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彼岸

　　房子很快就选好了，期房，二环上的一个高层小区，十八层，奶奶说这个楼层吉利。爸爸不请自来，带着弟弟来。整天把奶奶给许岸买房子的事儿挂在嘴边说，尤其说给他儿子听，奶奶当听不见，对许岸弟弟许钦也不冷不热。论长相，许钦遗传爸爸多，鼻子宽大，眼睛倒是很灵气，四肢粗粗壮壮，虎虎生威。性格也算外向，爱玩爱闹，礼貌上很欠缺，这跟父母的约束有关，也有些遗传因素，奶奶说她喜欢许岸妈妈的作派，虽然傲气了点，但是女人就是得有架子。说起话来也有头有尾，很有火候，许岸就是遗传了妈妈的外表和气质，懂分寸，知进退。
　　奶奶所说的这些优点许岸体会不深，她印象中的妈妈有些喋喋不休，也许和她们见面机会不多，见了面总要尽量多说话有关吧。
　　奶奶不喜欢许钦是事实，长子长孙在许家毫无优势，大家都不明白，老太太为什么这么偏向许岸，偏得离谱，一点都不避讳。爸爸此行的目的也是路人皆知，想给儿子争取点啥，奶奶根本就不理这一碴，爸爸只好明说，给小钦买个房子嘛，明年就要去省城读初中了。奶奶说上初中和买房子有啥关系。爸说去省城上学得陪读，奶奶说许岸就在县里上的中学也考上大学，也没有陪读。爸爸说现在情况不同了嘛，省城教学好，竞争这么激烈，不送孩子读好学校不行。奶奶说我接小岸来我这的时候咱们就说好了，我管大的你管小的，这些年养许岸我可没伸手跟你要过啥。爸爸说您条件好，就给孙子点呗，许钦可是许家的血脉呀！奶奶说你条件也好，这些年没少挣钱，不是号称许百万吗？找我要啥钱。爸爸说外面的名气是吹出来的，做生意哪有不吹的。奶奶说有多大脑袋戴多大帽子，买不起帽子别戴。
　　爸爸碰了一鼻子灰，姑姑幸灾乐祸，她和这个弟弟从来没和过。
　　话题转移到许岸的未来，姑姑倒恪守诺言，不参与这话题，爸爸口水横飞地分析了一下形势，出国费用高，进银行得托关系，外企太严格，说到底还是让许岸给他做会计。许岸看了姑姑一眼，见她的嘴唇咕哝几下，想必忍话忍得很辛苦，奶奶不动声色，让爸爸尽情发挥。爸爸继续谈他的公司，目前已经转向房地产开发，可以说前途无限。姑姑终于忍不住了，“你有钱做房地产开发？”
　　“是合作。”没读过多少书的爸爸已经很注意用词够不够体面了。“我找了合伙人。”
　　“谁？”
　　“何胖子。”
　　“我就知道是他。”姑姑露出蔑视的表情。
　　“人家是真正的何百万，早就不是追求你那个穷胖子了。”
　　“拉倒吧！他什么底我还不清楚，他那钱是干净的吗？坑蒙拐骗的混子。”
　　“反正人家是法人了，你不用眼红，人家老婆比你小二十岁，漂亮得出水儿，住的是三层别墅，开着宝马。”
　　“他元配呢？”
　　“也养着呢，毕竟元配是女儿的妈，他女儿跟小岸同岁，在公司当财务经理，小岸去肯定有前途。”
　　奶奶摆摆手，说：“小岸不回去，要在这找工作。”
　　“找啥工作，对象黄了，工作也没着落了吧。”爸爸挖苦了一句。
　　许岸说：“我想考公务员。”
　　爸爸说：“那比考大学还难呢，根本就不靠谱。”
　　许岸说：“我会努力。”
　　爸爸说：“就算你成绩好考上了，要么分到鸟不拉屎的地方，要么被人家有关系的挤下来，根本分不到这样的大城市里。”
　　许岸不再争辩，奶奶说：“别拿你那套来吓唬孩子，世道没那么黑。小岸，那就好好准备考试，别像上回似的，考都不考。”
　　许岸脸红了，看来奶奶对她了如指掌，只是不说出来罢了。

　　许岸决定考公务员时，想到夏枫树，公务员是可以能兼顾写作的职业。许岸不认同夏枫树那部小说，却认可她的写作才华。她不认为夏枫树能写出好的长篇小说，以她的故事构建，读者完全读不懂作者的心思，甚至看不懂这故事最终表达的是什么。也就是说，她的小说和她的人一样难以捉摸，无法靠近。这小说的出版应该归功于夏枫树超凡脱俗的文笔功力，很多俗艳的字眼在她的笔下焕然一新。读者会跟着这些华丽的词句一口气读完，读完却想不起也想不通这小说表达的是什么。
　　爸爸和弟弟走了，临走还在说做公务员没前途，一个月一两千块钱，一辈子吃不饱饿不死。弟弟带走了许岸的CD机，缠着许岸买了部游戏机。许岸一一应许，她挺想做个好姐姐，但是和许钦实在是交流得太少。感情淡薄得很，只能表面上尽量亲热，营造一个相对和睦的气氛。
　　家庭关系有时像自助餐，总觉得花了钱应该多吃点，就算吃不出味道，吃得胃痛也要再吃点，最终饱到消化不良。
　　许岸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灯，忽然把回忆的垃圾筒翻了个个，那些被当作垃圾丢掉的回忆重新回到眼前，妈妈，爸爸，小学同学大力，总是批评自己的数学老师，五年级丢了班长的职位，弟弟，妹妹，初中时第一次月经弄到凳子上，参加篮球队，比赛时被篮球打昏，好朋友谢丽丽转学，奶奶带她去收租金，可怕的高中，每天学习十八个小时，参加演讲比赛忘词，英语不及格，收到第一封情书，黑色七月考上大学，奶奶拿着入学通知书老泪横流，对着爷爷的遗像说我对得起你了，老许家祖坟冒青烟了。许岸不懂奶奶为什么这么说，姑姑也读了师范大学。严厉的姑姑，和蔼的姑夫，美好的大学时光，落在许岸身上的期望越来越多，期望值也越来越高。认识杰初，过上更加无忧无虑的生活，再后来，遇到夏枫树……推翻了她的世界。
　　许岸叹息，奶奶说：“有心事啊！”
　　许岸连忙坐起来，“有一点，在想将来怎么办。”
　　“奶奶赞成你当公务员，吃皇粮，你就考考看，考不上就找别的工作。过几年你要是想自己做生意，奶奶支持你。”
　　“奶奶，你对我太好了，我有点过意不去。”
　　奶奶摸摸许岸的脸，又摸摸她的肩膀，说不出的疼爱。“你爷爷是个精明人，一辈子精打细算，把家业置办起来。其实老许家世代贫农，没几个读过书。到你爷爷这条件好些了，你爷爷就想把你爸爸供成个有知识的，将来当个国家干部。你爸爸不争气，脑子也不好使，书念不好，竟跟着人家混，好几回差点混进监狱。你妈是你爷爷亲自选的，下了好多聘礼，你爷爷说你妈长得漂亮，人也端庄。希望她能收拢你爸的心，好好过日子。你妈也的确一门心思想过好日子，可是你爸死性不改。你爷爷走的时候交待，家业不能交给你爸爸，要给也交给你姑姑。”
　　“姑姑很好。”
　　“你姑姑是很争气，念书好，还当了老师。可是她不是你爷爷的孩子，是奶奶和先前的丈夫生的。”
　　许岸惊讶。
　　奶奶继续说：“我们那时候都订亲，你爷爷家的聘礼给的少，奶奶就嫁给了别人，明知道他身体差也嫁了，没有三年就守了寡。你爷爷等了我三年，他说他这辈子非我不娶。”奶奶布满皱纹的脸上有了两团好看的红晕，昏黄的眼珠也闪闪发亮。“我说你爷爷，这三年是不是盼着那个人早走，你爷爷说是啊，恨不得一拳打死他。要说你爷爷的脾气可真是霸道，难为他等了三年。”
　　“爷爷这么浪漫啊。”
　　“你爷爷特别喜欢你，你爸小时候他一下都没抱过，说大老爷们抱孩子让人笑话，可是你满月后，他一回家就得先抱你，亲近不够。你的名字是你爷爷给取的，虽然不是男孩却取了个男孩名字，他说你长大肯定有出息。”
　　“爷爷希望我做什么？”
　　“他就希望你考上大学，你爷一辈子羡慕有知识的人。”
　　“所以奶奶才对我这么好。”
　　“你爸要是不离婚，奶奶也不会把你接到身边，那时候，真要把奶奶气死了，我们许家对不起你妈，你妈走时，奶奶给了她一套房子，不管咋说，是你爸在外面乱搞女人。那个时候，我就下了决心，说啥也不能把许家的家业交给你那个败家的爸爸。把你接来后，我就给了他和你姑姑一笔钱，算是分家。谁有能耐谁让钱下崽，没能耐穷死也别求我。”
　　“可是姑姑不像爸爸，爷爷也说让姑姑……”
　　“我哪能那么做，你姑姑不是许家的血脉，她是我的孩子。”
　　许岸望着奶奶，她能理解奶奶的苦衷和做法，也渐渐理解这个与众不同的家庭关系和一手遮天的奶奶。
　　“奶奶这身体是看不到许钦有出息了，不过三岁看到老，那孩子像你爸。好在你是个宽厚的孩子，奶奶相信将来你会照顾到你的弟弟妹妹。你妈的日子过得一般般，将来有什么困难，你也要帮帮，不越大格就行了。”
　　“奶奶，我觉得好艰苦。”
　　“你性格宽厚，做这些事不难，只有那些心胸狭隘的孩子，才会舍不得这舍不得那，觉得累。”
　　“我怕兼顾不到。”
　　“问心无愧就行了，奶奶相信你。你向来是个乐观的孩子，这些天愁眉苦脸的，是不是奶奶在这给你压力了？”
　　“没有，没有。”
　　“没有就好，别发愁，路是一步步走的。”

　　不上班的许岸每天起得更早，做做晨运，然后开始看书，准备公务员考试。
　　奶奶摇着扇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姑姑想尽办法劝她出去玩玩，附近的景点很多，有山有水有古迹。奶奶这也不去，那也不去，说岁数大了，禁不起折腾。可是只要许岸陪着，奶奶哪都愿意去。姑姑很不是滋味的说，许岸都成你的心了。
　　公务员考试是费时费力费钱的一项运动，光是参考书就高得能把许岸埋起来，今天一版明天一套。跑书店成了许岸的一大生活路线，她通常下午去新华书店，留连到晚上再回家。这书店跑了一个多月了，这天下午，她碰到了夏枫树。记不清分别多久了，久得不敢相认。夏枫树走楼梯下楼，她坐扶梯上楼，交错的几秒钟，许岸呆得一片空白。夏枫树也看到了她，素不相识地扭过头。许岸下扶梯时，夏枫树已经走在门口，交款出门。
　　这个下午，许岸一本书都没买，一个字都没看。在书店吹了三个小时的冷气，一个电话叫醒她，是杰初打来的，用他惯有的温和语气说见个面吧。
　　他们在书店附近的一个咖啡厅见面了。
　　杰初清减了许多，头发有点长，眼睛还是那么大，穿了件深灰色夹克，很没神采。
　　“很高兴你能出来见面。”
　　许岸笑笑。
　　杰初说：“希望你能给我个答案。”
　　“什么？”
　　“你爱上谁了？是怎样的人？”
　　许岸抿了下嘴唇，良久不说话。
　　杰初说：“不能说吗？告诉我吧，可以不说名字，只要让我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怎样在我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时候，让你爱得这么执着。”
　　“是谁不重要，也不是你不够好，我坚持分手是不想欺骗你的感情。”许岸异乎寻常地冷静。
　　杰初苦笑，“要是你爱他爱得不能自拔，就应该明白我的感受。”
　　许岸觉得胃被放在冰块里，又冰又痛，“杰初，除了对不起，我还能说什么。”
　　“你说不会和他在一起，又不肯给我机会，这样你会快乐吗？”
　　许岸不知道杰初是如何知道这些的，转念一想又不难得到答案，姑姑是超级卧底。“我不快乐，甚至很痛苦，可是我问心无愧，我没有去拿不属于我的东西。”
　　“你拿了。”
　　许岸不解地望向杰初。
　　“你拿走了我的感情。”杰初很激动，激动得眼圈有点红，许岸连忙转向窗外，她不想难过也不想心软。
　　咖啡厅里播着不知名的情歌，气氛忧伤而沉默，许岸的心情像咖啡一样冷却，然后咖啡和水份剥离，事物的本质也越来越清楚的呈现在眼前。
　　终于，杰初站起来，“听说你要考公务员，祝你顺利。”
　　“谢谢。”许岸再一次望向杰初，露出一个笑容。
　　杰初说：“纠缠有用吗？要是有用，我会厚着脸皮纠缠下去。”
　　许岸心里难过，伸手与杰初相握，“我是个糟糕的女人，请你原谅我。”
　　“我会尽量体谅你的感受，但我真的不想放弃，你没有一样不吸引我。我给你时间，你给我机会。”
　　许岸无语，杰初说：“我保证，不会再伤害你。”
　　“杰初，如果分手的过程长一点你会好受些，我愿意配合你，但是你要相信，我们肯定没有未来。我甚至可以说，我从未真正爱过你，没有爱过，就是喜欢，朋友似的喜欢。”
　　“我想我又干了件蠢事。”杰初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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