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铁太仓

　　我们向北而行，一路上，趴蝮都很少说话。
　　杨梅结了果，红彤彤煞是可爱，我摘了些煮汤，放进竹筒里用溪水镇凉。
　　我拿了筒梅汁给趴蝮，他淡淡笑笑，说：“多谢。”
　　我们何时变得这么生分了。
　　他做的饭依旧合我的口味，只是他不再常常看我的眼睛，不再尝试拉我的手。
　　我们抱成一团在地上打滚的时光，似乎再回不去了。
　　那条嘲笑我，依靠我的小蛇，一转眼变成了可靠的，有点陌生的人。
　　我们依然爱着彼此，可是这爱，好像已然不同了。
　　我们已经走上不同的路了。
　　如果当初我没有跳下天池，没有遇见白术，如果趴蝮能早些到天池上接我，这一切，会不会就不一样？
　　妲己的尾巴扫过我的手背：“想什么呢？饭都凉了。”
　　篝火把空气烤得恍颤，对面的趴蝮低着头，仿佛处在另一个时空。
　　我难得没了胃口，放下碗，说：“不知姒夏现在过得如何？”
　　趴蝮抬了头，看着我，半晌不说话，忽然就笑了，酸酸涩涩，让人看得难受。
　　“姒泽想必待她很好。”
　　“若是他们发现了她是僵尸呢？”
　　“他们既未挑明女人是鹿蜀，便不会挑明姒姬是僵尸。她该也自有打算。”
　　“你若将她带在身边，说不定……”
　　趴蝮却打断我：“我待她，大概正如你待我。”
　　他的眼中星点闪烁，像是期待什么，我却躲闪了目光。
　　我问：“鹿蜀怎甘心放下屠族之恨，嫁给杻阳城的男人呢？”
　　趴蝮苦笑一声，道：“鹿蜀没了男人，城里没了女人，他们都有了觉悟不假，但另一方面，为了活下去，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你曾说过凡人寿命绵长，便是说子嗣令他们长生吧。可是不还有轮回？”
　　“凡人与小妖，皆不通轮回。他们不比我们有千万年岁，恐于生，慌于死，以百年风物妄求长生，不得其法。有了轮回，没了记忆，也不是他们要的长生。孩子继承了父母一半的灵与肉，冥冥中，他们觉得这才是生命的延长。凡人爱子，便是守护自己的生命之火。”
　　妲己嘟哝道：“喂喂，小妖莫不是说我？”
　　趴蝮笑说：“岂敢，九尾可是鼎鼎有名的大妖怪。”
　　妲己便抖抖她那刚出了头了第二条尾巴，伸直了小脖子。
　　我接着问：“杻阳城的男人那么想要儿子，莫非就是为了长生？”
　　“他们对于此生性别太过执着。你也知道，凡人形成族群时，领袖都是女人。如今男人掌权，对于女人反压一事，十分恐惧。现在，男人与女人，父母与孩子，富人与穷人，都在互相敌视，以后怕是更甚。凡人为了自保与消遣所制定的规则，愈来在束缚和伤害自己了。”
　　我说：“他们太着急了，不再有时间好好说话了。”
　　趴蝮点头：“我想有很多人已失了初衷。被自己制造的巨大齿轮在身后追赶，他们只顾逃命，却没时间去想如何停止它了，还以为那齿轮是别人放在那里的，认定了自己是无能为力的。”
　　妲己接道：“青丘也是如此。仿佛一夜之间，大家都受不了比别人吃一点亏，都是为了其他人而活，都失去了对自己生命的掌控。”
　　趴蝮蹙着眉，嘴微张，又马上合紧了。
　　我忙问：“你是不是又知道什么？”
　　他摇摇头：“说到底，还是自然而然就会发生的事。”
　　我灵机一动，道：“不如你来看我的轮回，说不定可以知道白术的下落。”
　　他的眼睛像蒙了一层水雾，摇了摇头。
　　趴蝮从不愿看我的轮回，我便也不迫他。

　　我们行至首山，山北面遍是构桃和白术。
　　我摘了片构树叶放在嘴里嚼，看着漫山的白术，迈不动步子了。
　　妲己笑我：“睹物思人做到你这个份上，也是稀罕了。”
　　我拽拽迷榖坠，说：“他应该就在这附近。”
　　我的心跳微快，仿佛从脑仁里滴了糖进五脏六腑，仿佛回到那日我坐在门槛，等他送药回来，一切都是崭新的，一切都充满希望。
　　“你是真的喜欢他啊。”趴蝮露出茫然的表情，“我还以为，一切都有转机。”
　　我一时拿不准他说的转机是什么。
　　但我没有问。我很高兴，我的心里很满，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需要知道了。
　　趴蝮拉住我，紧紧的，颤抖着说：“饕餮，看着我。”
　　我咧着嘴，看着他。他像是风中摇摆的芦苇，脸色发青，咬着嘴。
　　他的眼睛很漂亮，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透出湖水的碧色，竖着的瞳仁愈发圆，慢慢变成一个巨大的黑洞，将我吞了进去。
　　眨眼间，我像是来去于深海，于宇宙，于未来，所有的喜悦归于平静，空茫。
　　我困惑地问他：“你看了？”
　　趴蝮像婴儿一样笑了，笑着笑着，就流下一行泪。
　　我忙用袖子给他擦泪，说：“怎么了这是？我的未来就这么惨吗？”
　　他摇摇头，握住我的手：“你的未来很好。”他认真地看我，眼睛里神采飞扬，“你的未来很好。不管你去哪里，我都会一直陪着你。”
　　我心里一惊，抽回手，脑子有些空。
　　我马上打起笑脸：“说什么呢，你以后碰见喜欢的人，一定跑得比兔子还快。”
　　“我本来就跑得比兔子快。”他眼睛泛红，却快活。
　　我捺住心燥，问他：“你看到了我和白术吗？”
　　他眼波如水，却不是前几日的灰蒙雨水，而是跳脱的小溪，明亮又温柔。
　　他说：“你知道规矩，关于你的事，我对你什么都不能说。”
　　我皱起眉头，他又说：“我们不妨就待在首山城等白术吧。”
　　我的心跳这才鲜活起来，每条经脉都震得酥麻。
　　我就快要找到他了。
　　我再也不要离开他了。

　　首山城门上，飘了百十张长方的纸条，大大小小，或明黄，或米白，或浅褐，涂着或红或黑的鬼画符，在风中张牙舞爪。
　　若是阴天里看到这副光景，一定渗出满身鸡皮疙瘩，但是今天晴空万里无云，看上去就显得很滑稽。
　　我说：“这城中又有什么古怪，就不能让人安安静静地等人吗？”
　　趴蝮道：“遇即有因。你头一次久来凡间，多看些东西总是好的。”
　　妲己点头如捣蒜：“是啊饕餮，凡人的事，总是有趣。”
　　我们走进城里，才发现更是荒唐。
　　贴符自不必说，房头缠白绫，路中刻法阵，到处挂着牛眼鸭嘴一样的玩意儿。
　　我蹙眉：“这可是本地的习俗？”
　　趴蝮早憋不住笑：“都是凡人近年来捣鼓出来的，防妖怪的没用东西。”
　　“既然没用，为何他们还在用？”
　　“兴许是哪个家伙吹牛，一传十十传百，就这么用下来了罢。”
　　“他们是在防什么妖怪？”
　　妲己抽抽小鼻子，说：“你们有没有闻见臭味？”
　　我仔细地闻，果然发觉一股腐味，如弦上结水，忽浓忽淡。
　　“死人堆的味道。”趴蝮将手在鼻前扇风，“我之前来首山城时，市集热闹，日落不息。今日看他们，已无这般心思。”
　　街上零星两三人，皆是面露惶色，如惊弓之鸟。
　　“颇似杻阳之相。”我磨拳檫掌，“在白术来前，一定得把这摊子烂事解决了。”
　　趴蝮白我：“你就想都如这般，事事为他打理完备？”
　　“你又不是我，怎知他也能为我所不能为之事？”
　　趴蝮轻蔑地哼了一声。
　　我也不想理他。
　　妲己道：“大爷们，别斗嘴了，想想咱们晚上住哪？”

　　我们拿在杻阳采的赤金与白金换了首山币，买了间内城小院。
　　幸好城里出了名好吃的羊汤烩面没有闭店，我兴冲冲拉了趴蝮跟妲己去尝鲜。
　　汤浓肉烂面筋，我吃了三大碗，仍然有胃口。
　　他俩嚼着山楂蜜茶等我，店主端来第四碗面，笑说：“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店里近来生意也不好，但看你吃得这么舒服，我的精神头就又上来了。”
　　趴蝮问：“店家，我们是新进城的，不知这里边出了什么事？”
　　店主多瞧了两眼妲己，它正有模有样地从碗里舔茶，笑眯眯道：“这小狐狸，看着可真通灵性。”又皱了眉，搓着手，说，“二位来得真不是时候。我们首山城，平日倒是游乐的好去处，但这一个月来，可是相当不太平。”
　　这店家脾气倒好，就是说话磨唧，叫人着急。
　　我也顾不上咽面条，呜呜地问：“怎么个不太平法？”
　　“二位也看见了，我们祭了满城的法器，请了高人，都没有用啊。那个妖怪，它三天就吃一个人哪。”
　　趴蝮问：“那妖怪作恶有多长时间了？”
　　“足月有余。”
　　我将汤底吃净，拿帕子擦了嘴，说：“岂不是已死了不下十人？”
　　店家点点头，愁容满面：“我膝下一个女儿，连白天也不敢让她出门啊。”
　　“莫不是那妖怪常在夜里吃人？”
　　“是了，第二天早上，便能看见吃剩的头发，衣裳，真是惨不忍睹。”
　　“它可是什么人都吃，无有挑剔？”
　　“闺阁女儿，癞头乞子，无所不吃。”
　　“待在家中，那妖怪也能闯进去吗？”
　　“那倒没有，那妖怪吃的都是夜游的人。”
　　“奇怪了，死了这么多人，首山城的夜市都关了，怎的还有人敢夜里上街？”
　　“就说昨夜里被吃了的朱家小姐，父母看着睡了的，愣是悄没声跑出去了。好好的姑娘，多狠的心才下的去手。”
　　店里新来了客人，店主迎上去，我悄悄跟他俩商量。
　　“昨夜里才吃的，咱们还有三天时间。”
　　趴蝮磕着茶碗，说：“三天就得吃一个人，这么大食量，应该是尸变的妖怪。”
　　我愕道：“你是说同姒姬那样的？”
　　“姒姬除了代谢慢一些，同常人没有什么分别。比起僵尸，这个更像是丧尸。”
　　“但又比丧尸有控制力。”妲己接腔，抽抽鼻子，又说，“好臭。”
　　“这店里是有些羊肉膻气。”我回她，扭头去看新进来那两个人。
　　妇人与少年，皆锦衣华服，应是凡间如今所说的富贵人家。
　　我与趴蝮对面而坐，那两人却是并肩，少年肤白貌秀，被那妇人紧紧握着手。
　　我嘿嘿笑着说：“难道是个养小白脸的？”
　　“我看不像。”趴蝮似有若无瞟了几眼，说，“眉目犹如母子。”
　　上了一碗面，那妇人自己吃了起来。
　　店主经过我们身边，说：“元公子身子弱，吃不了外面的东西。也就头一天，料得那妖怪吃饱了饭，元夫人才敢带着他出门透透气。”
　　听他这么一说，我又转头去看那元公子，果然颈腕纤细，一副弱不禁风之相。他一直低着头，许是我的目光太过□□，他抬头看了我一眼。
　　他的眼下两团黑晕，简直像用墨涂上去的，眼里牵着红丝，漫着水光。
　　活脱脱药罐子里浸大的短命相。
　　我不由打了个寒颤。
　　正要扭过头来，便瞧见又有一个人进了店。
　　光头，黄袍子，眼睛像星星，不是辛又是谁？
　　忙去看妲己，她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一晃过神，哧溜从窗户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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