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之南

　　要邹明宇打个电话给邱添，其难度不亚于让他做一整套变态数学试卷。
　　那张写着电话的纸条在他口袋里装了整整两天，第一天他想，邱添也许在忙吧还是不要打扰了；到了晚上，又觉得也许邱添已经睡了；第二天，她今天肯定会返校的……可是直到天黑时他从四班经过，邱添的位置还是空空荡荡。
　　一丝莫名的不安爬上心头。分秒必争的高三，有多大事能让她一连缺课两天。
　　踌躇许久，晚自习的课间，邹明宇终于按出了那串号码。他已经盘算好了说法，听白纯安说她家人生病，作为同学正常关心，然后以快上课为由迅速结束通话。嗯，就这样，简单自然。
　　可是邱添疲惫的声音从那头传来时，满腹草稿瞬间忘的一干二净。直到邱添问到第三句“谁呀”，他才支吾着开口：“我，邹明宇……”
　　“邹明宇？”邱添简直不敢相信，低哑的嗓音立刻亮了起来。
　　“是我……”邹明宇摸摸鼻子，“那个，听白纯安说，你家人生病了？严重吗？”
　　那头沉默了一会儿，邹明宇一度以为她挂了电话，邱添再度开口时，疲倦明显更深，似乎还带一声浅叹：“谢谢你关心，没什么事就先这样吧，回学校再说……”
　　邹明宇还一头错愕，那头已经响起忙音。邱添会让他吃瘪，还真是破天荒头一回……可她为什么会这样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上课铃把邹明宇的心思拉了回来，走出电话亭，天空已经飘起毛毛细雨。昏黄的路灯把雨滴裹得温柔明亮，落在脸上却冰冷刺骨。邹明宇加快脚步进班，路过后门时下意识看了一眼白纯安，她依旧是清清冷冷的表情，手拿一本书随意的翻着。
　　可纯安的心思，完全不在课本上，脑中反复跳出昨晚刷碗时的一幕，心头说不出的乱。虽然这两个多月和王彻并没过多交集，但从一开始她就笃定，王彻是个特别的存在，几乎可以称作是新记忆里的唯一故人，每一次出现都让她无比安心。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冷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珠砸向窗户，噼啪作响，原本静谧的教室似乎也被大雨传染，变的阴阴恻恻。不少同学开始抱怨这鬼天气，也有人商量着一起拼伞，直到放学也没人问一句纯安，自从打了徐梦雅一巴掌，她已经被全班人理所当然的无视。
　　那又怎样，她有邱添。下课铃响起的时候，纯安从桌子旁的挂钩上取下一把伞，从容自若的步出教室。早在上学的第一天邱添就帮她备了这把伞，洁白的伞面，只有蕾丝花边和把手是黑色，没办法，似乎造伞的人也不喜欢全白吧？
　　从后门走出没几步，纯安兀的停下脚回头，果然在熙攘的人流中一眼看到了王彻。纯安微微勾起唇角，秀发被冷风吹的些许凌乱，显得迷离动人。
　　王彻以前，可一直都是走前门的。
　　然而纯安的笑容很快就消散，王彻身边紧挨着的，居然是徐梦雅！狭窄拥挤的走道上，两人时不时被挤在一起，指尖几乎都要碰到了！还有那表情，是聊着什么天下奇闻才笑得出鱼尾纹！
　　纯安悄然退到一旁，待两人走过了才跟上。走出教学楼，王彻很自然的撑开伞，更自然的把大半边罩在了徐梦雅头顶。喧杂的人声加上雨声，似乎给他们之间隔了一道透明屏障，前方是他们的谈笑风生，后边是纯安一个人的落寞观望。半小时前那些小揣测小心跳全然消失，虽然打着伞，却和暴露在漫天风雨中一样。她从来是不会冷的，此刻却下意识裹紧了大衣，纤细的身影在寒风中摇摇欲坠。
　　他们都浑然未觉，纯安身后不远处缀着的就是李亮。他们之间只是不足十米的距离，甚至每天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两人之间只隔着一个走道。可是有什么用呢？眼前纯白色的背影，是身在地狱的黑恶魔永远到不了的天堂。
　　李亮清楚明白，但是每个人都有追随光明的本能吧？既然见过太阳，又怎么甘愿蜷缩在黑夜，他只想努力的，尽量的，离那团光更近一点，好让生活不那么死寂灰暗。
　　然而纯安的脚步，还是坚定的越来越远，直到在女寝楼前转角不见。

　　因为下雨，宿舍楼的走道也越发昏暗幽深。纯安不想太早回去面对徐梦雅，就独自在楼道口呆呆的站了许久，直到快熄灯才往回走。
　　还没到门口，就迎面碰上徐梦雅抱着被子出来，见到纯安微微一怔，转瞬又像没看见似的，径直从她身边走过。
　　“等等，”纯安背对着徐梦雅，冷冷开口，“这算畏罪潜逃么？”
　　“畏罪？呵……”徐梦雅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满满的全是不屑。她转身瞪向纯安：“白纯安，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我的时间那么宝贵，我有那个闲工夫整天跟你没完没了？在我的大学计划前，你算得了什么！”
　　徐梦雅逼进一步，纯安几乎能感觉到从她身上散发出的寒气，以及字句中的锐利和嘲讽：“不光是我，所有人都没把你当回事。哪天你妨碍到了他们，人家会毫不犹豫的把你一脚踹开，或者像我一样，在你妨碍我之前就远离你！你记住了白纯安，你就是个傻子，我不是逃跑，而是从今天起我会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慢慢看你的下场！”
　　纯安第一次对徐梦雅感到畏惧，那个诅咒般的预言，让她彻头彻骨的冰冷。真的是这样吗？
　　“才不是……”纯安望着徐梦雅决然离开的背影，自我催眠般的念着。她有世界上最好奶奶，有对她无微不至的邱添。她饿的时候，王子龙会煮面给她吃；她被罚的时候，王彻会帮她抄课文；今天她手受伤，不也有牧童陪着照顾吗？
　　纯安深吐一口气，转过身去。纵深幽黑的走廊里，两团影子越拉越长……

　　邱添回来已经是四天后。她没有进班，把包扔在宿舍就径直去了操场。还没到放学时间，操场空旷而沉寂。只是冬天的夜晚来得早，才五点多钟，整个校园就笼上了一层浅灰。
　　邱添轻车熟路的翻上双杠坐好。纯安没来以前，这就是她的秘密基地，但都是在下课后。这么安静不受打扰的坐在这里还是第一次，仿佛全世界只剩她一人。
　　放学铃刚打过，一股巨大的喧哗便如台风般越刮越近，操场上密密麻麻布满了人。很快的，人群中分离出一个熟悉的身影，周围的人渐渐模糊，只剩焦点中央一个挺拔俊郎的少年，穿过冬季荒芜的草坪和鼎沸人声阔步走来。
　　邹明宇，你总是会发光的。
　　直到邹明宇漫不经心般的翻上另一个双杠，邱添才哑着声音开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两人背对而坐，邱添没有看到邹明宇听到这句话时的狭促。过来前他已经打好腹稿，先问邱添为什么在这儿，再谎称是来锻炼。
　　这样简单了当的问句让他突然自惭。为什么他总不愿意对她坦诚呢？她对自己又何时保留过？而且自己还是一个男生。
　　“我在教室窗户看到的……”邹明宇低下头，余光偷偷瞥向邱添，其实他完全不必掩饰，因为她根本纹丝未动。
　　邱添的视线飘往远方，连带着声音也漂浮起来：“邹明宇，你知道我为什么叫邱添吗？”
　　“不是谐音秋天？”
　　“哪儿那么文艺……”邱添脸上泛起酸笑，“我爸是独生子，我出生后，奶奶就特希望邱家能添个男丁，结果我四岁的时候我妈生病切掉了半个子宫……”
　　邹明宇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样脆弱的邱添让他从未见过，更无从应对。
　　邱添并没有去注意他，继续专心说道：“我请假，是因为我奶奶没了，就在两天前的晚上。要说伤心，好像也没有很伤心，就是觉得心里堵的慌。我真是特别讨厌她，但是也从没想过她有一天突然就没了，唉……”
　　浅浅的叹息划过邹明宇心头，倏地一疼。
　　“我在病床前守了两天，她一直昏迷着。那两天我看着她的脸，那么老，全是沟沟壑壑。你说她都快死了，怎么还是不喜欢我？我招谁惹谁了？从小到大她都看我不顺眼，我再听话再优秀不是个男的就是错！还有我妈，生病已经够难受了，还要天天挨骂……”
　　感觉到不对劲，邹明宇才跳下双杠绕到邱添面前。仅仅四天，那张脸就憔悴不少，曾经水灵的大眼睛，此刻答吧答吧的掉着眼泪。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电话里邱添的声音那么嘶哑疲惫，总归是血亲，无论多少年的怨恨，在死别的关头，她一定是难受至极的。
　　“不哭了，啊……”邹明宇想伸手去帮她擦泪，可是隔着一个双杠的高度根本够不到，手又怏怏垂下。沉吟片刻后，他背靠着双杠坐下，仿佛也陷入了某种沉思：“都过去了，你又没做错什么。”
　　邱添止住哭泣，呆呆的望着脚边看破红尘般老成的邹明宇。
　　“你还记得上次咱们在公车上遇到么？我爸妈离婚了，虽然整个离婚过程都很平静，最后还是因为我撕破了脸。我也是独生子，我爸怎么可能让步，可我也是我妈的全部，所以我选了我妈，跟着她搬到了你家附近……”
　　“邹明宇……”邱添还噙着泪，听到这番云淡风轻的话更加心酸，脑海中闪过那天在车上邹明宇复杂的表情，此刻终于了然。那时还高兴着以后可以常坐一辆车，原来是自己无知的幸灾乐祸。
　　“你很棒了邱添，”邹明宇抬头，一双眼眸在即将全黑的夜色里无比澄澈晶亮，“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念完了就好。以后咱们都有自己很长的路要走，很久很久以后，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邱添花了整整四年才终于明白这句话是真理。无论当初觉得多么天塌地陷的灾难，总会在很久很久以后过去和放下。相比那天傍晚的眼泪悲伤，她甚至更记得邹明宇夜幕中的深邃眼眸，把整个青春照的灯火通明，
　　邱添的归来让纯安连日来的担忧也稍稍松懈。其实在邹明宇打电话前她就打给了奶奶，也知道了邱添这些天的经历。
　　邱添生活的一如往常，这就是她的优点，永远不把负面情绪带给别人。可还有一个人的迟迟未归让纯安不免心慌：王子龙已经失踪5天了。
　　为什么说是失踪呢？虽然他有过无数逃课先例，也只是躲个体育课多媒体课，夜不归宿从未有过，更何况是一连5天不见踪影。而王子龙为了避免老师告状，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偷改了家长联系电话。这下可把袁老师急坏了，万一出个什么事叫她怎么担待的起。
　　十二月中旬的天气，晴冷的不像话，明明是艳阳高照，却丝毫感觉不到温度；明明是微风和煦，刮在脸上却像锐利刀锋。邱添不理会纯安说不冷的狡辩，硬是逼她穿上条灰不溜秋的绒裤，可纯安依然固执的配了条白色毛呢半裙。
　　水房外的队伍一眼望不到边，纯安夹在其中，低头研究着绒裤上一个丑爆的印花，双脚漫无意识的随着长龙移动。突然之间，面前飞速闪过一团黑影，紧接着纯安的手腕被大力钳住，手中的水瓶“砰”的砸落在地。眼前的事物还没有聚焦，整个人已经被这只大手拖出队伍。
　　刹那的惊慌后，纯安反而安心了不少。会这么带她走的，除了王子龙还会有谁。消失了整整一周后，他总算回来了。
　　一直走到人工湖旁的老树下，王子龙才松开她。转过身那瞬，纯安实实在在吃了一惊。这是王子龙吗！整个人消瘦了一圈，脸颊深凹，双眼红肿，嘴唇干裂，和之前的桀骜神气判若两人！
　　“小白，”王子龙的声音几乎是从胸腔发出，嘶哑沉闷，“我能借你肩膀用用么？”
　　纯安还在诧异中，王子龙巨大的身影已经朝自己覆盖而来，头沉沉的砸在她的肩膀上，让纯安有些站不住脚。
　　隔着厚厚的棉衣，纯安依然能清晰的感觉到王子龙紊乱的心跳，以及随着嚎啕大哭而剧烈的抖动。他哭的那么痛，仿佛积压已久的委屈伤痛全部喷涌而出，化作满脸的鼻涕眼泪，通通沾在纯安洁白的兔毛围巾上。
　　“小白，老飞他死了……你知道吗？他妈的居然死了！他怎么能死啊！谁他妈准他死了……”王子龙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骂起人来却依然带劲，只是声音已经哑的不像话。
　　纯安突然间全都懂了。邱添说过，王子龙有个歃血同盟叫程飞，是小卖部老板的儿子。两人从幼儿园到高一一直同校，自封“飞龙双侠”，形影不离。高一下学期的一场群架中程飞被逮，后来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退学，据说去了南方打工。
　　“老飞都是为了我……”好一会儿后，王子龙总算平静一点，靠着老树蹲下，眼泪依然止不住的往下流。“那次打架是我把他叫去的，最后主任来逮，老飞把我藏到垃圾车后边，自己跟着主任走了……”
　　王子龙抬起袖子抹了把鼻涕，脸糊的更脏。纯安皱眉，取下围巾递过去，却被他轻轻推开。
　　“那回校长气炸了，非要开除他，老飞爸一个劲的跟校长求情，校长只甩了句要上学就别开小卖部。老飞性子急呀，一听这话回去就收拾东西跑了！过了半个月才来电话说去深圳打工了！谁他妈让他自己跑的！说好的有架一起干，有难一起担，自己跑了算怎么回事……”
　　王子龙越骂越凶，眼泪又止不住的往下掉。纯安只好蹲在他面前，拿围巾一点一点擦拭他的脸，神色专注而温柔。王子龙被蓬软的兔毛挠的微微发痒，不知不觉中已经安静下来，像一只温顺的小兽。
　　“你接着说，别哭。”
　　王子龙回过神，放缓了语气接着说：“我想过去找他，门还没出就被我爸揍了个半死，我只能经常到小卖部去帮帮程叔……上周我去小卖部看见门关着，赶紧给程叔打电话，才知道老飞出了事……他从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了下来……我把平时存的钱都拿出来，坐高铁去了深圳，还是没能见他最后一面，程叔说，老飞最后还交代要我好好学习……”
　　王子龙定了定，猛然抬起头，满是泪花的眼睛充满了认真和坚定：“小白，咱们一起考大学吧！我不要走老飞的老路，我要好好学习了！”
　　纯安的手定在半空，看着王子龙满怀期待的脸，始终无法说出那个“好”字。

　　晚上熄灯后纯安就溜到了邱添床上，徐梦雅一走，宿舍其他人对她也冷淡了几分，她宁愿来跟邱添挤，还能聊聊天。
　　“怪不得……老看见王子龙往小卖部跑。”听纯安讲了今天的事，邱添了然地点点头。看纯安似乎还有些难过，就拿胳膊碰碰她：“怎么了，还替他难过呢？”
　　纯安盯着天花板，眼神有些空洞：“失去最好的朋友，得多难过啊……如果有一天你死了，我肯定哭的比王子龙还痛！”
　　纯安讲的一本正经，邱添脸已经全黑了。虽然知道纯安没有恶意，可这话听起来真是耳根不爽：“什么破比喻……我好的很！”
　　“我是说真的！”纯安转过脸看着邱添，表情真挚又坚定，“只是想象一下，就觉得很难受，邱添你可别死，我也不要死。”
　　邱添的气全消了，甚至还有一丝感动，她能够感觉的到，纯安是真的在乎她。可是她毕竟不属于这里啊，一面希望她恢复记忆找到家人，一面又害怕着面对分离，日子越久越担心。她伸手搂住纯安的头，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丝：“不用难受，咱俩离死还远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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