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诺

　　又是一度槐花开的时候，转眼已经是数年以后了。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圈在树冠上。树冠的嫩叶子显得迷蒙，在白雾里青翠欲滴。
　　霖衣坐在窗边，盯着教书先生那一说话就一翘一翘地胡须，觉得特别好玩儿，看得直发呆。胡须与灰白色的鬓角颜色相同，尾部有些微卷，教书先生嘴形变化时，胡须也就跟着变化。有时候更卷了，有时候更翘了，还有些时候原本一撮儿的胡须会因为说话的咬字分叉开，不一会儿胡须又聚拢到一起，生动极了。
　　“今天，我们继续来讲讲《三字经》……”教书先生慢慢地说，慢条斯理的声调磨得学生们十分难受。有的跟着先生摇头晃脑地读着，晃着晃着，脑袋却直接垂了下去，开始呼呼大睡；有的本就不在听课，左看看有瞧瞧，什么都新奇，什么都喜欢，除了读书。
　　霖衣端坐着，直盯着先生的胡子看，浓眉微蹙，眼神专注，旁人却是以为他是在认真听讲，周围的小孩子都或惊讶或崇拜地望着他。
　　“喂喂喂，你们看，那个人，他居然能听先生讲课！哈哈哈……”
　　“切!先生讲课那么无趣，他能听进去？”有人不信。
　　“喏，你看，他不是在看着先生是什么？”
　　“这都能听进去？”
　　“大概是吧……好厉害！”
　　一群小孩子顽皮地交头接耳，你问一句，我答一句，你说一句，我再讲一句，丝毫没有注意到教书先生铁青的脸色。
　　“啪！”教书先生把书一拍，长案抖了抖，几滴墨水晃荡到了案几上铺开的宣纸上，一点一点地渗透晕开，变成刺球形状的墨点。
　　一群孩子立即噤声，不敢再多说一句话。霖衣也被吓得抖了抖，险些把书掉在地上、
　　“你们在说什么！吵什么吵！现在是在上课！”教书先生怒吼着，额角的青筋暴起，眼中绷起血丝。下巴的活动更大，灰白胡子随着下巴的动作不停地翘着。
　　小孩子们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教书先生，学堂里一时寂静无声。教书先生板着脸，拿起了戒尺。小孩子们听到声响，想抬头，却不敢，只好还是低着头，把眼睛抬了起来，暗暗地瞟着前方。看了前面，还不够，左右瞄一瞄，看看自己的同伴，又发现大家都紧张地站着，不敢有太大的举动。
　　霖衣自然也站着，他却不掩饰自己的目光，大大方方地望着教书先生的胡须，还有手里刚拿出来的戒尺。说是戒尺，其实也就是一根长木条。
　　“李霖衣，你昂着头做什么！”教书先生看到霖衣好不畏惧的样子，黑着脸问。
　　“因为……在看啊。”霖衣坦然道。
　　“这么说你是在听课了？”教书先生接着问。
　　“……”这个问题让霖衣纠结了——说自己听了吧，其实自己只是想看他的胡子，因为觉得好玩；可是说自己没听吧，自己又确实在看胡子的同时听了那么一点，到底应该怎么说啊……
　　正当霖衣沉默时，教书先生突然对霖衣道：“算了，在听课的话，你就先走吧。”说完，又点了几个小孩子的名字，让他们先回家。而余下的孩子，自然就是学堂中标志性的“戒尺伺候”，打手心。
　　霖衣觉得奇怪，不过也没什么好多说的，被罚这种事当然是能跑则跑。于是，赶紧收拾好东西，飞似的奔了出去。
　　“喂，前面那个！你站住！”被先生一同点名的一个孩子叫住了霖衣。
　　霖衣定住脚步，问：“干嘛？”他可要急着回家帮姑妈做饭。
　　原是一个白衣小童，那小童一双丹凤眼眸中带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霖衣。”霖衣撇了撇嘴，反问：“你呢？”
　　“在下苏远白，初到学堂，请前辈海涵，嘻嘻……”白衣小童一双笑眼弯弯的，宛如夜色时分天上弯弯的月牙儿，促狭的语气配上一本正经地话语，再看看背在身后的双手，确是一个小大人的模样。
　　“……”霖衣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浓眉上挑，却当是自己遇到。
　　“诶，我爹和我娘给你的。”苏远白背在身后的小手拿到了身前，递出了一个白布裹着的包裹。
　　“是苏姨和苏叔叔？”霖衣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个小童是邻村住的姑妈和姑父的好友的侄子，很小的时候见过，却没想到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孩子如今也到学堂里来念书了。
　　听到霖衣的话，苏远白笑眼里溢出惊喜：“你居然还记得呀！霖衣哥~哥~”
　　“……”霖衣被这句“哥哥”叫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难受得紧，“你就叫我的名字吧，李霖衣。”
　　“哈哈哈哈哈……”苏远白见霖衣窘迫的样子，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笑完，把白布包裹塞到了霖衣手里，“这个是给你家的，娘亲做的槐花糕，槐树是我家地里那棵，今年又开花了，可香了呢！娘亲说这棵树是爹爹在他们成亲那一年种下的，花开得特别花，做槐花糕特别香，今年做得多，就拿来分给你们。”
　　“谢谢。”语气还是平淡的，霖衣接过装着槐花糕的白布包裹，心里沉沉的，转身准备回家。
　　那时……也是槐花开的时候。
　　那一年的槐花，也开得很好呢。
　　“喂，等等！”苏远白叫住他，把另一个手掌大小的白色布包塞到霖衣手里，“给你的！这个是我给你的……”
　　霖衣只觉得怪，怎么不一起给？给个东西还这么婆婆妈妈，却还是耐心回答：“谢谢。”
　　“那个……这个是城里买的杏仁酥，娘亲给爹爹买的，之前说要给你东西的时候，我悄悄带了一点出来，因为，槐花糕比较……就是……太甜了，嗯，就是太甜了，怕你不喜欢，会觉得吃不下去，所以给你这个！你可别告诉我爹个我娘啊！”苏远白挠了挠头，半天才憋出一句完整的话。
　　霖衣自然明白苏远白的意思，感激地望着他。娘亲是在槐花里结束的自己的生命，这槐花糕，恐怕他也是吃不下去的……虽然那时候自己还小，但是那幅景象，却总是忘不掉的。后来，娘亲和爹爹被葬在了一起。听大人们，生不能同衾，死亦能同穴，这样也是好的。霖衣每年也总会在槐花盛开的时候，采下一簇槐花，放在爹娘坟前。
　　“回去吧。我也回家了！”苏远白挥了挥手，转身飞奔，一转眼便消失在了田野树林之间。
　　霖衣点头，抱紧一大一小两个白布包裹，蓦地心里发酸，但是又开心多于心酸。
　　“槐儿香，歌儿长，春日无限暖洋洋。花儿闹，人儿笑，快看田里牛劳劳……”远处传来采槐花的女孩子们的歌声。
　　霖衣匆匆望了一眼，便像家里跑去。

　　霖衣回家后把大的白布包裹给了姑妈，小的悄悄揣着怀里。
　　大白布包裹打开，里面是黄澄澄的槐花糕，散发出甜甜的、清新的槐花香味。据姑妈所说，做槐花糕需要可仔细的了——首先得摘下槐花，然后浸泡在水中沉一夜，第二天捞出来沥干，再细细捣碎，然后加上蜂蜜、白糖、浸泡过一夜的糯米和脆枣，再手工做上好一阵子，才得的这槐花糕。苏姨也真是手巧，耐心也好，难得这么繁琐的材料和工序她能集齐来做。
　　霖衣虽然不喜槐花，也尝了一块，确实像苏远白说的那样，很甜很甜，甜味从舌尖直传到嗓子眼，甜得嗓子发痒。
　　帮姑妈做好晚饭等着姑父回来的时候，霖衣默默地跑回自己屋里，拆开了那个小的白布包裹。包裹包的并不仔细，想来是匆匆包好的，里面叠起包着三块杏仁酥，上下两块都有些碎裂，中间那一块还是完好的。在完整的杏仁酥上，一颗完整的杏仁被分为了两半，一半被嵌在酥饼中央，一半被切成细碎的片状，附在酥饼上，杏仁的脆香混着酥饼的油香，很是诱人。霖衣咽了下口水，伸手拿起了一块小小的、碎开的酥饼部分，一口吃下。味道确实没有槐花糕那么甜，但是清香可口，酥中带脆，比起柔软清香的槐花糕又别有一番风味。小心地吃完一块，霖衣舍不得再多吃一口，将白布重新认认真真地包好，悄悄放在柜底。
　　苏远白，谢谢你。

　　两个孩子就这么成了朋友，早上谁先到了就在学堂门口等着，一起进门，放学也一起走，走到分叉的路口，再各回各村，各找各家。有时，两人还会约着一起去田里抓蛐蛐儿，一起背先生课上布置的书文，一起去各家串门吃饭。
　　月夜寂静。苏远白在霖衣家吃了晚饭，两人一同走在出村的路上。
　　“喂，你以后想干什么呀？”苏远白一双笑眼突然失了笑意，异常严肃。
　　“不知道……没想好。”李霖衣低头，不愿多说。
　　“那我跟你说啊，我想参军，进军队！”苏远白一身白衣在月光下泛着银光。
　　李霖衣抬头，眼中写满了不相信，“我不信！”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爹爹，那个与自己甚少见面的男人。那个男人皮肤黝黑，身材高大，对自己很疼爱，可自己却已经忘了他长什么样子了。每每在梦里见到，也总是看不清他的面貌。自己在娘亲怀里哭的时候，他总是摸着自己的头，局促地说别哭了。温和的语气与他粗犷的声线并不相符。娘亲总说他很厉害，在战场上能号令千军，奋然杀敌，抵挡敌军入侵国家，然后，也保护了我们的小家。娘亲还说，他是个很善良的人，总爱帮着别人做事，朋友也多，在家里的时候，也舍不得娘亲做事，总是自己揽下活儿，一个人默默地做完。
　　其实……自己很想做个像那样的人啊。
　　“我也不信~”苏远白回答道。“但是我信你。看看你听先生之前偶然提到《诗经》里《秦风·无衣》的样子，眼睛都盯直了！”
　　李霖衣沉着脸，说不出话来。
　　苏远白也不管他，自顾自地说着：“我以后嘛，还是想当个商人，赚赚钱，再找个漂亮的姑娘结婚，嘿嘿，那就好了……”一双笑眼再度染上笑意，神似天上挂着的月牙儿。
　　“嗯。”霖衣像是在回答，又像是什么都没应。
　　月色很好，春风很暖，远处飘来了槐花香，伴着清清的歌声：
　　“槐儿香，歌儿长，春日无限暖洋洋。花儿闹，人儿笑，快看田里牛劳劳……”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