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诺

　　“咚……咚……咚……咚……咚……咚……”小沙弥端坐在佛堂前，一手有轻而有力地敲着木鱼，一手捻着一串长长的佛珠。师父说，“鱼日夜不合目”，击打木鱼，用来训诫自己要昼夜思经礼佛。
　　烛火葳蕤，香火烟袅，燃烧升起的香味很浓，丝丝缕缕，飘到庭院里，被清新的空气冲散。积在屋顶的雨水顺着屋脊滑到屋檐，接着又落下，打在青石板上。
　　初现晨色，雨过天晴。
　　“再过一个时辰，来礼佛的人大概就多了……”小沙弥自言自语道。小脑袋光秃秃的，跟着念经书和敲木鱼的节奏摇头晃脑。除了小沙弥的话和木鱼的声音和回响，宽阔的大殿里再无别的声音。殿外也只有窸窸窣窣的扫帚掸掉石板上积尘的声音还算得上清晰。
　　大雄宝殿里，释迦摩尼俯视众生，药师佛与阿弥陀佛居于两旁，目光慈悲，似欲渡众生苦楚。十八罗汉分立两侧，神色各异，有神态自若者，有威而不怒者，有目及四方者，有斩妖除魔者，有普渡众生者，亦有自得其乐者……
　　佛法千千万万，且看修行。
　　小沙弥环顾大殿，依旧只得他一人，微微叹了口气，继续念起经来：“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小沙弥记得，师父说过，念经要多念，慢慢熟悉，然后才能领悟其中的含义。小沙弥对师父的话深信不疑。连名字也是师父取的，小沙弥法号行空。
　　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怎么来到少林寺的了，只记得从自己记事起，就在这个庄严的寺庙里，剃了头发，穿着僧衣，跟着师父念经。师父教他念经礼佛，给他和师兄们讲佛学中的道理，什么是“舍”，什么是“得”，什么是“放空”，什么是“放手”，师兄们总是一头雾水，好在他天资聪颖，总是能很快地明白师父的意思。他觉得，师父，大概就是世上最智慧的人了吧。
　　窗外的窸窣声突然停了。
　　师兄们扫完地了。那些善男信女大概要来了。

　　朝阳高起。
　　“叮咚……叮……咚……泠泠……”不知是何种乐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响亮。
　　“师姐，你听！你看，小师兄会，我也会了呢！”女孩子的声音软软的，甜甜的，就像从前山下的大娘给他尝过的槐花糕。
　　“住手！佛家圣地，你怎么能这般胡闹！快把月琴收起来！”呵斥声传来，似来自一个清冷的成年女子。
　　“嗯……”那小姑娘不情愿地应着，大约是收好了手里那不知名的乐器。
　　脚步声渐行渐近。
　　两人走进了大殿。
　　行空听得人来，连眼皮都不抬一下，继续念着自己的经书：“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
　　一阵莲香突然凑近行空的鼻尖，清香中带着微微的甜味，仿佛有一层淡淡的水雾贴近，一双纤纤玉手穿过水雾温柔地触抚着行空的脸庞，眷眷而婉婉。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小和尚被自己的想法惊出一身冷汗，赶紧念经镇定心神。
　　“小和尚，你真好玩！你叫什么名字？”
　　行空仓惶抬眼，一个粉嫩嫩的小脸凑在他眼前。原本盘坐着的小沙弥赶紧爬起来，一留神踩着蒲团，脚下一歪，站不稳了，扑通一下摔在地上。不顾旁人的笑声，小沙弥搀着大殿里的柱子站了起来，严肃地说：“小僧法号行空。”
　　“哈哈哈你好傻呀……”玲珑的秀姑娘笑得花枝乱颤，桂叶眉眉角上挑，“喂，小和尚，你今年多大了？”
　　行空细想，确实不知，师父也从未讲过自己出身或者师父带自己到少林寺之前的事，便认真地回答：“小僧不知。”
　　“这都不知道？喂，你到底识不识数啊？莫不是不会数吧？”秀姑娘戏谑的眼神紧盯着他，一身粉衣托得脸颊尤为明媚，直让行空不敢直视。
　　行空低着头，不敢再多说一句话，若是说错了，只怕又要被人家姑娘笑话。
　　“你说话呀！你说！你是不是不想理我！”秀姑娘嗔怒仰头地盯着小和尚光秃秃的脑袋。
　　行空惶恐，说是也不对，说不是也不对，着急得左顾右盼，可怎么都逃不过眼前这个小姑娘瞪着自己的目光。
　　“施主莫要为难小僧，出家人不打诳语……”
　　小秀姑娘抿了抿唇，从腰间摸出一把小扇子，挑起小和尚低垂着的下巴，娇声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我看哪……你是心虚！”
　　“不是……不是……”行空吓得偏头躲开扇子，直往后退，手里拽着佛珠，一颗一颗地捻着。
　　“哼！木鱼脑袋！”秀姑娘无聊地转身，两手叉着腰，撅起的嘴都快能挂上个小油瓶了。
　　要走了？行空这才舒了口气。
　　一步，两步，蹑手蹑脚地蹭到了原来的蒲团旁，盘腿坐下。捡起之前摔倒时掉在地上的木鱼和木棍，摆正，端坐。
　　“咚……咚……咚……咚……咚……”木质互相碰撞的敲击声再度响起，实淳浑厚。
　　秀姑娘本来等着小和尚来劝，还没回头却听到了木鱼的声音，气得跳了起来一把抢过木棍，恨恨地在小沙弥光亮亮的脑袋上一敲：“你你你……就知道敲！”
　　敲完一甩手，木棍飞了出去，秀姑娘红了眼眶跑了出去。
　　小和尚目瞪口呆，捂着脑袋眼睁睁地瞧着秀姑娘跑了出去，在心里默默心疼着自己的木鱼。
　　“呜哇——师姐，小和尚欺负我！”秀姑娘跑出大殿，哭得震天响，似去找之前带着她来的师姐。
　　小和尚无言以对，抬头望着俯瞰众生的佛祖，悲悯的目光神色宽慰着他，在心里念了句“阿弥陀佛”，捡回了小木棍继续打坐念经。
　　出家人怎么能计较这些呢。

　　太阳从山头升到顶空，烈烈阳光烘烤着大地。好在四月的少室山还是春意盎然，再灼热的阳光飘在融融春风里也尽是温暖。
　　中午了，行空小和尚摸了摸空空的肚子，早就饿了。收好木鱼和经书，再把所有的蒲团都摆好，抬头看看香炉里的香火，烧得还旺，只需要稍稍把快倒了香蜡放正就好了。一团烧尽了香火灰落到行空的手背上，烫得他缩回了手，垂下手臂，抖了抖。大部分的灰被抖落在地上，留下暗红色的烙印，还有几点细小的香火灰沾在手背上，随意拍了拍，也就没了。
　　开饭啦！
　　一路小跑，嗒嗒嗒地踏着台阶。
　　“行空！”有人叫住了他，声音沧桑而有力。一位披着袈裟的老僧走了下来，皱纹浮在脸上，步履矫健，仍是精神抖擞。是行空的师父玄理。
　　“师父！”行空躬身一拜。
　　玄理微微点头：“嗯，听说，你今天把一个小施主惹哭了？”
　　“我……我没有”行空想起那一阵突如其来的莲花香，觉得有点儿委屈。
　　“罢了，边走边说吧。”玄理带着行空继续慢慢走下台阶，让行空紧紧跟着，玄理继续说道，“在这少室山下，我们少林寺也算是隔绝在尘世之外，虽然时常有人来探访，少林弟子亦立志普渡天下，但是我少林弟子终究还是没有与天下之人相连相惜。你也是如此。”
　　行空望着师父，不明其所言。
　　玄理叹道：“今天的事，其实我也是明白的，那位施主戏弄你，你不通人情，自然不得姑娘的意，这才惹哭了她。出家人该守的本分，你做得很好。可是这也能看出另一点，你自小远离尘世，不知众生之苦，佛经上的话，终究也只是一知半解，就算真的领悟其含义，也没办法渡众生于彼岸，去众生之苦厄，有所功德，成就圆满。”
　　行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问道：“师父，那我应该……”
　　“跟着我吧，带你去看看这天下，去看看众生之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有的快乐，并非是真正的快乐；有的痛苦，亦非真正的痛苦。世间一切变化无常，顺之不背，是为规律。有因有缘集世间，有因有缘世间灭。”玄理停下脚步。
　　行空险些撞上师父的后背，急忙停住脚步，“师父，我……你不必……”
　　“无妨，我也有因缘需要湮灭在尘世之间。你这便与我一道吧，明日启程。”玄理不再与他多言，快步离开。
　　行空抬头望向天空，炽烈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突然想起了那个粉粉的小秀姑娘问他的问题，追上师父问道：“师父！我……今年应该是多少岁了呀？”
　　玄理摇摇头，不答，半晌却又说：“世间生须弥，年岁如芥子，诸法因缘生，以后你自会明白。”
　　行空不解。

　　天下之大，路途遥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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