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之南

　　按照袁老师的指示，纯安第二天就不用进班了。为了避开徐梦雅，她就干脆睡到大家都离开后才起床，然后收拾了个小包下楼，直接离校。
　　昨晚邱添已经教过她怎么坐车，还写了份检查让她抄。她看得出邱添的不快，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邱添生气是应该的，大家都言之有理，错全在自己。
　　只是站在校门口往回看，这里的日子像是一场高难度的众人博弈，她只用了二十天就被淘汰出局，不得不灰头土脸的离开。大概过去的她，也是个不精明的玩家吧。

　　对奶奶来说，离开纯安就等于由奢入俭。尽管纯安一天到晚也说不了几句话，但看着她的身影时不时在眼前晃过，奶奶就会感到安心，好像有了纯安，这个房子就满满当当不再空旷。
　　所以当纯安出现在门口时，奶奶简直高兴坏了，甚至有几秒钟的时间想搂住纯安说，学不上了，就在家陪着奶奶，但她克制住了，没道理也没权利搭上纯安好好的前途。奶奶一手接过纯安的包，一手牵着纯安进屋。桌子上堆着各种各样的零食小吃，都是这段时间奶奶搜罗来给她留的。
　　不一会儿，热腾腾的饭菜也上了桌。纯安回来的突然，奶奶也没买肉，就在自家小小的菜园里摘了些蔬菜做了几道小炒。奶奶盛好一碗薏米粥放在纯安面前，然后在对面坐下，静静的看着她，目光温柔疼爱。
　　纯安盯着汤碗，白色的热气从碗中袅袅升起，淡淡清香钻入鼻中，却让她鼻头微酸。她忽的站起来，去厨房又盛了一碗粥给奶奶，眼睛低垂立在一旁：“奶奶，对不起。”
　　炒菜的时候奶奶也猜到一点，不是过节不是周末，这时候回来肯定不是好事，但是纯安不说，她也不想问。奶奶拉她坐下，眉眼中依旧是满满的慈祥：“先吃吧，天冷，饭凉的快。”
　　等纯安终于拿起勺子舀粥，奶奶才缓缓开口：“还是不会用筷子啊……你走的头几天我老是担心，你吃的好不好？功课跟的上吗？学校的作息适不适应，跟同学们能相处好吗……”奶奶顿了顿，笑意更深一层，“你一直没打电话，其实怪想你的，但是不打就说明你没事，再说还有邱添……今天突然回来，又这么难过……”
　　纯安的勺子停在半空，奶奶也停了下来，周围一下子静的出奇。但她很快恢复了笑容：“乖，没事，就当回来休息几天，有什么事奶奶帮你解决。”
　　“奶奶……”纯安放下勺子，缓缓起身，声音细小而轻柔，“对不起，我犯了错，袁老师罚我回来反省一周，以后我不会犯错了。我累了，我想睡一会儿……”

　　这是开学后纯安睡得最踏实的一觉，不用烦恼当天的不快，不用担心明天的状况。秋意已浓，奶奶新晒的棉被上有淡淡的太阳香，舒服又暖和。纯安从下午一直睡到深夜，肩膀上却传来酥酥麻麻的触感，正是伤口的位置。
　　朦胧中，一个虚无却又软软甜甜的声音飘进她的耳朵，细细碎碎的念着什么。纯安努力把眼皮张开一条缝，周围是浓重如墨的夜色，什么也看不见。而她的身子，慢慢的像失去重力，仿若置身云端，每一个细胞都漂浮起来。
　　她迷迷糊糊的听到，那个微弱的声音好像在反复说着“仙主”两字，隐约还听到风啊云啊什么的，还有一个似乎是名字，叫纪宁。很快她就没再听了，因为胸前的云坠，正在发出一团小小的，奇异幽深的光亮！
　　云坠会发光！纯安还从来不知道，她睁大眼睛，乌黑的眸子映着幽光，在深夜里越发晶莹澄澈。她跳下床，趿拉着鞋跑去奶奶屋，却看到奶奶睡得正沉。
　　静默片刻后，纯安轻轻掩门退了出去。

　　周日下午，难得晴朗无风的好天气，然而深秋的寒意已经悄无声息的弥漫开来。北方的秋天就是这样，还没真正感觉到开始，就已经被裹挟到尾声。
　　不知道哪个义士英勇的揭发了学校占用假期的恶行，纯安走的第二天，学校就迫于压力宣布放假。周末返校，邱添干脆就拉纯安一起回了，估计袁老师也不会再赶她出来。
　　纯安站在站牌前，扬脸，闭眼，嘴角翘起，让暖阳轻柔洒满全身。一旁的邱添瞧她悠然惬意的样子，忍不住摇了两下头，从包里掏出围巾套在她脖子上，边系边说：“你都不知道冷暖么，你失的是忆又不是脑子……”
　　纯安眉头微皱，身子往后缩了缩，没等她开口邱添就命令道：“不准动，橘红色怎么了，我上哪儿再给你找条白的去！”邱添利落的打出一个蝴蝶结，把流苏捋顺，视线落在纯安略带委屈的小脸上，不由得心头一软。
　　白纯安，我真是败给你了！
　　“需要我怎么教你跟袁老师说么？”邱添还是隐隐有些担忧，虽然不知道袁老师为什么放弃开除她，但是纯安这什么都不懂的个性，再次得罪老师几乎是迟早的事。
　　纯安倒是一点也不担心，她站起来，纤长白皙的手指捋过头发，又整了整白色毛衣外套，笑容清浅又笃定：“放心吧！”
　　邱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公交车已经缓缓驶近。车上满是返校的学生，纯安先拎起行李上车，刚挤到车中间忽然站住，扭头对身后的邱添说：“快来！”
　　邱添艰难的从人堆中挤出来，刚想问怎么了，就对上纯安身后一双澄亮的眼睛，看到她，微微一征，很快又扯动薄唇，说了声嗨，语气平平淡淡。
　　好吧，是邹明宇。如果不是因为要安置纯安提前一个小时出门，邱添还真不知道他也坐这辆车。正想着，司机猛的发动车子，邱添一个趔趄还没站稳，后边的人山已经砸了过来。混乱中邱添本能的抓住邹明宇的胳膊，撑起身子没被压扁，抬头看向邹明宇，那张脸已经变了颜色。
　　下一秒，邹明宇已经起身，扶邱添坐在自己位子上，自己则抓住扶手站立。邱添窘得不行，半晌才弱弱吐出两个字“谢谢”。
　　没想到邹明宇比她还窘，一只手插进裤兜，眼神已经飘向窗外，还装作漫不经心的回答：“没事……那个，上次我话重了点，别往心里去……”
　　这话落入邱添心头，几天来的笼罩阴霾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甜丝丝的欣喜从胸腔一直溢到嘴角，笑意藏都藏不住。这一笑让邹明宇更是赧然，不动声色的侧了侧身子，避开邱添的灼灼目光。
　　邱添好一会儿才整理好表情，尽量稀松平常的开口搭话：“你也坐这辆车呀？”她“调查”过，邹明宇家在繁华的城东小区，怎么会提着行李从城南返校。
　　邹明宇低头垂眸，眉头飞快的皱起又舒展，若无其事答：“前阵子搬家了……”随即又问邱添“你家在这儿啊？”
　　邱添用力点头，生怕邹明宇记不住：“嗯嗯！刚才那个站，往右走个十分钟就到了！”说完她就觉得多嘴了，邹明宇怎么会来？不过他既然搬来这里，以后就可以经常“巧遇”了呢！

　　晚自习袁老师进班巡视的时候，看到纯安似乎也没有惊讶，只是冷冷的从她身上扫过，显然已经看到了她放在办公桌上的检查。
　　纯安不在的这几天，袁老师重新安排同学们选座位，但大家似乎都没有搬书换位的闲工夫，大多还是选了老位子。王子龙和李亮，依然因为“妨碍班级秩序”被圈禁在教室最末，至于纯安这个戴罪之身，更是没权利要求选座了。
　　她也压根不在乎，就算把她扔到教室外面，她照样看得清黑板。再说……纯安望向老位置的王彻，嘴唇轻抿。
　　纯安埋头，继续钻研面前成山的课本。时间有限，下一次考试前，她必须靠着自己的能力从文盲提升到高三学生的正常水平。还好她的脑子在为人处事之外的方面还是颇灵光的，在家的几天就把邱添送的旧课本看了个大概，这个目标不难实现。
　　然而她还是太天真了。
　　第二天的第一节语文课，袁老师讲过练习册，突然问大家：“上周要你们复习的古文都背了吗？”
　　班里一阵鸦雀无声。袁老师的目光直直的越过全班，定格在了最后排的纯安身上，不急不缓的念出了她的名字。
　　“白纯安，背一遍《归去来兮辞》。”
　　纯安面色一滞，但很快反应过来站起。全班人齐刷刷的看向她，如芒在背。她昨晚才刚看了个必修一而已，《归去来兮辞》，她简直知道是什么鬼。
　　“到讲台上背。”袁老师接着下令，平淡的语气却夹枪带棒，摆明是警告她，不要再妄图作弊。
　　纯安没有动，只是面无表情的回答：“我不会。”
　　“不会？”袁老师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又好像是意料之中。“抄50遍，晚上交给我。”

　　50遍，好吧。
　　纯安没有多说，她不会再跟老师多说了，言多必失。
　　只是对纯安来说，抄古文可真算是一种折磨，那些龙飞凤舞不知所云的字，看起来就像是整篇的鬼画符。一个上午的课间加起来，她也只抄了两遍而已。
　　邱添看她忙的不可开交，只好自己去食堂，顺便给她带点吃的。同学们很快走光，教室里只有纯安一个人埋头苦写，可是那些鬼符一个接一个好像永远也抄不完。纯安越来越烦躁，越烦躁越抄错，最后干脆把笔一摔，不干了。
　　“抄几遍课文就受不了了？”
　　不用抬头纯安也认得这个声音，低沉，冷静，悦耳，这是王彻的声音。然而此刻她不想听任何人说话。
　　“要你管！”
　　一只大手伸过来，把她扔掉的笔轻轻放在桌上。这是一双好看的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和上次见到的一样干干净净。纯安的目光顺着手指往上，看到王彻站在桌子旁的走道上，神色淡漠，却又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你气什么？”王彻的声音依旧清冷，“本来就是你的错。”
　　纯安无力辩驳，没好气的嘟囔了句：“我又没说是别人的错……”
　　王彻不动声色的侧了下脸，但纯安还是捕捉到了他嘴角一瞬而过的微笑。纯安突然没来由的有些发窘，王彻微不可见这一笑，比袁老师的批评都让她不自在。
　　“不想抄，看不懂……”纯安白皙如玉的手指在本子上敲啊敲，余光瞥向王彻，他已经恢复正色。
　　“谁都不想学习，但是谁都必须学习，都上到高三了，这点应该早就明白。”王彻转身回到自己桌前，从书里抽出几张纸，又过来放到纯安面前，“这是我之前抄的，二十遍，你混着交了吧。”
　　纯安拿起那二十遍《归去来兮辞》，忍不住撇撇嘴，那么挺拔俊朗一男生，怎么字丑得跟她有一拼。转念又疑惑起来，抬头问他：“你怎么会抄这么多？”
　　王彻耸耸肩：“喜欢就抄了。”
　　纯安失笑，是有多喜欢，才能在紧锣密鼓的高三，腾出那么多闲工夫去抄二十遍课文。
　　王彻接着说：“你小心点，袁老师更年期，吃软不吃硬，你多顺着她，慢慢的她就不会为难你了。”
　　不等纯安回答，王彻就大步走回了座位，紧接着同学们也都三三两两的回来。纯安盯着手中的纸发了会儿呆，然后把其中一张郑重其事的叠好，夹进了笔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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