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彼岸

作者:斯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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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到哪一步呢?


      八点半,夏枫树才睁开眼睛,“麻烦”似乎知道她不用上班,平时她不会这么嗜睡。约了十点的手术,夏枫树不得不爬起来,这个时候出门也得打车,否则就来不及了。
      等了二十分钟都打不到车,只好去公车站等车,夏枫树莫名地烦燥,只觉得一颗心如同水上的纸船,摇摇晃晃,稍有风浪,便沉底了。
      路上的时候,已接了两个护士的电话,提醒她今天有预约。第三个电话响起时,她已在医院门口,由着那电话响了一路,等电梯时,她接了电话,没想到,竟然是童展打来的。“夏枫树。”说了这几个字,就沉默了。
      电梯来了,夏枫树却没有走进去,人流从身边走过,嘈杂声不绝于耳,然而夏枫树却听得到童展时促时缓的呼吸声,“夏枫树,你……”
      夏枫树咬着指甲,紧张地等待童展要说的话。
      “……再见了夏枫树!”电话挂断了。

      夏枫树想也没想就按了重拨。

      “童展,你为什么给我打电话,你凭什么?”
      “我就是想跟你说句话。”
      “说句话你心里就舒坦了吧!”
      “好受一点。”
      “那我呢?你什么时候想过我的感受?”
      “我……惭愧。”
      “你惭愧?何苦你最后还要打个电话提醒我,你要离开我了。”
      “夏枫树你什么意思?”
      “以前,我在你和工作之间选择了工作,现在工作没了,我只有你了。”
      “……”
      “你逼我选择你的。”
      夏枫树在医院的门诊大楼前站了许久,回想说过的话。
      这是一个未经思索的决定,由童展的电话引起。

      周燕然来了,三小时后的飞机,他们该出发了。郑琳仪也在这时进门,儿子的这次远行,她无论如何都要送行。郑琳仪是有一点担心的,儿子被周燕然控得这么紧她有些不悦,哪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一言九鼎呢。不过,童展是她娇生惯养长大的,社会的黑暗和外面的风雨她从不舍得儿子面对,到了这会儿,也不指望童展能成就多大的事业,只要锦衣玉食地生活在上流社会里就行了。周燕然是个不错的儿媳,一方面她的家族力量庞大,对仕途帮助很大,另一方面,童展的性格和外表也正合她心意。她只要爱童展,那么就不愁儿子得不到幸福,即使被催促去美国的方式有些强硬,却也没有大的不妥。童展的不快乐也落在郑琳仪的眼里,知子莫若母,童展目前的状态倒不全是任性。
      行李基本都放到车上,“那我们就先过去,下星期在纽约见。”周燕然对郑琳仪说话的语气并不亲切,她们并不喜欢对方,这一点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始终被儿媳妇压一头的郑琳仪淡然说:“一路顺风。”
      周燕然连个笑容都懒得挤出来,对一旁拖拖拉拉地童展说:“接你来了大少爷,想什么呢?”
      童展没言语,倒是站了起来。
      周燕然上前挽住他手臂,想用亲昵化解些僵持的气氛。
      郑琳仪怎会看不出儿子的百般不情愿,正想嘱咐儿子几句,却听童展说:“我不去美国,周燕然,我也不想和你结婚。”
      “这种话翻来覆去地说有什么意思啊!”周燕然倒不受打击,只流露出些不耐烦。
      “那就不说了,我找夏枫树去,谁都别拦着。”

      童展走了,残局由母亲来收拾,郑琳仪对周燕然说:“你先去美国把那边的事情料理好,这边有我。”
      “您开玩笑吗?他都不去了我去料理什么?”周燕然对郑琳仪放任童展的态度很生气。
      “就是这会儿不和你一起去。”
      “他又跟夏枫树联系了是不是?”周燕然坐立不安。
      “不清楚。”
      “您怎么不看着他点,早知道昨天让他住我那儿,还想着让你们母子多说说话,我体贴个什么劲儿啊!”周燕然的语气不好,态度也不佳,在长辈面前这副样子是很失礼的。她出身权贵,凡事有人让三分,平时对郑琳仪倒还有礼有节,但郑琳仪几乎置身事外的态度惹恼了她。
      “不管他在哪,不管和谁在一块儿,都不能限制他的自由。”郑琳仪冷静异常。
      “这么说您是觉得我不对了,限制您儿子自由了?您怎么不打听打听您儿子在外面惹出多大的乱子来?”
      “多大的乱子都有我这个当妈的兜着。”郑琳仪自始至终保持着相同的语气和语速,不快不慢不强不弱,充分表现出她的镇定和自信。从政的女人自有一股泰山压顶不皱眉头的沉稳,郑琳仪不强势,但异常稳定。
      “您怎么兜着,让他娶夏枫树?”周燕然这会儿才意识到这娘俩儿是一伙的,原以为未来婆婆站在自己一方。
      “你是我认定的儿媳,这点不会变。”
      “您儿子已经去找那个女人啦!您还说这种话?”
      “燕然,你和童展好也不是一年两年,你俩那荒唐日子我从不操心,都是孩子,都年轻,很多事儿不试试心里总是痒痒着。童展就算任性也是有限的,你不能打个笼子把他关起来,我不能让儿子受那个委屈。”
      “您的意思是,我得由着他去找那个怀着他孩子的女人,那么我请问,限度在哪里?您给我画个圈。”
      “燕然,你得让步,童展这么闷闷不乐,你就这么把他带到美国我也不放心。”
      周燕然冷笑,“难道我非得嫁给他吗?我忍得了他和别人鬼混,生孩子,却忍不了这份羞辱。”
      正欲拂袖而去,却听郑琳仪说:“你要不是抱定了非他不嫁的信念,怎么会和他走到这一步,雁儿,就算那个夏枫树把孩子生下来,她也进不了我们童家的门。我有这个决心,就有这个手段。还要我把话说得更明吗?”
      周燕然重新坐下来,疑惑地望着郑琳仪。
      “童展上小学的时候,已经会三四样乐器,尤其擅长小提琴,他告诉我,长大了要当舒伯特,我喜出望外,觉得儿子小小年纪就有这么远大的志向。可是他一上初中,就迷上了漫画,小提琴课再也没有去上过,自己找了美术班,一个学期没过,那些美术纸,颜料又被他扔进垃圾筒。上高中因为个子比较高,他被征选进了篮球队,这一次,我坚决反对,直到他被篮球队退了回来。我督促他学习,禁止他再为业余爱好分心。童展倒是很听话,没有做我限制之外的事。但是他的成绩并不理想,不让他打球,他就坐在球场边看,书上本上也写满了和篮球有关的东西,什么战术,跑位。我禁止他碰和篮球有关的东西,他服从,却闷闷不乐。后来,他父亲病重,童展大受影响,总是郁郁寡欢的样子,说话也唯唯诺诺。他父亲去世前只要求我一件事,不要委屈他的儿子,给他空间和选择的权力,总有一天,他会选择一条属于他的路。作为母亲,要照顾他,而不是限制他。我听从了先夫的话,童展又去打篮球了,可是他并没有持续多久,他又迷上了文学。”郑琳仪停顿了一下,表情有些复杂,“他就是这样一个孩子,但他不会任性得没边儿,我想让他去留学,他也为我考到了,你们不就是这么认识的吗?他是一个有自制力的孩子,但一旦被控制,欲望就会不断上升,最后很可能适得其反。”
      周燕然想到童展严格遵守他们的承诺,自动禁足,倒也认同了郑琳仪的观点。
      “童展还是个男孩,不是成熟的男人。”
      “我不确定我还能等多久。”周燕然丢下这句话走的,郑琳仪不免忧心忡忡,时局的变幻通常不能容许任性,她这把伞不知能为儿子挡多少雨。

      “夏枫树,你决定做我的女人了吗?”
      “你居然还好意思说这种话?”
      医院的大门口,两个人都硬梆梆地说话。交锋般地四目相对,最终竟然是童展占了上锋,“我怎么不能说这种话呢,如果你早一点告诉我,何必等到今天?”
      “我是真的无路可退了,童展,你懂我的处境吗?”
      童展摇摇头,走到夏枫树面前,揽住她的肩膀,“走吧,我不跟你吵架了,你好像要晕倒了。”
      “童展,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随便你。”童展搂紧夏枫树。

      连续三天足不出户地呆在一起,童展和夏枫树分享公寓里的乐器,还有大学时的摄影作品,他们四目相对的聊天,偶尔亲吻,碍于夏枫树肚子里的“麻烦”,童展无法更进一步,这令他懊恼,“为什么一定要生下来?”
      夏枫树没有告诉童展真实的原因,其实她认为这是自己唯一拥有孩子的机会,她不想做天煞孤星,尽管生下这个孩子困难重重,但是她的人生有哪一段不是坎坎坷坷呢?没试过顺风顺水的生活,拥有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摆脱孤独的生活这个几近疯狂的念头,被童展的一个电话激醒,母性使她对腹中的“麻烦”产生了强烈的保护欲。这是毫无章法的决定。
      “我们结婚吧。”夏枫树平静地说。
      “你想用孩子绑住我?”童展忽然很开心,有被占有的快乐
      “反正我工作也丢了,只能选择你。”
      “怎么这么说话呀!”童展失望地枕头手臂,转向电视。
      “你这个言而无信的大骗子,还指望我说多爱你那种话吗?”
      “那倒也不是。”童展心虚地看了夏枫树一眼,“我会补救的,和我在一起,还愁生活吗?”
      “更愁了。”
      “怎么呢?”
      “这公寓,你的钱,哪一样不是你妈妈给你的,你这么做肯定惹恼了她,若她剥夺你的经济,你还会坚持和我在一起吗?”
      “我妈不会那么做。就算她不喜欢你,也不会不要我这个儿子,你拖着我,我拉着她,有我的就有你的。”
      “你这么有把握?”
      “我妈是寡妇,只有我一个儿子,她会舍得我吗?我会告诉周燕然,遵守和她的约定,让她放心地找别人去嫁,她不给妈妈施加压力,妈妈就不会难为我。”
      “你和周燕然有什么约定?”夏枫树小心地试探了一句。
      童展立刻警觉地说:“这个……不能告诉你,你也不要再问我。”
      “周燕然是因为这个秘密才一定要嫁给你吗?”
      “别问了。”童展竟生气了,脸涨得通红,一下午都没理会夏枫树。
      只不过,夏枫树对这个秘密更加好奇了,她意识到抓住这个秘密,就抓住了主动,和她要结婚一样,她不想毫凭籍地依靠着孩子样的童展,那样并不能保证“麻烦”能有一个合法的身份和社会地位。而这是她要为“麻烦”争取到的,否则她不该生下来。

      一个多星期,两个人的生活过得惬意,但夏枫树很戒备,总觉得童展的信用卡会随时被停用。
      腹部隆起的速度令夏枫树心惊,她不得不催促童展登记。
      童展去找母亲,争取她的同意是必经的过程,而她是否同意童展和夏枫树都心中有数。
      童展对妈妈心存感激,在他那样任性地抛开周燕然后,母亲并未干涉他的生活。
      他直接地提出要求,“妈妈,我要娶夏枫树,我们有孩子了。”
      应该说,郑琳仪对这句话是早有准备的,这一刻她只是决定用哪种态度来面对,儿子脸上那些庄严的幸福令她决定采取怀柔态度。
      “这事不能急,儿子,你和周燕然的事儿还没弄清楚。”
      “还得怎么清楚啊。”
      “妈妈在美国给你的投资,买的房子都是燕然在给你打理,再说国内也有很多事业是你们共同的,她家还没就这个事儿做任何表态,你怎么能在这时娶别人呢?”
      “说到底是利益,我不愿意把爱情和这些事纠缠在一起。”
      “儿子,这事儿不简单,得小心处理。”
      “妈妈,你不要总是看她家的脸色好不好,也不要在乎她家怎么做。”
      “怎么能不在乎呢?我们今天的一切来之不益。”
      “妈妈,你太势利了。”童展很不耐烦,显然他不愿意对这团乱麻进行辩论。
      郑琳仪勃然大怒,“你敢这么跟我说话?谁教唆你的?”
      童展吓了一跳,连忙端正了态度说:“妈妈,你别生气,我错了,是表达失误。”
      “你走吧,我不想和你说话。”郑琳仪转过身去,实际上,她在提升童展的内疚。
      童展的确很内疚,在妈妈的包容之下,他认为自己刚才的话简直是罪大恶极。“妈妈,求您别生气了,我发誓以后会注意的,不再那么随意地说话,或者把烦恼转移给您。”
      “你心里认为妈妈为了利益和权利而反对你和那个女孩儿在一起,是吗?”
      童展已收敛了脾气,恭顺地说:“妈妈,如果你见到夏枫树,你也会喜欢她的。”
      “我不能见她,这是负责任的态度,童展啊,你知道你惹下多大的麻烦吗?”
      童展无语,很多事他并非不知道,只是不愿去想罢了。
      “你回去吧,这件事需要一些时间来处理。”
      “可是,孩子需要有身份。”
      “你认为自己能当父亲吗?”
      童展的答案是不能,他并不想要这个孩子,但是夏枫树想要。

      无功而返,在面对夏枫树之前,他想到一个逃避的方法,至少缓和一下。
      他要带夏枫树去旅行。
      夏枫树不会揪着他的衣领去民政局□□,这件事遇到的阻力她是有思想准备的,她握着童展的手是出于什么目的,在共同生活一周后,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楚。或许,仅仅是为了孩子的出生证明上,父亲一栏不要空白吧。
      不管生活多么富足,但每一分钟,心里都是惊涛骇浪,随时会消失的一个男人仅以蜜糖样的爱情来慰籍她,她知道他尽力了,也相信他在爱她。如此冲动地把他留在身边,或许只为掩盖她要生下孩子是一时的冲动。
      他们没有同床,因为夏枫树的身体对童展有着莫大的诱惑。公平的说,童展不是种马式的男人,他对夏枫树是温柔的,更重视她的感受。或许她的满足更能给他快感吧。每当夏枫树心绪难平的时候,总会用童展这般真挚的爱情来平复自己,意外怀孕的慌乱和对童展的恨意在慢慢淡去,想做母亲的愿望日益强烈地占据她的心。
      他们决定去马来西亚享受海滩和阳光,童展表现得异常兴奋,不知是因为与夏枫树同行,还是夏枫树不再纠缠登记的事。他一口气给夏枫树办了多个国家的签证,似乎要去环游世界。
      而对夏枫树来说,只要童展对她的爱能持续到孩子出生的那一刻,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她解下了武装,在海滨城市兰卡威的四季酒店享受童展的呵护。
      偶然在一本杂志上看到周燕然的专访,全英文的阅读夏枫树有点吃力,可是对这个女人的好奇心使她耐着性子啃下了这篇访问。大概是说周燕然是华人界最受瞩目的新锐画家,她独特的画风和笔法受到了欧洲主流的青睐,她的成名作箫声占据了整个版面。夏枫树对着那幅画看了几分钟后就烦燥地合起来。因为被勾起了内心的绝望。一个能画出这种作品的女人该有多么暴烈的思想和惊人的气魄啊,似她那般锦衣玉食的女人何以会画出这深渊般的画作。
      她本想和童展聊聊周燕然的画,可是童展横眉冷对地把书扔进垃圾筒,她也只好作罢。
      怀孕以后,荷尔蒙作用使她不那么硬着脖子说话了。
      渐渐的,用来保护自尊心的坚冰也在阳光海滩下融化,当她偎着童展晒成古铜色的胸膛,吃着从未吃过的美食望向大海,抚摸着微凸的小腹,她开始期待这种生活继续下去,直到孩子出生,直到会叫妈妈,直到……
      回国时,胎儿已经十六周了,童展陪着她去做产检,那些赞美和羡慕的目光和语言令夏枫树激动,甚至有点飘飘然,这种得意是从未有过的,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才发现,拥有一个出类拔萃的家庭是她的虚荣心所在,梦想所在。
      “童展,我们得去办准生证。”
      “什么准生证?”
      “我要让孩子光明正大地生下来。”
      “你还是要登记啊,我跟你说了,这事儿得慢慢来,妈妈没逼我,我也不能逼她呀!”
      “你的心情我理解,你妈妈的想法我也明白,但是我们不登记,这孩子哪有准生证?”
      “那不是还有几个月吗?再等等吧!”
      “只要办了准生证,我们立刻离婚也可以。”
      “你什么意思啊!”童展火了,他瞪着夏枫树。“你跟我登记就为了一个准生证啊!”
      夏枫树没有觉得自己失言,反而觉得这种做法很现实。她认为这个承诺或许能换来一张准生证。“随便你怎么理解,我一定要给孩子合法的身份。”
      “办了准生证我这个人就没有用了是不是?你就可以再次高傲地把我扔掉,像从前一样,表现出你从不在乎我。夏枫树你根本就不爱我!”
      “我承认我是为了孩子,但是你不想想,这个孩子是谁搞出来的?”夏枫树不想吵,但是她抵抗不了孕妇的脾气。
      “是我搞出来的,但是我没有让你生下来,如果你不是要生,我们就不会整天烦这件事,想去哪玩就去哪玩,想吃什么就做什么,那才是爱情!”
      “我满足不了你吃喝玩乐的爱情,我要这个孩子,我要对他负责。”
      童展怒不可遏,“我最讨厌你这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把自己塑造得像女神一样高尚,硬梆梆的,看一眼就恶心。”
      “你最好记住你刚刚说了什么。”夏枫树走到另一个房间,关上门。门外,童展还在吼,“我当然记得,不然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走到哪一步呢?
      这话回荡在夏枫树的耳边,露台的门开着,夜的颜色和气味不知何时将夏枫树包围。电视开着,夏枫树在看,却不知在演些什么,桌上的水果被她吃得差不多了,她喜欢吃水果,常以它代餐。童展在家的时候却不能这么马虎,通常一起出去吃,去那种不用担心价格,只考虑口味的地方。童展喜欢给她买衣服和化妆品,偶尔还要指导她化个妆,然后对着镜子和她一起惊艳。那种宠眷和爱恋不加任何掩饰,夏枫树常不知如何应对。

      如果这会儿已和童展登记了,一叶障目的思考未来,那么,我是幸福的吧。夏枫树摸着“麻烦”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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