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彼岸

　　毕业了，比想像中快，没有想像中激动。没有杰初的帮忙，许岸学蚂蚁搬家，况且她已拿到驾照，开着姑夫的出租车，三天也搬了个利利索索。夏枫树的小说夹在一大摞小说中间塞进纸箱里，许岸把箱封得很死，她相信三五年之内都不会打开这些小说来看。
　　相较于其他同学的丢盔弃甲，许岸离校算从容。
　　让她疑惑的是姑姑没追问她和杰初的问题，这么久了，姑姑不可能看不出问题。不问就不问吧，连许岸都懒得想，她没意识到自己变了，变得很懒。懒得象换了个人。而姑姑不是没看出问题，是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发问。
　　连续三天穿一条裤子上班，不是踩点就是迟到几分钟，报表不催不交，电话响四五声才接。这不是一个新人该有的工作表现，办公室主任找她谈了一次话，许岸很诚恳地接受了批评。原因很简单，她没打算放弃生活。主任说让她先好好准备CPA考试，业务会少放给她一些。一个刚毕业的学生能得到这样的优待许岸受宠若惊，感觉这事务所简直是自己家开的。后来才知道，杰初的爸爸是合伙人之一。和杰初恋爱这么久，许岸还真没打听过他家的情况。只知道杰初的妈妈和姑姑是朋友。如此低效率的关系情报算是罕见，可以说杰初低调，也可以说许岸淡泊。许岸的生活圈子和生活态度是不太需要这些情报做武装的，她不爱吹嘘，只爱默笑。涵养使得她的脾气看起来也很好，她说过的最堕落的话是对夏枫树说的。奇怪的是想到夏枫树，许岸就会想到自己说的那些故意伤害她的话，为什么要那样做，要打击她的作品？这答案潜伏在许岸的心里，呼之欲出。直到有一天，许岸在网络上看到一则同性恋的新闻，内容不重要，重要的是同性恋三个字，于是她疯了似的搜索有关同性恋的一切。
　　她想要个答案。
　　CPA考试，许岸没进考场，她考不好，也不想考。买了瓶可乐坐在街边，她很渴，胃里在着火，可乐很冰，喝下去胃一阵阵刺痛，然后眼泪流出来，视线一片朦胧，心里却一片清明。
　　姑姑大发雷霆，原因不难猜，许岸没参加考试。
　　“你怎么回事，恋爱谈不好，试也不考。”
　　“这没有必然的关系。”
　　“你告诉我你怎么了？失恋了？这两个多月你就反常，对谁都不理不睬，做事漫不经心，一天到晚懒洋洋的。我没说你，以为你是考试压力大。大到不考了？许岸，你必须给我说个清楚。”
　　“我没准备好，考也不会过。”许岸老老实实的说。
　　“和杰初怎么回事？”
　　许岸抿着嘴唇不说话。
　　“他父母很满意你呀，小岸，他家有钱有地位，父母通情达理，对我们家十分尊重。要不是他爸爸帮忙，你堂哥哪能那么顺利去澳大利亚呀！你和杰初的事儿一定，将来也是要出国定居的。你知不知道？”
　　许岸摇头。
　　“我就知道杰初不会和你说这些，他那么憨厚正直的孩子真不好找，对你也是全心全意，你有什么好挑剔的？”
　　许岸垂下头，她没什么好说的。
　　姑姑见状，说：“要不姑给你找个台阶，明天请杰初来家吃饭。不管有啥事，你对人家笑笑，杰初肯定会主动和好。”
　　许岸连忙摇头，“不不，我的事让我自己处理。”
　　“你怎么处理呀！”姑姑的声音高了八度。
　　许岸想了想，说：“我和他不合适。”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气人。”姑姑推了下许岸的头，“我给你奶奶打电话。”
　　“姑姑，别给奶奶打电话，我不想她为我操心。”
　　“要不打给奶奶，就打给杰初，你自己选。”
　　“姑姑，不要逼我，我也很烦恼。”
　　“小岸，机会一纵即逝，姑姑是为你好。”姑姑拿着电话，盯着许岸。
　　“再给我点时间。”

　　姑姑没给她时间，隔天，许岸下班时，杰初和杰初的母亲坐在客厅里，杰初在看电视，而他的母亲在和姑姑交头接耳说着什么。许岸刚到这读书时，曾与杰初的母亲有过一面之缘，没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她在许岸的心中有名字没图像。
　　要说杰初性格里的矜持有些像他的妈妈，按理说关系这么熟稔，恋爱这么久不至于今天才碰面，杰初的妈妈甚至有意回避与许岸在杰初家之外的地方见面，在许岸看来，实在没什么必要。
　　姑姑做了介绍，许岸规规矩矩地打招呼，杰初的妈妈上下打量她，用很标准的普通话说：“工作很忙吧。”
　　许岸笑笑，算是回应。姑姑让她去换衣服，算是给她个调整的时间。许岸在回房间前，没有看杰初。姑姑小声说：“小岸，人家给足你面子了。”
　　换衣服的时候，许岸想这面子要怎么还回去。
　　姑夫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活，平时姑姑也做饭，可家里来客人就得姑夫下厨，姑夫很会做菜。每次和姑姑闹矛盾，通常都是做一桌好菜和解。许岸觉得这办法不错，把歉意和宽容放进美食里，比搜肠刮肚想出合适的句子更有意义。许岸也喜欢做菜，偶尔会和姑夫学习，姑夫说她有天份，做菜的人得有好脾气，做出来的东西好吃又容易消化。
　　坐在客厅里，许岸终于看了杰初一眼，杰初的眼睛盯着电视，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的妈妈在和姑姑说话，许岸干坐了一会儿，起身去帮姑夫。
　　厨房里热哄哄的，汗流满面的姑夫肩膀上挂着毛巾，正忙活他的拿手菜酸菜鱼。
　　许岸刚想说话就被姑姑拉出来，将她和杰初推到她的卧室里。
　　杰初说：“这不是我的意思。”
　　许岸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许岸倚着桌子说。
　　“我明白了。”杰初的大眼睛不再温和，被忧伤充斥得太久，爆发出强大的愤怒。“你放弃我，不是因为我要结婚，要同居，而是你根本就不爱我。”
　　“不是，不是不爱。”许岸软弱了，她发现她还是说不出口。
　　“我愿意再给你时间。”
　　“不，我不能要这个时间。”
　　“你告诉我，到底问题出在哪？”
　　许岸嘴唇动了动，说不出来。杰初吻过来，力量之大让许岸没有任何挣扎余地。可是许岸没有放弃挣扎，直到杰初放开她，她定定地望着杰初说：“我爱上别人了。”说完这句话，她感到脑子里有列火车轰隆隆地开过。杰初是怎么走出这房门的，许岸不知道，她不停地回忆刚才说出的那句话，如同一滴墨滴在宣纸上，晕散开来，隐藏在她心中的图画渐渐展开，黑色，白色，粉色，曾不停虚晃在潜意识中的影子都停下来，从模糊到清晰。她抹着自己的嘴唇，疯狂想念着另一个人的吻。
　　杰初没吃饭就走了，他的妈妈倒是气定神闲地吃了一餐饭。
　　许岸没有食不吃味，出筷的速度和姿态也恢复最佳状态。疑惑不解的姑姑送走杰初妈妈后就追问许岸发生了什么。
　　许岸说：“我和杰初不可能了。”

　　姑姑将这事报告给奶奶，毕竟不是她的孩子，她的严厉得靠老太太给撑着。只要老太太首肯，姑姑准备搬出更严厉的办法促成这桩婚事。
　　奶奶决定来了。
　　许岸辞了工作，开着姑夫的出租车去接奶奶。姑姑气得七窍生烟，就像冰箱里冻了半个月的鱼忽然活了，鱼缸里的鱼却死了，很错乱。平平顺顺过了四年，眼看要修成正果却忽然翻船了。姑姑认为，丢了杰初就是丢了未来，没有哪条路会比这条路更顺畅更平坦，她不明白也不能接受许岸的改变。
　　冷战将近一个月，只等奶奶来，姑姑憋足了劲儿。
　　许岸的日子不好过，如果说坚持分手的决定想得到什么，她想得到的就是平静。这几个月，她太累了。握着不敢打开的答案，矛盾重重。这样的日子真是个悲剧，不敢面对别人，甚至不能面对自己。
　　‘我的人生也许不完美，至少要清清楚楚。’最终许岸是这样对自己说的。

　　奶奶来了，七十二岁的奶奶第一次坐飞机，她说走回家都不会再坐这东西。
　　许岸很过意不去，若不是自己，奶奶不会千山万水地赶来。问题的严重性还不在于这一趟辛劳，许岸知道她要面对的是什么。
　　吃过饭，姑姑便迫不及待地说起来，许岸坐在板凳上看着姑姑快速张合的嘴，想必这一个月冷战使她的肺活量上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许岸反感的不是她要说的话，而是她说话的时机，她看不出奶奶很累吗？奶奶边喝茶边揉着手指，她有类风湿，右手指关节已经严重变形。许岸如坐针砧，又不能阻止姑姑说下去。
　　姑姑说完了，奶奶揉着手指，眼睛半睁半闭，“说完啦，让你妈睡会儿吧。”
　　“妈，我急成这样，你怎么不当回事儿啊。”
　　“你这急性子能教好书？什么事不能明天说？投胎也不用这么急。”
　　姑姑无语，瞪着许岸，许岸全部笑纳，毕竟事情是因她而起。她要听侯发落，却不会任凭摆布。
　　睡在奶奶身边，许岸很不安，她知道不能翻答案给奶奶看，翻出来的是奶奶无法接受的事实，折衷的办法就是隐藏一半。
　　夏枫树存在于回忆里，她弄乱的生活，许岸已经一一理清，她们分手了，许岸承认潜意识里，她盼望这个结局，所以那天会说出导致分手的话。她不能接受夏枫树的理论，让感情生活成为见不得人的秘密，且带着游戏性质。
　　许岸想过坦然的生活，没有亏欠和隐藏。
　　她希望几年后可以爱上另一个人，而且她希望爱上的是个男人。她不愿做个同性恋，若这是事实，她接受，若能够改变，她会努力改变。
　　许岸就是这样眺望自己的未来，每当她这样想的时候，夏枫树的样子就会模糊些，否则她的脸无时不刻不在扰乱许岸的视线。很难放松对她的思念，每当达到一个顶点，许岸便用姑姑和奶奶的压力来缓解难以舒解的心痛。
　　第二天一早，许岸帮奶奶穿衣服，奶奶的类风湿使她每天起床都要花半个多小时的时间。奶奶说：“小岸，跟奶奶说，到底为啥呀。”
　　“我，喜欢别人了。”许岸不敢抬头看奶奶。
　　“什么样的人？”
　　“就是……奶奶，我不会和她在一起，你别问了。”
　　“喜欢上个不能喜欢的人？”
　　许岸点点头。
　　奶奶说：“要是人家结了婚，咱可不能当第三者，天下好男人多得去了，千万别破坏人家。”
　　“奶奶，我不会的。”
　　“那就好，小岸，咱可不能干缺德事，你说你，要模样有模样，要学历有学历，找啥样的找不着啊！”
　　“我知道了奶奶。”
　　“你姑着急也有道理，你可不准和她耍脾气，也不能心里记恨她。”
　　“我没有，我也不想惹姑姑生气，可是我不能……”
　　“真不喜欢杰初了？”
　　“嗯。”许岸坚定地望着奶奶。

　　奶奶问姑姑：我让你给小岸找的房子你找了吗？
　　姑姑：找了几个，没急着找，我这有地方，再说她要是和杰初和好，杰初家的房子早就准备好了。
　　奶奶：两回事，赶快把小岸的房子买了。
　　姑姑：妈，杰初的事您怎么说。
　　奶奶：小岸说不喜欢了，就别逼她了，女人这辈子要找个情投意合的才行。
　　姑姑：怎么就不喜欢了，不喜欢杰初喜欢谁呀！
　　奶奶：你就别掺和了，让她自己决定呗，将来好不好也都是她自己的事。
　　姑姑：妈，你不知道杰初家条件多好，这年头找到这么好的人家多不容易，我也想小岸过得好嘛，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儿了。
　　奶奶：再好她不喜欢咋办，你别皇上不急太监急，姻缘天注定。你结婚的时候我也不同意，你不照样结了，这些年也没听你说过得不好。
　　姑姑说再也不管许岸的事了，奶奶说不管就不管，这四年也没让你白管。这话伤了姑姑的自尊心，这几年奶奶供给许岸的生活费每个月两千，另外还会给许岸汇零用钱，可以说没吃到花到姑姑什么，所以没白管这话很扎姑姑的耳朵。许岸还是第一次看到姑姑哭，连忙上前安抚，姑姑拍着许岸的肩膀，“小岸，我白疼你呀！”
　　奶奶坐在一旁不作声，许岸说：“姑姑，你对我好我知道，我也不想让你失望。很抱歉让你难过。”
　　“我不管了。”姑姑摆着手回她房间。
　　许岸回身望着奶奶，她很无助，显然是她把事情搞砸了，她伤了姑姑的心。
　　奶奶说：“没事，大人的事儿你不用操心。”
　　“奶奶，谢谢你。”
　　奶奶的颧骨突出，鼻子很挺，笑起来很像童话里的老巫婆，她实在不算是慈祥的老太太，然而，在许岸眼中，奶奶是那么智慧和蔼，“小岸，奶奶也觉得你姑姑有道理，大人眼光肯定比小孩子远，想事情也更周全。奶奶支持你的原因只有一个，我这趟来看到了另一个许岸，不是我原来的孙女。你不会笑了，整天心事重重，奶奶担心的是这个，多好的条件，多好的男人，他不能让我孙女笑就不是最好的。”
　　“奶奶……”泪夺眶而出，犹如从肉里拨出根钉子，许岸在一片麻木中感受到巨大的痛楚，痛得泪花滚滚。
　　“别哭，有奶奶在，奶奶支持你，奶奶要看你快快乐乐的。”
　　许岸伏在奶奶膝头哭出了声，“奶奶，我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没有过不去的河。不管怎么说，不能去破坏人家，委屈也没办法。你还小，会有个情投意合的人，咱们光明正大的恋爱，结婚，你放心，奶奶会让你风风光光的出嫁。”
　　许岸嘴里发苦，眼泪竟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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