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之南

　　王子龙刚回校，程叔也带着程飞的骨灰回来。程飞的事一夜之间传遍全校，当然也包括袁老师。当面容枯槁的王子龙出现在办公室负荆请罪，满屋子的老师竟都不忍心责罚。
　　而他也说到做到，书桌整齐了，作业按时交了，不逃课不捣乱，安静的让人心慌。每次纯安想扭头和他说话，都被那专注学习的气势硬生生逼退。她清晰的感觉到王子龙的脱胎换骨，这样的沉寂于他是好是坏，纯安也说不上来。
　　临近圣诞，整个学校似乎随着这一年中最后的节日逐渐升温，显出它活泼热闹的一面。平安夜那天，当地邮局的工作人员突然来到学校，发起了一个“致未来”的公益活动。20块买一个由残疾人亲手制作的信封，给2年后的自己写一封信塞进去，邮局将把信保存2年后寄还给自己。
　　纯安不以为然。这些天同学们纷纷互送平安果，讨论着明年夏天要报哪所大学，要去哪里毕业旅行，只有她始终缄默，明年夏天，自己还叫不叫白纯安都难说。
　　可是邱添很有兴趣，当时就买了一个，撇下纯安跑回班写了。纯安望着她飞奔而去的背影，忍不住抿嘴偷笑。无意中扭头去看卖信封的摊位，人头攒动中，竟站着王彻。
　　只见他不疾不徐的从人群中走出，手中拿着一个信封，径直往教学楼的方向走来。远远看到纯安倏地一愣，随即又淡淡的笑了。
　　王彻在离纯安一米远的地方站住，拿着信封的手抬起：“给你吧，我没什么好写的。”
　　就是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从上次雨夜憋到现在的气，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纯安没有接，只是笑意盈盈的看着他：“那我怎么写收件地址？”
　　王彻语塞，他明白纯安的意思，居然把这茬忘了。想了一会，回答：“寄我家，我寄给你。”那肯定的语气，倒不像是提议，而是要求。
　　纯安笑的更深了，这可真是好主意，王彻明摆着是要告诉他住址，同时提醒她，这两年不要断了联系。“那你会偷看吗？”纯安又问。
　　“当然不会。”王彻声调比以往轻快了许多，整个人似乎都被冬阳暖化了。“不过……我挺好奇你会写些什么。”
　　纯安飞快抽过信封，对他扬了扬：“你会知道的。”

　　那年平安夜，纯安顶着讲台上老师凶狠的目光，躲过窗外随时突击的巡逻主任，一遍遍的修改手中的信纸。她是希望王彻偷看的，甚至写这封信就是为了让他偷看，只是反复斟酌还是写不出那种温暖又不矫情的感觉。而两年后王彻收到信时是怎样的心情，她不得而知。
　　“喂喂，咳……”临近放学，教室里的音响却突然响起，吭吭唧唧的像位苟延残喘的老大爷。不用抬头也知道，校长大人又要发表讲话了，而且准没好事。
　　“同学们安静一下，下边宣布两件事。”蒋校长的声音依旧严肃的让人生厌，只是作弊的事被他莫名其妙帮了一把，纯安倒不像其他同学那么恨他。
　　“鉴于同学们长期缺乏锻炼，出于对大家的身体健康考虑，以及践行德智体全面发展的目标，现决定自明天起，恢复早操！”
　　话音刚落，教室里便一片唏嘘，还夹杂着几声轻骂。
　　“第二件事，近日有不少高三同学主动要求元旦加课，这是一个非常好的现象，大家积极学习，学校自然全力支持。因此高三年级元旦期间正常上课，其他年级30号可以离校……”
　　“卧槽！”“有毛病吧！”“谁说要补的！”“太过分了！”……这次可不是轻骂了，整个高三全部沸腾，连外班的骂声都清晰可闻。纯安忍不住把笔一摔，抬头瞪着音响，好像校长就在音响里面。奶奶还在盼着她回去，怎么说取消就取消！
　　校长的话在沉寂的高三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引爆了所有同学长期压抑的烦躁和不满。第二天纯安刚踏入教学楼，就感觉空气中到处充斥着蓄势待发的荷尔蒙，只待一个火星就爆裂。走廊上突然多了些窃窃私语的小团体，操场的围墙处不断有人来来回回，就连平时避之不及的办公楼下，也有人鬼鬼祟祟的徘徊。她有预感，一幕精彩而轰动的大戏，马上就要开锣上演了。

　　圣诞节下午5点半。距离放学还有20分钟，窗外的天空已经开始昏沉，教室里的同学们却出奇的兴致高昂。
　　“噼噼啪啪啦噼里啪啦……”校园的寂静突然被尖锐的炮竹声划破，几乎是在同一秒钟，教学楼内爆发出雷鸣般的尖叫和欢呼，教室里瞬间乱作一团，拍桌子的拍桌子，跺脚的跺脚，伴随着鞭炮的轰鸣，脚下的地板几乎都在摇晃颤抖！
　　老师的呵斥已经彻底被暴乱淹没，同学们蜂拥出教室在走廊一字排开，变戏法似的点燃小摔炮往楼下扔。广播里校长刚吼出“安静”两个字，广播室就被飞来的鞭炮攻陷，校领导全部捂着鼻仓皇逃出办公楼，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硝烟混着暮色笼罩整个校园，平时冰冷沉闷的学校完全变了样。
　　尖叫越来越起劲，几个男生不知道从哪搬出几个大箱子放在楼前的草地上，迅速点燃后跑开。“砰！砰！砰！”的巨响再次划破天幕，一团团火球腾空而起，直直冲向云霄，在教学楼上方潇潇洒洒的炸开来，绚丽夺目！
　　每一朵礼花的绽放，都能引爆人群中高涨的热情和欢呼。人声鼎沸中，始终缄默的纯安显得格格不入，她一声不响的下楼，转弯，走到教学楼背面的操场。
　　没有人注意到纯安的离开。周围越热闹，越让她想起奶奶在清冷小院里孑然的背影。抬头看去，傍晚的天边已经积累起重叠的云层，淡黄的夕阳透过云团间隙直射下来，照映在前方不远处，一个挺拔的身影上。
　　纯安唇畔漾起浅浅的笑，悄悄走到那个身影旁，并肩站住：“大家可都在看烟火呢，你怎么在这儿？”
　　王彻的视线飞快扫过纯安，然后继续望向天边：“再等等，一会儿有仙境。”
　　即使是侧面，纯安依然感觉的到王彻澄净眼眸中不同平时的骄傲。好像每一次面对她都是带着光环，可置身在茫茫人海的时候，又显得清冷孤单。
　　“快看！”
　　纯安顺着王彻目光看去，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天边已经染上浓重的橘红色，似乎有人毫无预警的点起一把火，迅速蔓延了大半个天空。无数的云块聚集在一起，汇成一片诡谲而壮阔的红色海洋，连带着地上万物，都镀上一层红彤彤的外衣，灿烂得叫人窒息！
　　“真的是仙境！”纯安惊呼，“要是能在上面跳舞多好！”
　　王彻眼都不眨的答：“云是水滴，瓦斯或冰晶胶体的集合体，站在上面会掉下来的。”
　　“你又没站上去过。”纯安回的笃定，余光偷偷瞥向王彻，他的面庞被彩霞映的通红，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
　　“作为文科生，这些都是基本知识点。”一提到最拿手的地理，王彻整个人都神采飞扬起来。“像今天这种，学名叫透光高积云，它预示着近期天气不稳定。如果是蔽光高积云，云个体之间是没有缝隙的，预示着会有降雨……”
　　爆竹声还在持续炸裂，欢呼声丝毫未减，此时此刻的操场却仿佛静止下来，一草一木都安稳的躺在夕阳的怀抱中。纯安有一种错觉，似乎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远离尘世喧嚣，有这片刻的静谧时光，她连未来都不想到达。
　　真希望两年后，我们还可以并肩一起，看看这漫天壮丽的云霞。

　　这样一场轰轰烈烈革命起义的直接成果，就是以后的早操多了两圈。王彻说的果然没错，第二天一出门，狂风已经呼啸而至，路旁的枝丫剧烈摇晃，似乎下一秒就会连根拔起。
　　但苦果已经种下，时辰一到，全校同学还是像待宰羔羊一样，一个不落被赶去了操场。天还黑着，浓稠的晨雾弥漫在头顶，几盏路灯苟延残喘的立在墙边，和大家一样的不情愿。
　　一声尖锐的哨响划破周围的窸窣，伴随着有气无力的口号声，冗长的队伍开始缓慢移动。有了上次摔倒的教训，纯安干脆排在了女生队尾，远离徐梦雅。
　　刚跑过一圈，人群中就发出了阵阵哀怨。寒冬腊月凌晨六点，又困又冷又饿，腿上像绑了沙袋似的沉重，这哪儿是锻炼，分明就是折磨。三圈过后，队伍已经溃不成军，任老师们怎么呵斥，大家还是拖拖拉拉，能走一步绝不跑快。
　　“扑通……”男生队突然传来一记沉闷的倒地声。纯安闻声回头，不远处李亮脸色煞白的倒在地上，后方的人不断围过来看，却没有一个人去扶。
　　纯安想都没想就冲过去，一把推开围观的人，在李亮身旁蹲下。李亮的表情十分难受，眼睛微张，喘着粗气，半边脸有些擦伤。纯安用手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泥土，然后拉起一只胳膊，用力把他挪到自己背上。李亮虽然不胖，但极度虚弱，纯安咬牙试了好几次才站起来，刚走出一步，一直大手突然拉住了她。
　　“我来，你背不动。”王子龙利落的背起李亮，往医务室的方向走去。纯安愣了几秒，也快步上。围观的人却还呆立在原地，简直不敢相信刚刚看到了什么，别说李亮脏到没人愿意碰，他摔了大家高兴还来不及，居然莫名其妙被白纯安救走了！

　　凌晨的医务室还没开门，王子龙愣是把门敲开。医生梦游般的检查一番，开了两支葡萄糖递给王子龙：“低血糖，不碍事，把这个喝了，等会儿去吃饭吧。”
　　王子龙点点头，撕开两支吸管插进去，然后放在李亮嘴边。李亮已经缓和不少，见王子龙这样有些狭促，赶紧接过葡萄糖：“我自己来，谢谢……”
　　王子龙倒笑了：“没想到你还会说谢谢。”
　　李亮头埋的更深，完全不见平时的刁钻蛮横。王子龙瞧了眼墙上的挂钟，离餐厅开门还有一会儿：“走吧，去程叔那儿，我给你俩煮面吃！”
　　一听到“煮面”俩字，纯安立刻两眼放光，王子龙回她一个“我懂”的眼神，然后不由分说的一把拉起李亮：“走着！还等我背呀！”
　　王子龙还留着小卖部的钥匙，他轻车熟路的拉开铁门，招呼俩人坐下，又从架子上拿下三包方便面走进厨房。一分钟不到，又从里边探出头：“亮子，拿几个西红柿出去洗洗，小白爱吃！”
　　“哦……”李亮照办着走出门外，王子龙看他难得顺从的样子，禁不住有些想笑，转眼看到纯安正冷冷的盯着他，赶紧解释说：“我可不是使唤他啊！还不是因为他平时不舍得吃，才整出个低血糖。李亮这人吧就是太别扭，想做好事都得顾着他那颗脆弱的玻璃心。”说罢还颇为无奈的叹了口气。
　　纯安很意外，不只是因为他的细心维护，还有这段日子以来，她终于又看到了往日的王子龙，会开玩笑，会发嗲叫她小白。她一度担心，他会一直沉溺在程飞的死里无法自拔。
　　不出十分钟，三碗热气腾腾的泡面就端上了桌，王子龙不仅加了青菜番茄和香肠，每个碗里还窝着一颗嫩黄的荷包蛋。李亮看着这碗超规格的方便面，既惊讶又感动，简直不知道怎么下筷。王子龙一边给自己加辣，一边给李亮科普：“瞧见没，这就是我为小白同学独家秘制的王师傅顶级方便面，要不是托了小白的福，你哪儿尝的到此等人间美味！”
　　纯安在一旁附和着点头，其实她都明白，以往他给自己煮面，顶多加颗蛋。毕竟是程叔的店，每次拿的东西，他回头都会悄悄补上。
　　李亮不再扭捏，他也是真的饿了。这学期的生活费已经见底，又不好跟家里要，连吃了半个月的馒头蘸酱，不晕倒才怪。王子龙最近发疯学习，也好久没正经吃顿饭了，哧溜哧溜吃的贼香，还不忘安慰下纯安：“好了小白，别绷着个脸，今天都腊月了，马上就是春节，你还愁……”
　　话说到一半，王子龙赶紧住了嘴，昨天他看纯安闷闷不乐，特地跑去问了邱添，可不能把人家给卖了。可纯安依然大口吃着面，似漫不经心的冒出一句：“什么是春节？”
　　这话一出，惊得王子龙和李亮同时定了格。好一会儿，王子龙才咽下嘴里的饭，伸手戳了戳纯安的脑袋，好像要确定里边进水了没：“小白……你失的是忆呀，可不是脑子呀！”
　　又是这一句……邱添不知道说过多少回了，纯安懒得理他，又扭头问李亮：“什么是春节？”
　　李亮比王子龙更惊讶，虽然失忆一说早传的沸沸扬扬，但天大的事也传不到他耳朵里。回想纯安入班后的各种怪异行径，失忆倒也是一个合理的解释。
　　“春节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所有人在这一天都回和家人团聚，然后一起吃年夜饭，看春晚，放鞭炮……”李亮组织下语言，尽量说的简单易懂。“农历的腊月三十就是除夕，第二天就是大年初一……”
　　纯安似懂非懂，有一点倒是听清了，家人团聚，可她的家人，到现在姓甚名谁都不晓得，上哪儿团聚去。奶奶……纯安心里是把她当家人的，可奶奶也有自己的家人，既然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她也是要和自己家人在一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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