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之南

　　吃饱喝足回到班，尽管半数人都还在餐厅没回来，剩下的二十多双眼睛也足够团结的把三人狠狠扫射一通。王子龙下意识的往前一步挡住纯安的视线，纯安却像没看见似的，径直走到课桌前坐下，李亮王子龙怔了一秒，也各自回位。
　　这可真是个稀奇组合！李亮摔倒，所有人都喜闻乐见，关键时候平白冒出一个白纯安，更没想到王子龙也赶来掺一脚。换个角度想也在意料之中，物以类聚，也只有这三个奇葩能和谐的凑在一块了。
　　然而无聊沉闷的高三生活，练就了无数颗八卦的心。早操事件很快就被添油加醋的传开，版本更是迥异。有人说这是一段错综复杂的三角恋，也有版本说白纯安有来头，李亮的晕倒更是遗传父亲精神病的前兆……
　　事情已经过去一个星期，纯安和邱添吃午饭时，旁边还是一群八卦女指指点点。邱添听得心烦，狠狠地瞪过去一眼。议论声停了没一会儿，又叽叽喳喳开始了。
　　“咱学校也就这么点谈资了……”邱添一手托腮，一手拿筷子戳着米饭，抬眼看向对面的纯安，吃的倒是专注。“嘿嘿嘿，你听不见么？你瞧瞧这段时间，走哪儿都是你的传奇故事，你听着就没感觉？”
　　纯安扒完最后一口饭，放下勺子，认认真真答：“有感觉，很不爽。”
　　邱添本想问，不爽怎么还无动于衷，转念又觉得，纯安的心思，反正异于常人就对了。
　　思忖片刻，邱添决定换个方式：“有一个很火的新闻，说马路上一位老太太昏倒了，刚好被一个骑车的过路人看到，这时候路上没有其他人，这个人把老太太扶起来后，你猜怎么着？”
　　“老太太说是他撞的。”
　　“你怎么知道！”邱添脱口而出。
　　“我看过。”
　　纯安也看出邱添脸上的不悦，只好解释：“我知道，你就是想说，我扶了下李亮，给自己惹了一身非议不值。可李亮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就算有，起码他对我不错，我凭什么要当他是敌人？那些人不扶就算了，我跟王子龙扶了还冷嘲热讽没完没了，有病的是他们，我为什么要跟病人一般见识！”
　　纯安起身去刷碗，留下邱添原地错愕。也许她永远也没办法彻底的了解纯安，一直以为纯安什么都不懂，可刚才的一番话却找不出半点不对。人情世故上，是所有人都落后于她吧？

　　其实纯安的不爽还有一个原因。
　　她跑去扶李亮时，就求助的看向了王彻，王彻分明也看见她了，但是那双眼睛无动于衷。
　　这段时间她处在谣言的风口浪尖，班里，走廊，校园，餐厅，厕所，走到哪儿都是议论纷纷。王子龙和李亮听得烦了，会站出来维护几句，常常又被更多的嘲笑压回来。可是王彻从来没有表过态，哪怕同学们在他耳朵边谈论，他还是若无其事的写着作业。纯安有时候真是怀疑，那天并肩看火烧云是不是自己杜撰的一个梦，怎么现实中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直到腊月十八，学校才扛不住各方压力宣布放假。邱添和邹明宇约好一起回家，纯安不想当电灯泡，就自己先去坐车。大门口被赶来接孩子的私家车围的水泄不通，汽笛阵阵划着耳膜，吵的纯安头昏脑胀。人潮拥挤中，纯安还是一眼看见了王彻，他立在一辆车前，身旁站着的两人，看那疼爱的眼神就知道是爸妈。
　　王爸接过他手中的行李放入后备箱，妈妈则温柔地环住儿子上车，几秒钟后，这幅和美之家的画面就消失在喧闹中。
　　想到奶奶还在家等，纯安也顾不上伤感，快步跑向公交车。车上挤得史无前例，纯安几乎没地方下脚，抱着个大包被人推推搡搡，站都站不稳。偶尔一个急刹车，整片的人都齐齐向后倒去，40多分钟的车程下来，纯安差点要虚脱了。
　　当纯安拖着个大包，长发凌乱，一身疲惫的出现在家门口，眼前的一幕却让她再也挪不动步：奶奶在院中择着菜，身边一个女孩正给她念报纸。她怎么会认不出，这个笑魇如花的女孩，就是奶奶日思夜想的亲外孙女，梁纯纯！
　　纯纯先看到纯安，目光中飞快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恢复甜美笑容：“你是纯安？”
　　纯安往前走了两步，面无表情答：“嗯，白纯安。”
　　纯纯转头对外婆嗔怪：“外婆，你只说收养个女孩，可没告诉我这个妹妹这么可爱。”说着收起报纸起身，伸手对纯安说，“你好我是梁纯纯，你应该知道我吧？你的名字就是随我起的。”
　　这话在纯安听来莫名刺耳：“不好意思，腾不开手。我先回房间了。”
　　纯安不理她，径直往屋子里走，却又被她叫住：“小安，那个房间现在是我跟妈妈住，不知道你今天回来，你看……”
　　“没事，纯安住我屋。”一直沉默的奶奶开腔了，都没有问一句纯安。纯纯依然甜甜笑着：“好吗纯安？”
　　“随便。”纯安转向奶奶的屋子快步进去。

　　纯安一直睡到晚上，纯纯和妈妈都睡下了，奶奶才进来，在床边坐下：“真睡着了？”
　　纯安直起身：“我给您腾床。”
　　奶奶摁住纯安躺下：“你躺好，听我说。纯纯长这么大，都没回来过几次，奶奶都5年没见她了。这次她爸出差，家里冷清，她妈才带她回来过年。你这一阵没打电话来，我也没法告诉你，大过年的，纯安就当是为了奶奶忍忍，过完年纯纯就走了。”
　　纯安有些委屈，虽然她心里明白不该委屈，那是奶奶的亲人，怎么住都理所应当。没打电话，是因为最近天天被流言包围，不想让奶奶操心；不喜欢纯纯，是因为奶奶看纯纯的表情，比对她更亲昵万分。
　　“睡吧奶奶，今天是我不对，我以后好好跟纯纯相处。”纯安抑住委屈，尽力把话说的平淡，然后闭上眼睛再度睡去。
　　第二天起床，纯安简单吃过早饭就去找了邱添。假期第一天，邱添还在被窝里狂睡，被纯安一把拉起：“喂，梁纯纯来了。”
　　邱添把眼睛眯开一条缝：“谁？”
　　纯安不想再重复那个跟自己相似的名字，然而邱添已经从她表情里猜到了。她挣扎起来，披件外套坐好：“想让我给你科普？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我见那个纯纯的次数五个指头就数的过来，上次见她……还是周爷爷葬礼，她回来了三天，下葬后就走了。”
　　“听说她在一个挺有名的舞蹈学院上学，艺术生嘛，都是有点高冷，反正就我见她这几次，一次也没跟我打招呼。周奶奶挺宠她的，你也看到了，家里全她照片……也能理解，周奶奶这么大年纪，还没了老伴，就剩下千里之外的一个女儿一个外孙女，过得确实孤单……”看纯安脸色不太好，邱添又问：“怎么了？你俩掐架了？”
　　纯安摇头，沉默了会儿，突然问邱添：“我最近能在你家写作业么？”
　　邱添白她一眼：“说的好像我什么时候不让你来似的。但是你总会跟纯纯接触，听我的，跟人客气点，毕竟那是人家地盘。她肯定也住不了多久，她一走，奶奶还是你一人的。”
　　“可奶奶从来都只是纯纯的……”纯安心里喃喃道。

　　之后的几天，纯安早起就去了邱添家，一直呆到晚上才回来。即便是短短一起吃晚饭的时间，奶奶对纯纯的过分关爱也让她浑身不自在。
　　“纯纯宿舍有空调吗？冬天冷不冷？”奶奶又夹起一块鱼肉放进纯纯碗里，从喜好到身体到学业问了个遍，现在居然都问到了宿舍！
　　纯纯有些不耐烦：“哪个学校没空调……”
　　纯纯妈打了下她的筷子，笑答：“妈，现在大学里的生活条件特别好，孩子不会吃苦的，你放心。”
　　奶奶眼睛弯成一道月牙：“那就好那就好，我们纯纯就是优秀，考上那么好的学校。纯纯学的是什么舞呀？”
　　“社会舞蹈系，学国标之类的。”纯纯妈接着替她回答。低头吃了两口饭，见奶奶脸色有些尴尬，纯纯妈不动声色的推了下女儿，“孩子，表演一段给奶奶看，快！”
　　纯纯刚想拒绝，抬头对上妈妈凌厉的眼神，只好不情不愿的站起来，在手机上随便点首音乐跳了一段。即使不乐意，纯纯的舞姿也绝对称得上魅力四射，抬手回眸间是满满的自信与优雅，让奶奶在一旁不住的拍手称赞，好像纯纯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舞蹈家，没有之一。一曲完，连看多了纯纯练舞的纯纯妈也忍不住鼓起掌来，只有纯安自顾自的闷头吃饭，完全视若无睹。
　　“小安也会跳舞吗？是不是觉得我跳的不好？”纯纯笑着问。这些天纯纯只叫她小安，想也知道她不欢迎这个不速之客，但在奶奶跟前还是笑意满满的跟她说话。
　　在纯安心里，纯纯才是那个不速之客，有她在，奶奶的目光就从没移向自己过。
　　“我不会。”纯安淡淡回答，心里却不服气。谁说她不会跳舞，就算失了忆，她也是知道自己会跳舞的，她的舞没有固定的节拍和招式，旋转跳跃全都随心所欲，比纯纯一板一眼的动作美的太多。
　　奶奶似乎也觉察出对纯安的冷落，起身拉纯纯坐下，又笑着对纯安说：“纯安没事可以跟纯纯学学跳舞呀，就当锻炼身体了。”
　　纯安自然是一百个不情愿，没等拒绝，纯纯倒先开口了：“算了吧，舞蹈可是要好多年的勤学苦练，就这么几天，能学多少？”
　　话是说给奶奶听，纯纯的眼睛却直勾勾盯着纯安。只见纯安慢悠悠的搁下筷子站起，也学着纯纯的笑脸答：“是啊，万一我这几天的功夫就超过了你，你不就白练那么多年。”

　　刺鲀遇到危险时，身体会迅速鼓起，使硬刺竖起，形似刺球。纯纯就是这样危险的存在，让她不得已披上盔甲，捍卫自己原本的领土。可惜奶奶不明白，还以为纯安突然的转变只是小孩子间的不和，也没有过多在意。
　　好不容易到了大年三十，过完年，纯纯就要离开了。纯安不好打扰邱添家团圆，就呆在家里帮奶奶包饺子，纯纯则和妈妈去了超市。
　　难得纯纯不在，纯安心情都轻松不少，拌起馅儿来动作飞快。奶奶笑盈盈的从兜里掏出枚硬币给她：“喏，去洗洗，等会儿包进去。”
　　“包饺子里？”纯安惊讶的接过。
　　“对啊，谁吃到了包硬币的饺子，来年就会交好运！”奶奶低头揉着面团，眉梢眼角溢出的喜气也感染了一旁的纯安。放假这么久，直到今天她才感觉到一丝过年的欢乐气氛。
　　“奶奶叫我洗，那肯定是给我吃了。”纯安想着，认真去水龙头前洗好交给奶奶，然后在奶奶身旁坐下，看着奶奶一双巧手捏出无数个可爱的金元宝，在案板上一圈圈排开，其中一枚就包着那枚硬币。
　　纯纯母女回来没多久，电视里就响起了热闹的春晚序曲。纯纯妈帮忙把做好的饭菜一一端进客厅，纯纯则催着奶奶不要错过第一个小品。奶奶高声应着，很快端着刚熟的一锅饺子进来：“快拿碗盛饺子吃了，猪肉莲菜馅呢！”
　　纯安快跑进厨房，拿了四个碗进来。奶奶接过一个，先盛了一碗给纯安，接着是纯纯妈，最后一碗给了纯纯。纯安瞄到锅底空了，忙问：“奶奶你的呢？”
　　“还有呢，我再煮，下的多会烂的。”奶奶端着锅要出去，被纯安一把拦住：“我去煮，奶奶吃我的。”
　　奶奶赶忙侧身护住锅：“你哪儿会用煤气呀，听话，快去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纯安的确是没用过煤气，想了想，年三十还是不要添乱了。她捧起碗在纯纯另一侧坐下，翻了几下饺子，却没找到那个包硬币的。
　　怎么会……明明看到奶奶在饺子皮上划了印的。正疑惑着，纯纯突然尖叫一声，从嘴里吐出一团明晃晃的东西，可不就是那枚硬币！
　　纯安的心瞬间凉透。她亲手剥的葱，亲手拌的馅，亲手洗的硬币，到最后一切都是为了纯纯。几分钟前因为奶奶把第一碗给了她的那点暗喜，现在已经一点不剩。
　　纯安突然不想吃了。

　　强打精神看了一个钟头春晚，纯安再也忍不了时不时钻进耳朵的欢声笑语，起身去了院子。
　　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今晚的夜空也依然明亮，或者正是因为夜空太明亮，才遮住了星月的光芒。洋洋洒洒的烟火不断在远方绽开，新年果然是个特别的日子，特别到没有一秒钟的安静。
　　“你有什么好难过的？”
　　纯安猛然回头，纯纯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身后，面色阴沉，锋利的目光似乎要把她穿透。奶奶面前那些笑脸，她也装的很累吧？
　　纯纯逼近一步：“看自己计划落空了，很失望吧？你骗的了外婆，可你骗不了我。什么失忆症，都是电视剧上的胡扯，这么蹩脚的戏码还拿出来招摇撞骗，你就是看准了外婆心善，故意装成失忆来骗钱！”
　　“我没有！”纯安完全没想到纯纯会说出这番话来，这三个字的否认在她的严词指控前简直太薄弱。
　　“别装了！”纯纯一声呵斥，“就算你是真失忆，你跟外婆什么关系，凭什么赖在这里不走。你以为叫声奶奶就是亲孙女了？你们有一丁点的血缘关系吗？要不是奶奶好心，你就是大街上一个流□□，在这里白吃白喝还不知足，还跟我抢外婆！我们和乐融融的一家三代，有你什么份儿！”
　　纯安有些慌乱，还是用力辩驳，更像在安慰自己：“怎么没关系，除了没有血缘，我跟你是一样的！”
　　面前的纯纯竟“噗嗤”笑出声来：“说什么疯话！外婆对你好点你就真拿自己当回事了，老人家怕孤单，我又不在她身边，她太想念我了就拿你充个数。这段日子我在这儿，她还关心你吗？谁会傻到放着自己的亲外孙女不疼，去疼一个来路不明的外人？”
　　纯纯的话字字砸在心上，纯安止不住的浑身发抖，是这样吗？是吗……奶奶所有的关怀，疼爱，安慰，全都是因为纯纯不在身边，她才是人家阖家团圆中碍眼的那个……想到这里，她再也待不下去，转身冲出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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