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彼岸

　　还是那张床。
　　关了灯，许岸盯着窗帘缝隙的月色，她想和夏枫树聊天，可是听呼吸，夏枫树已经睡了。再有三个小时天就亮了，想到这许岸也闭上眼睛。
　　明明在蠢蠢欲动，却又在静谧中死气沉沉，许岸能感受到那冲突，她问自己要做什么，这时，夏枫树翻了个身，手臂压在许岸的腰上。

　　许岸是被电话铃叫醒的，杰初打电话找她，约好今天去爬山，到学校接不到她。几点了？窗帘缝隙里透进的阳光极刺眼。杰初说：“九点半了大小姐，你在哪呀。”
　　听得出杰初急了。
　　“我在诚实旅馆，昨天玩太晚，来不及回学校。”
　　“住旅馆？”
　　“爬山来不及了。”许岸起身拉开窗帘，窗外的阳光少见的妖媚，马路，汽车，路边的橡树都象刷了亮漆似的，“我一会儿回宿舍再给你打电话。”
　　“好。”杰初挂线很干脆。
　　许岸揉揉眼睛，夏枫树去哪了？
　　手机是好东西，它能让你在第一时间听到最想听到的声音。夏枫树说她办完事就回学校，她们在学校见面。许岸说她要和杰初出去，夏枫树什么也没说就挂断电话。这一秒钟，许岸觉得她真是够了，为什么要像大肚弥勒佛似的容纳这个叫夏枫树的小女子的横蛮。
　　她回到学校，杰初在等她，看得出他不太高兴。许岸能理解他的心情，对男人来说，纯情的女朋友外宿且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的确难以忍受。然而她知道杰初不会问，只会用某种情境或某些对话让她自己说出来。许岸对这种方式已经了如指掌，她今天心情不好，决定不主动走近杰初的曲线审判。
　　晚饭时，杰初终于忍不住问她，许岸便一五一十地说。
　　杰初放下筷子严肃地说：“我反对你和夏枫树做朋友是有原因的，和她在一起久了，我担心你是否会变得像她一样骄傲轻浮。现在看来我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变坏也要看本质，我女朋友的本质是钻石，不怕任何腐蚀。”
　　许岸知道他话里有玄机，一时又想不到是什么，只能静静地听。
　　杰初望了许岸好久，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方形小盒子。“明天去我家吧，我想当着父母的面向你求婚。”
　　“不是说等下个月毕业礼后去吗？”
　　杰初摇着头说：“我等不及了，你毕业我们就结婚。”
　　许岸打开盒子，看了看里面的钻戒，“我不会这么早结婚，目前只想做你的女朋友。”
　　杰初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那把这个收起来，我把房子准备好了，我们一起生活。”
　　“你要同居？”
　　“在朋友当中，我是最有耐心的，他们没有哪个等女朋友等这么久，你不怀疑我对你的感情并且愿意接受，那就收下这把钥匙。”
　　许岸明白，像她和杰初这样连接吻还要羞羞答答的恋人在校园内校园外都罕见。杰初想更进一步也无可厚非，她看着杰初的肚子，想像了一下他们上床的感觉，耳边忽然冒出夏枫树那番关于女人味的话，心中一阵烦躁。杰初看到她的表情，大受打击。“小岸，你爱我吗？”
　　许岸说：“一定要现在给答案吗？”
　　杰初说：“当然，这个问题不需要深思熟虑再回答。”
　　“我不想结婚，也不想同居，只想保持现在的关系。这是爱还是不爱你判断好了。”
　　“很好，你很诚实。”杰初收起戒指和钥匙。“我有耐心，如果你改变主意给我打电话。”
　　许岸抬脸看着站起来的杰初，心中闪烁着不安。
　　然后，她一个人回学校，在校门口遇到小郭和苏苏一伙，拉她去吃散伙饭。许岸跟她们去了，全程面带微笑，一言不发。三杯黄汤下肚，说起各自的打算，每个人都很茫然，只有小单充满自信，她说要回家乡找工作，爸爸已经托好了关系，在县政府谋个职位。丽娟羡慕，苏苏却说她不要回家乡，从那个小地方考出来就不会再回去。虽然找工作不容易，她也没什么社会关系，但还是想靠自己在外面闯一闯。丽娟说她要考研，小郭说她是先当书呆子，再当老处女。丽娟说我哪有你那么命好，一毕业就出国。小郭叹息说：“我也做出很大牺牲，为了嫁给PETER，把好不容易追到手的鼓手甩了。我可怜的爱情啊。”
　　丽娟挖苦她说：“得了，自从认识你后，爱情在我心里廉价多了，你不是拿它去套男人，就是拿它美化自己。”
　　“我也为了它声名狼藉呀！多少人鄙视我我知道，不过没关系，我承认我不纯情，谁规定这个世界女人不能享受男人的，也许有一天，我还要享受享受女人。”一大杯酒下肚，小郭的脸更红了，红得像要出血一样。许岸很好奇她找个什么样的外国老公，却没好奇到开口去问。听小郭的口齿，知道她要疯起来了，许岸的酒量不错，也没她们喝得猛，因此她确信一会儿出了状况，至少自己还是清醒的。小郭的话多起来，一个个拉着敬酒，很快，这张桌子进入眩晕状态。从一个个说到争着说，一个个说不能喝到争着喝。许岸环顾四周，食客渐渐密集，她们又没坐包间。暗想差不多了，于是起身说：“走吧。”
　　“别扫兴好不好。”
　　“我是说我们换个地方喝。”
　　“你喝了这杯再走。”小郭递上一大杯啤酒。
　　许岸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小郭拍拍她肩膀，“够义气，我就是喜欢你这点，鄙视那些装纯的女人。尤其是夏枫树那种，穷酸还装得人五人六的，长得漂亮了不起吗？什么年代了还装贞洁烈女，瘦得经不起四级风。”
　　许岸听着逆耳，“她是我朋友，别这样说她。”
　　“读了四年大学，我就承认你是好人，就算你是处女我也不鄙视你。”
　　许岸暗想小郭和夏枫树会打架一点都不奇怪，这两个崇尚不同处女情结的怪胎根本是水火不容。

　　总算在十一点前回到学校，想想这一天干了什么，微醺的许岸脚步沉沉。她想杰初在干什么，一会儿会打电话给她吗？要她用这种方式割舍这段感情她做不到。所有的潜意识都指向她是错误的一方。和一个有诚意结婚的男人上床是多么理所当然啊。我为什么不愿意，许岸扪心自问，是害羞吗？似乎从未渴望过这件事。杰初问我爱不爱他时，我为什么一片茫然。
　　我不爱他吗？
　　这时，许岸看到夏枫树站在门口，等了很久似的。“怎么不进去。”
　　“门锁着，你室友不在。”
　　许岸开了门，两人一前一后进屋，夏枫树问：“去哪了？不是说好学校见吗？”
　　“和小郭她们吃散伙饭。”许岸放下包。“找我就打电话呗，何苦在这傻等。”
　　夏枫树早就意识到许岸语气不对，“也没什么要紧的事，等就等呗。刚才从我妈那回来，我妈还说让你有空再去吃手擀面。她挺喜欢你的。”
　　许岸慢悠悠地说：“看来我比小郭有人缘。”
　　“这样说话很没意思，我走了。”夏枫树说。
　　许岸想都没想就说：“挂别人的电话比较有趣。”
　　夏枫树愣了一下，随即冷笑，她独有的那种冷笑，既攻击别人又嘲讽自己的笑，“是啊，买电话的人真贱，花钱等别人挂她的线。”
　　许岸说：“她不知道电话送给一个贱人。”这是许岸有生之年说过的最恶毒的话，她说了，对着夏枫树让人失魂落魄的眼睛。
　　夏枫树从裤袋里拿出电话，狠狠摔在墙上，“真他妈恶心。”
　　许岸的情绪仍然在随着酒精燃烧，她没有醉，但情绪激昂。“是他妈的恶心，看到你就应该恶心，把我生活搅得乱七八糟的巫婆。我不是你的道具，别拿我变魔术，一会儿做你的提款机，一会儿当你的出气筒。送给你电话是想知道你在哪里，因为你总是失踪。这想法很贱吗？贱到让你就那样挂断我的电话。”
　　“我不贱吗？我为什么不打你电话，像看门狗一样守到这个时候？”
　　许岸愣着。夏枫树的眼睛闪动着泪光，美得无法原谅。
　　“我要用我的方法找到你，你想我买给我手机，我想你就只能这样。”
　　许岸去抓夏枫树的手，夏枫树甩开她。
　　她又一次抓住她，并且吻了她。
　　身体的冲撞是史无前例的，她们都试图掌握对方的身体，但谁都没做到。
　　来不及思考就去做的事往往是错的，冲动是魔鬼，魔鬼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它能让人后悔。许岸正在与魔鬼抗争，她怪酒精，怪愤怒，怪……
　　夏枫树坐着，手指在膝盖上划心形圈圈。眼睛是空的，空得像盲的。
　　“许岸，你害怕了吗？”
　　“有一点。”
　　“别怕，这是秘密，不被人知道，就不可怕。我早就知道我喜欢你，可我从没怕过。我不怕你不喜欢我，也不怕你喜欢我。”
　　“我们是爱情吗？”
　　“我对你是。”
　　“你怎么能肯定？”
　　“我从没喜欢过男人，从小到大一个都没有。倒是中学时对体校的一个女生很有好感。不过没有发展，碰面的机会少，后来看到她和别的女孩儿一起，我就不再喜欢她了。我喜欢干净的人，男人在我眼里都是脏的，刚考上大学时，我就认定自己会做一辈子老处女。我看了很多这方面的书，生理的，心理的。看得书越多，越觉得看透了这些事。”
　　“那个男人是怎么回事，据说你们常在校园里吻别。”
　　“你和男朋友和好了，我觉得很吃亏，所以也找了个男朋友。最重要的是，他是唯一一个我不觉得脏的男人。”
　　“就因为他帅。”
　　夏枫树摇头，“感觉上的东西很难解释，不过我还是和他分手了。”
　　“为什么？”
　　“他有女朋友，我把他还给人家。”
　　“你竟然干出横刀夺爱的事来。”
　　“冤枉，刚开始我不知道，后来知道了就分手了。他跟我说那女孩是他妈妈喜欢的，他爱的是我，纠缠了一上午。”
　　“这借口很老套。”许岸酸溜溜地说。
　　“他说什么我都想信，没办法，他给我的感觉太干净了。”夏枫树用了想信这个词，而不是相信，她想让许岸明白，她并非因为相信他而出去。但许岸没留意到想和相的不同。
　　“今天早上你就去厮会他？”
　　“他以最后一次的名义约我，我去了，我不是你想像中那么绝情。”
　　许岸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已经够乱了。
　　“我们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有空就亲亲呗。”夏枫树笑得有点坏，看来今天这情景在她心中早就预演过，所以她从容些。
　　许岸觉得肾上腺素在身体里激扬着血液，有一种和愤怒类似的感觉令她不安，她扭身背对夏枫树，“这不是儿戏，一旦我确定我对你是爱情，并且我是同……”
　　“别担心，毕了业就没有机会见面，多浓的感情都会淡。”
　　“你真的像你表现和这么玩世不恭漫不经心吗？”
　　“握不住的东西又何必紧抓着不放呢？我不难为自己。”
　　“夏枫树，你若真是这样的人，不如放弃写作。”许岸的语调没变，话题却又转了。
　　“为什么？”夏枫树象只被扯住尾巴的狐狸，又惊讶又紧张地盯着扯住她尾巴的人。
　　“你说握不住的东西，不要紧抓着不放，你放弃写作吧，你写的东西和那本小说集的风格倒是统一，声嘶力竭。只是看不懂你要咆哮什么。还不如市面上那些无病呻吟的小说，至少能骗骗涉世未深的中学生。抽象不是画画的专利，但小说也不能抽象成这样，文笔华丽，内容飘渺，拆开可以当作杂文，这么长篇幅集结在一起就是两个字——空洞。”
　　夏枫树的嘴巴抿得紧紧的，显然，她在承受尾巴被拨掉的疼痛。
　　许岸淡淡地说：“人生不是由几个点组成的，而是一条线。当你遇到一件事时，你就预言结果，而不去理会中间的过程是不现实的。”
　　“因为过程改变不了结果。”
　　“可以的，时间是强大无比的，你可以耍态度，耍脾气，但不要笃定结果，并且做出不负责任的事，说出儿戏的话。”
　　夏枫树冷笑，“我可以，在你想清楚对我的感情是不是爱情之前，我就会忘记你。”
　　“别逞能了，你连中学暗恋的女生都念念不忘。”
　　“那是回忆，从现在起，你只存在于我的回忆。”夏枫树坚定无比，许岸却从她那美丽的内眼角看出她的虚弱。
　　“好，这样很好。”许岸如释重负地摊开手，夏枫树走了，空荡荡的屋子里，她缩紧肩膀，陌生的空虚不期而至，许岸知道，她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调整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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