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当

　　对于江姜而言，孩提时期的事情本来是一团模糊的，但是从初一开始，她慢慢地回忆，通过家里的蛛丝马迹一点一点，按图索骥，拼凑出来她童话般的生活的真相。
　　江姜的父亲开一个小公司，往来于A市和B市之间做些买卖。一个月的时间，大约有小半个月在家里，父亲每次回来会给她带更繁华的A市的各种流行的小东西，她因为这些东西一向是被同学们欢迎的，父母慈爱，家境殷实，她是被捧在掌心长大的公主。
　　而公主的天真无邪止步于初一。那一年母亲说A市更繁华，学校也更好，而且她们搬去A市之后和父亲相处的时间会从小半个月变成大半个月，于是便决定搬家。母亲说她们两个过去了之后直接住在父亲在A市的房子就好，收拾一点衣服和喜欢的东西，就可以出发。那天母亲穿了一件很少会穿的旗袍，素淡颜色，华丽刺绣，还化了淡淡的妆，很漂亮，直让她看呆眼。也给她穿上了父亲给她带的礼物，一条价值十分昂贵的有着蕾丝刺绣和许多层的白纱的公主裙。
　　她们两个人从出租车上下来时，父亲已经等在小区大门口，直接小跑过来抱着她转了一圈，一家人才乐乐呵呵地走进去。被母亲拉在手里的小江姜不禁转着脑袋左看右看观察起来这个她以后会生活的地方。然后她就撞上了一双怨毒的眼，一个穿着和她一模一样的的公主裙的女孩，半边身子躲在树后，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盯着她。
　　那双眼睛，那双漂亮但是怨毒的眼睛。这些年无数次在她梦里兜兜转转，她永远不会忘记。

　　那天晚上母亲为她提好被子，温柔地摸摸她的头发，正打算离开时，她从被子里伸出小小的手，牵住母亲的裙角，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母亲。“怎么了，姜姜，这么大的孩子还认床吗？这是我们的新家啊。多好啊。”母亲轻声安慰着她，那句多好啊带着叹气的声音萦绕，不知道到底是说给谁听得。不过那时的她不懂，她只是问道：“为什么，这个房间的东西都是旧的”
　　母亲的脸色立马僵硬了一下，但她很快恢复温柔欢欣的神情，坐到床边再一次摸摸江姜的头发，显得有些为难地说：“姜姜，爸爸挣钱也很不容易，所以就买了二手的东西，你不要生气好吗？也不要和爸爸这样抱怨好吗？爸爸会很自责的，你明白吗？”
　　我只是在疑问，不是抱怨。但江姜还是把手放进被窝里，重重地点头：“我不会的。”
　　母亲欣慰地摸摸她的头发，站起来，关上灯，带上门。房间里是一片寂静的黑暗。

　　在这个，新家的第一晚，江姜没有睡着。
　　她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浮现出那个穿着和她一模一样的公主裙的女孩的双眼，那么怨恨的表情。可是她竟然不感到害怕，她只是突然觉得好难过呀。
　　好想。好想。好想回到B市去。回到家里去。
　　这里不是她的家。

　　第一天在新家的不详预感，开学一个月后得到了证实。那一天，江楠带着一个小混混一样的男生，在校门口截住她。
　　江楠没有多说一句废话。只把一张照片摆在江姜眼前。照片里，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江楠，一个柔弱女人，和她们的父亲，江海潮。
　　“你知道你妈妈有多不要脸吗？你知道你是个小三的女儿，你是个私生女吗？你知道你现在住的房子是我以前住的吗？你应该住在我的房间吧现在。你知道你穿的那条公主裙我爸给我也买了一条吗？你知道你的爸爸应该是我的爸爸吗？”江楠从那个混混的手里拿过一个打火机，点燃了那张照片：“你看过圣经吗？你有原罪，是你们毁了我和我妈妈的生活。”
　　江姜刷白着一张脸站在那里，看着江楠手中燃烧的照片，红色的火光，黑色的烟，舔舐着那三张幸福洋溢的笑脸，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江楠临走前，那个混混说就这么了了？江楠说不然呢，难道我还打她一顿吗？脏手！
　　那天晚上江姜回家，母亲炖好一锅汤等着她，她一口一口把汤咽下去，感觉这温暖的汤落进了胃袋，让她冰冷的身体稍稍暖和了起来。她问母亲：“我想回家。我们可以回B市吗？”
　　“你这孩子怎么了，突然问这种傻问题。这里不就是我们的家吗，开什么玩笑呢？”母亲抬起头笑道。灯光下，她美丽又温柔。
　　“我是开玩笑呢。我累了，可以先去睡会觉吗？”

　　那天以后，每个睡不着的晚上，江姜会想起的就不再只是那一双漂亮而怨毒的眼睛了，她想那舔舐的火苗，想那些可以验证江楠的话的一切细枝末节。
　　或许她真的有原罪。
　　是在那一天，她离开了自己的象牙塔，从塔上重重地摔落到草坪上，再也不能回去。

　　“不要瞎说。那不是你的错。你没有罪。有些事一开始就不由你选择，那对你又何尝不是一种不公平？上一辈的事确实是错，都不能都赖在你头上，也不应该由你一个人来背负。有的事情确实沉重，所以我还是希望你不要自己一个人拖着它们踽踽独行。而且，你初高中就应该学过那句话很多遍了：人生而平等。”
　　季嘉朗摸摸她的脸，温言道。
　　江姜向窗外看去，风刮的很大，也下起雨来，模模糊糊的一片暗暗的亮色，而屋内季嘉朗此刻含着笑意的桃花眼，是她眼中最亮的光。
　　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江姜大学通知书下来没几天后，接到一个陌生来电，是江楠，江楠问她，要不要来参加她母亲的葬礼。
　　她从未参加过葬礼，并不懂得参加一场葬礼需要注意什么要有什么礼仪，只是凭着在电视上看到的印象，穿了一条黑色的裙子，捧了一束白色菊花，去了江楠给她的地址。在她心里一向离经叛道的江楠这时只是一个伤心而脆弱的妈妈的孩子，跪在一侧，偶尔抽泣。她没有去打扰江楠，只是静静地学着别人的样子，鞠躬上香。她把花献给死者之后，从灵堂走出去的时候，刚好撞上她的母亲和父亲。她原本一直低垂的双目向上看，正是母亲蜷缩在父亲怀里抽泣的样子，这是母亲第一次在人前表现出对江楠母亲的歉意，但这歉意又分明是胜利者高高在上的同情，她甚至看见母亲的唇角是不自觉地微微勾起的。
　　他们一家人在这灵堂门口面面相觑，最后是江姜先抬腿走了出去。
　　后来父母都没有来问她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大学开学之后，她再也没有回过A市的那个家。
　　她只在过年一个人分外寂寞的时候，去B市，在以前的家的楼下，静静地看新住在那家的人挂着的灯笼与彩灯散发出的温暖的光芒，看着看着，她历经严寒赶来的心也温暖起来。

　　她大学毕业之后直接进入一家私人企业，因为工作能力强，会做人，肯加班，所以很受上司青睐，步步高升。
　　后来在她的争取下，经理终于把一个关系重大的案子交给她负责，那段时间她断绝了工作以外的所有活动，从天天加班升级到几乎连吃住都在公司了。
　　一个月之后的汇报演讲上，江姜揣着一个狂跳的心，极力平复自己的内心并展现自己的优势。她在这次报告上崭露头角，总经理对他分外赏识，点名让她去做总经理助理。这位王总经理刚巧和江姜一个大学毕业，甚至还是江姜的老乡，不由对江姜另看一眼，因而分外赏识照顾她。
　　她不由小心而谨慎地揣测他的用意。她随母亲的长相，即便不如母亲温柔惹人怜惜，依然还是很招男生喜欢，至少大学时，升职前，都是如此。最重要的是，她年轻。她才二十多岁，他已经四十，多么年轻多么朝气蓬勃啊。可是王总就那样风度翩翩心无旁骛，从不逾矩，让她根本挑不出问题来，更何况他有贤妻娇儿，家庭美满，也未必是真的对她有意？她又能怎样？还是只能专心工作。

　　然后在类似于这次发邮件一样突兀的某一天。王夫人在公司大门口等她，王夫人穿着连衣裙针织衫，头发绾在颈侧，一副温婉贤淑的样子，她毫无防备地走过去，正打算和她寒暄一下套套近乎，迎面却是挨了一巴掌。这个温婉的女人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质问她：“你为什么要抢别人的老公！”她的眼泪伴着凄厉的嘶吼掉下来。
　　那一巴掌几乎是把江姜扇傻了，她愣了两秒，有心辩解，王夫人却从包里拿出一张她进王总宾馆房间的照片，还说王总喝醉了一直在叫她的名字，说王总已经计划好了要和王夫人离婚然后和她在一起，连房子戒指都悄悄置办好了。
　　她和王总一起出差，又是他的助理，去他的房间拿资料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可后面的事情，她今天也是第一次听说，又如何向大家证明这一切只不过是他一厢情愿她根本不知情？谁会相信这样的话？那些不逾矩的体贴，那对她的赏识，那一切一切，都是他的陷阱。是她自己仗着年轻不懂事，怀着一份侥幸，又放不下野心，最后中了他的套。她顶着火辣辣的左脸，凝视着对面的女人。不知为何，突然又想起江楠看她的眼神，想起在葬礼上遇见父母时他们惊诧的表情。这个从未停止过的噩梦，终于有了续集。
　　江姜强撑着一口气为自己辩解了两句，然后因为连日疲惫和突发惊吓而备受负累的大脑就此罢工，她晕眩过去。
　　醒来之后，相熟的人告诉她，她一昏倒，王总便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冲出来，一把抱住她，把她送进了医院。当时王夫人就站在一侧，惨白着脸看着。
　　她不知道王总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她。她只知道，自己如果喜欢一个人，绝不会让那个人陷入这样莫须有的泥淖。
　　下午王总来时，只一封辞职信，躺在本应该躺着江姜的病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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