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之南

　　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周围的景象不再熟悉，脚步疲软沉重，纯安才慢下来，紧绷的表情一点点松懈。
　　鞭炮声，烟火声不断在耳边炸裂，万家灯火通明，纯安几乎看得见那些窗子里其乐融融的画面。眼前的长街却是行人稀落，一场冬雨过后，空气更添湿冷，几处水洼被路灯映的粼粼闪光。
　　这就是他们说的，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
　　纯安眼眶逐渐泛起湿意。头一次，她觉得自己是可怜的。为什么从睁开眼到现在，走的每一步都和大家背道而驰，就连一直敬爱依赖的奶奶，也只是拿自己替代别人，在亲孙女面前，她压根一文不值。
　　“白纯安？”
　　纯安心头猛的一凛，这声音……
　　“真的是你！”王彻快走几步上前，大概是刚跑过，还有些发喘，呼出的白气不断被夜色吞噬，“年三十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绷了这么久，一直憋在眼底的泪终于大颗掉落。纯安嘴张了张，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王彻不再问，他脱下身上的羽绒服给纯安穿上，纯安这才发现自己跑出来只穿了件毛衣。王彻衣服很长，刚好把纯安整个包裹进去：“还好我出来帮家里买调料，街上黑漆漆的，你一个女孩多不安全。”说完又把帽子给她扣上，只露出布满泪痕苍白的一张脸。
　　除夕之夜，附近的店家大都关门，王彻只好带她在路边长椅坐下。纯安还是在哭，声音不大却悲拗至极，仿佛积攒许久的委屈全都喷涌而出。为什么万家灯火没有一盏为她亮，为什么世界之大，偏偏没有她栖身地？纯纯说的对，只是奶奶好心，收留了一个本应该流落街头的孤儿，真正的骨肉亲情，不是叫一声奶奶就可以。
　　“别哭了……”王彻声音轻柔，他知道这句话没用，但此刻也想不出其他话来，只是发自内心的希望纯安能够好受一点。纯安的眼泪止不住的划过面庞，从有记忆开始就是一直在忍，而现在她只想好好哭一哭。
　　王彻不自觉的环上纯安的肩，将她搂进怀里。也只有在这样无人的深夜里，他才敢由着自己的内心：“纯安……”
　　纯安倏地抬头，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靠在了王彻怀里。第一次，王彻叫了她纯安，第一次，她靠他这么近，近到可以看到倒映在他深邃瞳孔中，远方的烟火在闪烁。
　　“除夕夜跑出来，一定是和家里闹矛盾了吧？或者也不能叫家，你说过不知道家在哪儿，这么伤心是不是为了这个？”
　　纯安噙着泪，微微点一下头。
　　“不是每个人都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世界上多的是无家可归，颠沛流离的人，但是命运很公平，我们永远不可能抽到最烂的剧本，比你惨的人太多太多了，你要做的就是好好珍惜，总有一些事情是你比别人幸运的。”
　　王彻顿了顿，环住纯安的手更紧了些。
　　“你怎么知道你永远都没有家呢？你一定有，只是现在还想不起，说不定哪天就回去了。就算没有，以后也会有人给你……”
　　纯安眼泪更凶，但满腹的委屈已经被窝心取代。虽然不太懂王彻的意思，可这一刻好像在他的话语中望见了那个美好未来。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眼泪流干力气耗尽，纯安竟然慢慢的在王彻温暖而结实的臂弯里睡着了……

　　纯安呆在王彻怀里，像一只乖巧熟睡的猫，王彻就这么横抱着她穿过小巷到大路，叫了辆出租车，抱着纯安上去。他已经微信问过邱添地址，也给妈妈发了短信，会晚点回去。
　　可能是累极了，也可能是坏情绪都发泄干净，这么一番折腾，纯安依然睡得安稳。冷风和喧嚣都被隔绝在车窗外，这样舒适的小小空间，静谧到可以听到纯安均匀的呼吸，偶尔有空中烟火洒下斑驳光点，跳跃在纯安浓密如扇的睫毛上。景色倒退，时光凝结，什么叫岁月静好，以前他总觉得这四个字矫情，现在终于切身体会到。
　　王彻想到许多。十一长假后的第一天，他正埋头做题，突然被班级门口一抹白色身影吸引，再也挪不开目光。如果人真的有前世，他们前世必定诸多纠葛，才让他到今生还觉得熟悉。第二天纯安顶撞老师，拂袖而去的潇洒背影让他不禁小小得意，又忍不住担心她会挨罚，于是装作看板报，提醒她怎么讨好袁老师……
　　放学后他路过报刊栏，下意识的放缓脚步，竟刚好捡到她的云坠。本想悄悄放在她文具盒里，可第二天看到她那么着急寻找，赶紧上前归还……
　　还有冒着被老师逮到的危险，偷偷在课堂上帮她抄课文；雨夜放学特地走后门想要送她，看到她手里的雨伞又拿徐梦雅打掩护；还有她受伤，他跟着到水池刷碗；礼堂停电那一秒钟的牵手，漫天彩霞下并肩而立……纯安，你就像从天而降的礼物，这短短几个月，比我过去千百个日子都美丽。
　　车在邱添家门口停下，邱添早已等在门口。王彻把纯安叫醒，当她睁眼认出身处何地，眼底深深的失望让王彻蓦然生疼。
　　“谢谢你，再见。”纯安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脱下王彻的羽绒服，开门下车。面对邱添的问长问短，她一句听不进去，只觉得忘了什么事。
　　车子重新发动，王彻靠在后座，仿佛全身的温度都被抽离。对不起纯安，原谅我的懦弱，我们身边有太多双眼睛，我必须装作冷眼旁观。我不想我们之前的纯粹被流言污蔑，我的关心对你不一定是好事。现在的我们扛不起任何责任，你等等我，等时间宽容，等我足够坚强，会给你可以依靠的一切。
　　“王彻，新年快乐！”
　　王彻一惊，急忙把头伸出车窗，夜色浓郁而混沌，早就不见了纯安的身影。

　　据邱添说，在王彻给她发信息前，奶奶就打电话问过，声音很急切，反复拜托邱添帮忙。然而纯安到家，奶奶只是嘘寒问暖几句，对纯纯也是照常。
　　接下来的几天，纯安就安生躲在奶奶屋里看书，连吃饭也是自己端进房间里。不是怕了，只是觉得没意思，真没意思。
　　过了初三，纯纯和妈妈也要走了。奶奶给纯纯装了整整一行李箱的特产，一路送到火车站。纯安当然没兴趣看她们一家惜别，但纯纯走了，她也终于能出屋透透气了。
　　纯安拿了个小毯子，在院中躺椅上躺下。看来辞旧迎新这个说法还是有些道理，过完年后的气温逐渐回升，天空重新变得高远，丝丝缕缕的白云漂浮在碧蓝背景上，像铅笔画一样浪漫可爱。
　　“纯安……”不知道什么时候，奶奶已经送完人回来，悄无声息的站在了纯安背后。“还在生奶奶气吗？”
　　纯安坐直，脸色瞬间黯下：“没有。”
　　“傻孩子，”奶奶挨着纯安坐下，“奶奶都这岁数了，这次要不是纯纯妈答应给纯纯买新电脑，我恐怕就只能在灵堂上见她了，你让奶奶怎么样呢？”
　　纯安本来就只是委屈，并没有生奶奶的气。看到奶奶红了眼圈，突然懂了奶奶为什么要托邱添去找，为什么没有责怪纯纯。纯纯的心思她一清二楚，那又怎么样呢，毕竟是好多年才能见一面的亲外孙女。
　　纯安声音软了下来：“奶奶……”
　　奶奶把纯安搂进怀里：“孩子，你可吓死奶奶了。你虽然不是我亲孙女，也是我亲手救回来的，咱祖孙俩相依为命这么久，你还不信奶奶吗？纯纯任性，可是难得来一次，你要是心里不痛快就怪奶奶，怎么能一个人跑出去呢？大晚上的你是要急死奶奶呀……”
　　“对不起，奶奶……”几个月来，纯安觉得自己这声奶奶叫的最真心。她不想再计较和纯纯的那点小争执，也不想再纠结血缘亲疏，奶奶就是她奶奶，唯一的亲人。

　　王彻那边却没这么温馨平和了。初一初二忙着串亲戚，王彻妈一直没搭理王彻。初三从姨奶家回来，王彻刚想回房间，就被妈妈叫住。
　　“来吧王彻，坐下说说，除夕晚上上哪去了。”
　　王彻转头，只见妈妈直直的坐在沙发上，手握遥控器不断摁着，眼睛紧盯着电视，更像瞪在自己身上。
　　他早知道这事不会算了：“同学家猫丢了，我帮着找了会儿。”
　　“啪！”遥控器被王妈重重摔在桌上：“你把我当傻子么！谁家年三十大半夜找猫！家里父母爷爷奶奶姑姑都等着你吃团圆饭！你居然在外面晃到两点！是不是过了18就想上天了！”
　　王妈越说越气，干脆起身关了电视：“这几天过节又忙着走亲戚，我忍了，从今天起到开学，你哪儿都不准去，呆在房间给我做题！你看看离高考还剩下几天！就你那点分，你打算考什么？啊！非得等到落榜了才知道后悔！”
　　“妈！”王彻终于出口打断，“别说了行不行，又是你当年差两分落榜悔恨终生的先例，可我不觉得你现在过得有什么不好……”
　　“你还来劲了！”王妈眼冒火星，声音更提高一个八度，“我要是有大学的文凭，至于到现在还待在小职工的位上！我说你两句怎么了？你说的就是真话？你以为我就能放心你在外面呆那么晚？……”
　　王彻一惊：“你出去找我了？”
　　王妈嘴角泛起冷笑：“要不是这一趟，我还真不知道我儿子那么有本事，三十晚上还得出去会小情人。”
　　“妈！”王彻急了，“你不知道不要乱说，她是我同学！”
　　“少来这套！你是我儿子，你转一下眼珠子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这种女孩，长得漂亮，不好好学习专门跟男生打情骂俏，大晚上不回家，没一点家教。我警告你离她远点，等你被她连累栽了跟头，哭都来不及！”
　　王彻还想解释，却被妈妈一把推进房间摔上门。王彻心烦意乱，都18了，出个门还要被跟踪，更气愤的是好好的安慰一下女孩子居然被诌成这样，妈妈一副不容置疑的模样，实际上才知道多少！气了一会儿，王彻干脆蒙头去睡了。

　　初六一早，邱添就打着置办下学期文具的幌子把纯安拉出奶奶家，一直坐车到了市中心的文具店里，邱添才说了实话，开学后就是情人节，她要去给邹明宇挑礼物。
　　纯安满头黑线，虽然不知道情人节是个什么鬼，但一听也知道不是她该过的：“你俩什么时候成情人了？”
　　邱添扬起下巴：“这礼物一送，说不定就成了！”
　　“可你上次送礼物，人家不是不喜欢。”
　　还好邱添习惯了纯安噎死人不偿命的说话方式：“同一个坑我还会掉进去两次么？我早想好了，这次不整那些乱七八糟的惊喜，就挑两套文具，他一套我一套，高考时用它答题，没准心有灵犀就考到一个大学了！”
　　纯安点着头，若有所思。邱添一脸坏笑的碰碰她：“哎，不给你的王彻送点啥？”
　　“啊？”纯安傻眼了。
　　“还不承认呀！”邱添手里拿着一把水笔，一根根比对着，“八百年前我就看出来了，每次一见到王彻，你那眼神就贼亮！就跟我看见money似的！”
　　“有……那么猥琐？”纯安更傻了。
　　邱添实在忍不住了，拿笔往纯安脑袋上敲去：“嘿嘿嘿！怎么说话呢！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吗！”
　　“是袁老师教的呀！”纯安瞪大了眼睛认真纠正。
　　邱添自动屏蔽掉纯安的胡言乱语，自顾自的挑选着，还不忘帮她分析：“王彻，嗯，还不错。虽然不到男神级别，看着倒还顺眼，当然了比我家邹明宇还是差的远……地理小天才，年级前百名，前途也还行……没听说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感情史，性格有点闷，不过男生话多了反而掉价……家庭背景……这个我还不了解，回头想办法调查一下……”
　　等邱添唠叨完回头去看，纯安已经拿着一套文具在收银台结账了。“喂！你干嘛去？”
　　纯安冲她眨眨眼：“调查家庭背景去！”说完便拿起东西推门而去了。

　　邱添倒是提醒了她，送文具是个不错的主意，至于调查家庭背景，她不觉得王彻家跟她有什么关系，唯一的关系，就是此时此刻去家里能找到他。
　　王彻家并不难找，叫了辆出租，把上次写信时王彻告诉她的地址告诉司机，二十多分钟就到了。可是站在楼下纯安又犯了难，铁门禁闭，上面只有一个对讲机，还坏掉了。
　　好在王彻家就在二楼，纯安干脆扯开嗓子喊了一声“王彻！”
　　王彻正闭关刷题，听见纯安声音还以为幻听。直到喊声响过三遍，他才猛然起身窜向阳台，往下一看，果然是纯安！
　　“别喊！嘘！”王彻对纯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火速跑下楼。纯安看到铁门打开，脸上漾起甜甜的笑意。
　　“你怎么来了！”王彻好像没有丝毫惊喜。
　　“我……”
　　“有什么事开学再说，你快回去吧，我妈去超市一会儿就回来了。”
　　仿佛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纯安心里那点小欣喜，小期待全被浇熄了。
　　“你妈回来关我什么事。”纯安冷冷道。
　　王彻有些恼火，为了纯安大过年的跟妈妈吵架，到现在都没有缓和，她却是这样态度！“你一个招呼不打就跑过来，还不许人家家里不方便？如果今天我妈在家，这不仅是给我惹麻烦也是给你自己惹麻烦！”
　　纯安缄默，眼神却变得凌厉。
　　原本就昏暗压抑的天空，在几声闷雷后开始掉下雨滴，冷风卷起残叶，发出呜咽的□□。
　　一分钟的漫长对峙，两人心里都是百转千回。
　　忽然，纯安转身离开，一句再见也没说，王彻在身后喊着要拿伞送她也不理会。王彻又悔又急，迅速上楼抓起一把伞又追出去。倾盆大雨说来就来，拿把伞的功夫，外面已经是一片模糊的雨帘。
　　王彻慌忙扎进雨中，边跑边撑开伞。出了小区就是大马路，突如其来的大雨让路人纷纷奔走躲避，人影交错，哪儿还找的到纯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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