爹?”
      妲己说:“她在即翼山呆了一百二十年,怎么会有这么年轻的爹?”
      趴蝮接腔:“是她弟弟的后代,五辈的后生了。”
      姒姬领着那人走到我们跟前,趴蝮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恭恭敬敬作了个揖,憨声道:“姒泽。”
      趴蝮又问:“你们这井里埋的是什么?”
      姒泽脸色晦暗,半晌才说:“鹿蜀。”
      趴蝮摇摇头:“不是鹿蜀,是鹿蜀皮。”
      姒泽低下头,两只手在腹下绞缠。
      趴蝮接着问:“你们要这么多鹿蜀皮做什么?”
      姒泽嗫嚅道:“为了让女人生儿子。”
      妲己笑他:“你们这里并没有女人呀。”
      “女人早就都没了。”
      “那倒称了你们的心。”
      姒泽涨红了脸。
      趴蝮问:“你们又为何把皮都扔入井中,盖上盖子?”
      “我们以为扔了这些皮,女人们就能回来。”
      “但你们没有扔了它们。你们只是装作看不见它们。井水浸着,眼观不腐,鼻闻已烂。看上去光鲜亮丽,内里已然坏透。你们以为掩盖便等同没有发生吗?你们以为欺瞒便不用负责吗?”
      城民相觑,面露赧色。
      趴蝮嗤笑一声:“如今,再也没有你们瞧不起的女人了,不正是自在吗?”
      姒泽惶恐地摇头:“自从我们的母亲死后,城里就再没有女人了。一夜之间,我们从前喜欢做的事,突然都没了意义。饭能吃,但不香。觉能睡,但不安稳。雕出来的花没有人买,排出来的戏没有人看。我们就像是丢了半身胳膊半身腿,整日无所事事。我们想念女人的笑容,女人的声音。我们之前总是嘲笑女人愚蠢,现在知道,是她们包容了我们的愚蠢。我们爱我们的母亲,也会爱我们的女儿。”
      妲己说:“口说无凭。”
      姒泽长长松了一口气,笑道:“我们都有父亲和母亲,我们都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我们爱自己,便会爱女人。”
      姒姬扑簌簌掉眼泪,看上去很开心。

      城民将鹿蜀皮一件件捞上来,沥干了水。
      城中搭一个大火架,边上烘着沥完水的皮,烘干了便投进火里。
      烟尘蒸走了黄沙,红光灰影笼罩了杻阳山城。
      最后一张皮烧完,大风咕咚吞灭了火苗,像打了个饱嗝。
      天空呈出淡淡的蓝色。
      城门的烟灰隐隐散去,传来女人莺哥儿般婉转的笑语。
      几十来个女人拥拥攘攘走进了杻阳山城,皆是雪肤红发,身着棕黑的衣衫。她们眼神悲戚,笑容温暖,像是为了原谅而来,为了宽恕而来,为了改变而来。

      女人们帮着城民清扫尘杂,搭补屋盖。生火做饭,缝衣衲鞋。
      她们喜欢便做,不喜欢便不做。
      因为她们单是存在着,就让男人打心底里感到充实。
      城民效仿堂庭山城,推举姒泽做了城主。
      临走时,姒泽牵了一个女人,同姒姬一起与我们告别。
      我生怕趴蝮问她是否同我们一起走,但大家都没有说话。
      我便问:“姒姬,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姒姬摇摇头:“不了,我好不容易回了家,哪里也不想去了。”
      姒泽指指身边的女子,笑着说:“我跟鹿儿会把姒姬当作亲女儿照看的。”
      我看看那女子,想起什么,问姒姬:“对了,你真正的名字,想起来了吗?”
      她面无表情,眼底却有晶光闪烁,点点头:“我叫做姒夏。”
      趴蝮恍然道:“你……”却没再说下去。
      我看他,他微微挑着眉惊讶,却马上平静了脸色,温柔地对姒姬笑。
      喜欢一个人,寻不到已是痛苦,更别说可望不可即。
      我突然有些厌恶自己。

      我与趴蝮,妲己出了杻阳山城。
      走出老远,我回头看,姒姬仍站在城头望着我们。
      她像是没看见我回头,定定站,痴痴望,像是希望把那一身青褂印在眼底,刻在心里。
      我又是一阵烦躁。
      趴蝮轻捏我的指骨:“饕餮,你不开心?”
      我把手抽开,握住胸前的迷榖坠。
      趴蝮将手攒做了拳,哗啦一声摔在衣侧。
      我便又有些恼自己,小声问:“趴蝮,你有没有,那么一点,喜欢姒姬?”
      他却喜上眉梢:“你在想这个啊。我当然没有喜欢她,只是有些可怜罢了。”
      我便松了一口气。
      他刚要张口,我马上打断了他:“我们走了这么久,为何一直没有遇见白术?该不会这迷榖也不怎么灵验吧?”
      趴蝮撅起嘴:“这么些日子了,你还惦记那个凡人?说不定他已叫野兽吃了。”
      我的心突突突跳起来,脑袋像被铁锤砸了一样空茫茫一片:“你说什么?”
      许是我的表情太吓人,趴蝮愣了愣,忙说:“我逗你玩的。他该是走远了,我们慢慢找,别着急。”
      他的语调越来越低,眉眼渐渐下垂。
      我的心跳缓缓平稳,仍然有些不安。
      我问妲己:“你在堂庭山城时,可否见过一个白衣裳的男人,像云,像月亮。”
      她看了趴蝮一眼,又抬头望天,说:“好像是看见过穿白衣裳的。”
      “他身上有暖和的草药的味道,笑起来也很暖和。”
      “可能就是你说的那人罢。”
      “他后来是不是出城了?出城后像我们一般往东走吗?”
      “是罢。”
      “你会不会记不清了?这么久都没遇着他,凡人的脚程怎么会比我们还快?他会不会出城后北上去了中山?”
      醍醐灌顶。我对趴蝮说:“我们去中山吧。迷榖好像也是这个意思。”
      可能是天色将暗的缘故,趴蝮的鼻子看起来有点红,声音也有些糯:“好。”
      他拿袖子挡住脸,哑哑地说:“先歇一晚,明日我们就出发去中山。”
      我说:“其实找人是我自己的事,你和妲己不用陪我也可以。”
      他放了袖子,吸吸鼻子,笑道:“一起吧。我又没事。”
      妲己看看他,又看看我,重重地叹了口气。

      杻阳山有一道怪水,水中有黑红色的乌龟,长着鸟头和大力尾巴。
      我们仨坐在怪水边上,把脚伸进水里,等着旋龟来啃脚底板。
      不一会儿,真有两只旋龟游了过来,拿鸟嘴啄我跟趴蝮的脚茧,我俩眯着眼,看见妲己四个小蹄子孤零零浸在水里无龟问津,大笑出声。
      妲己忿忿,把湿蹄子提溜出来自个儿舔干。
      我瞅着旋龟:“唉,趴蝮,你看这旋龟是不是有点像赑屃?”说着就喷了笑,“哈哈,想到是赑屃在给我□□,就觉得很爽。”
      趴蝮努力想绷着脸,不愿意顺着我的想象给自己添堵,结果还是被带偏了,响亮地笑起来,两只脚在水里扑腾,把旋龟吓得一个旋儿跑了,半天才游回来。
      妲己把湿漉漉的小嘴伸过来,好奇地问:“赑屃是谁?”
      趴蝮笑盈盈看着她:“是我们的大哥。”
      我抢说:“是只两千多岁的乌龟,与你那和尚一般秃,但跟长了毛似的烦人。嘴里老唠唠叨叨,嫌别人这也做不好,那也不好做。打小他就烦我不爱跟人说话,烦趴蝮不跟人好好说话。我们这辈里,就那个……哎呀,没人跟他玩得来。”
      妲己问:“你们这辈,究竟有几个妖怪?”
      我掰着指头跟她数落:“都是老龙从地上捡的,一共有九个。老大,赑屃,乌龟。老二,螭吻,红鱼。老三,蒲牢,棕熊。老四,狴犴,黄虎。老五,我。老六,他。老七,睚眦,灰狼。老八,金猊,猞猁。老小,椒图,海蚌。”
      妲己晃着脑袋道:“龙生九子,各不相同。你们的父亲,想必非常伟岸。”
      我骄傲地说:“那是自然,天上地下,风姿没有胜过龙的。”
      妲己瞟一眼趴蝮,说:“那要是让你在天上地下,选出一个风姿仅次于龙的?”
      旋龟嘬嘬地啃脚,他俩嘬嘬地看我。
      我脸一红,低头说:“那当然是白术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脚下的水仿佛变凉了些。
      趴蝮收了脚,赤脚站在地上,背对我们,道:“我去看看四周有没有野兽。”
      我觉得四周有危害性的野兽也就我们仨了,但也没有拦他,扭过头继续泡脚。趴蝮那只旋龟傻了半天,游过来挤挤我那只,一龟一脚,我占个大便宜。
      妲己叹口气:“跟你俩一块,我就光叹气了。趴蝮的心思,你该比我更明白。你……”
      我木着脸,说:“我只把他看作弟弟。”
      “你若是不喜欢他,直说无妨,也好让他早日断了这份念想。可是前几日,与姒姬同行时,你又像是吃醋一样霸着趴蝮。”
      我脸蛋滚烫:“是没错,我是吃醋了。但我是想要他只做我一个人的兄弟。我们一块长大,之间从没有外人,我不想他对别人跟我一样好,甚至比我更好。”
      “那你有没有想过,趴蝮也是这种念头,甚至比你更强烈。但是,他害怕的,你已经做了。”
      我紧紧握着迷榖坠,不说话。
      妲己问:“饕餮,假如你一直找不到你的心上人,那该怎么办?”
      “不会,我一定能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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