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当

　　一连几天中午，都是如此。

　　原来会在都人已经走的差不多的时候才匆匆从办公室出来吃个便当的江姜，现在每天准时下班，踩着高跟鞋，提着便当盒，也不管还在勤恳工作的员工们就哒哒哒地往外走，任凭众人惊讶又好奇地窃窃私语，反正也没人会拦住她问个究竟。
　　江姜对商人之间的虚与委蛇处理起来向来得心应手，可到了真正意义上的交朋友却毫无办法甚至全无头绪。她给自己的束缚太多，直接问别人是轻佻了，谈自己要好像太自作多情了。想找个话题趁机认识一下那个男人，却始终没有寻到她认为合适的话题。
　　她悄悄看了一眼那个男人，他吃饭时真是全然一派认真，把吃饭看作人生一大事。不像她，菜色不知比他好多少，却吃得分外随意。
　　就在江姜分神去看他的时候他抬起头来，看样子是又吃完了准备告别。
　　“这个园子叫什么名字？”她突然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宁静中响起，听见哗哗的叶子翻动的声音，听见水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的声音。
　　“这是你说的第一句话。”他答非所问，耸肩笑着，笑容竟有些孩子气，然后才继续道：“清净园。这个园子叫清净园。”
　　“哦。”她将食物和心里一瞬间闪过的千思万想都吞咽下去。原来不叫竹园吗？
　　复杂又简单的园子。

　　“我是季嘉朗，季节的季，南方有嘉木的嘉，山月朗朗枫树长的朗。能请教一下你的姓名吗？”又不是多脍炙人口的诗句，这样直接介绍给别人也未必能够听懂，他却介绍的一本正经理所当然。
　　复杂又简单的男人。

　　这样悠闲的日子并未能继续持续下去。江姜想把公司的事情逐渐转移到卓乔源手中，卓乔源当然也乐得接手。然而事不如人愿，卓乔源就算痛下决心好好学习并且野心勃勃斗志昂然也不能掩盖他经验和能力都十分不足的现实。所幸他现在上进心十足，江姜便只好花上更多的时间来指导他，算得他半个师傅。
　　带徒弟是当真不易，自己一个小时可以利索处理完的文件，讲给卓乔源听却是再多一个小时的事了。即便卓乔源每日给她备上好茶和高档点心，口口声声称她为人生路上的指明灯，也不能改变她不仅没了悠闲日子反而比以前更加忙碌的事实。

　　她日日加班，忙的不可开交，却坚持每日去清净园吃午饭。没有自己做饭的时间，于是让保洁阿姨帮她提前做好三菜一汤放进便当盒里冻进冰箱，第二日她再拿去公司。
　　季嘉朗也看出她的忙碌，会在吃便当的时候提醒她让她注意吃饭别光顾着左看右看，但也不会时刻提醒她妨碍她尽兴。分寸把握的正好。
　　随着他的每日提醒，他们现在也能够聊上几句了，短短几句话，不多不少贯穿在吃喝之间，讲一些现时感叹和兴趣爱好，是安全而保守的话题。倒也不算是刻意防备，不论是出于多年个人习惯还是想要维持现状的想法，他们两个人都同步地没有做出进一步的试探。也许进一步发展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但既然两人都满意现状，又何必去做多余的事情呢？
　　即便是这样疏离且不牢固的关系，她仍然渐渐开始依赖起这个公园，依赖起季嘉朗。他分明不是那种脱离世俗的人，每日工作忙碌，空闲时间也不过仅够吃个外卖，每日来的时间不一，快速吃完匆匆离去也可佐证。可他偏偏还有心情给她讲几个无聊至极的冷笑话，行动之间也不见焦躁，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几乎可以说是她所向往的人生状态。也许是受他影响，她虽然一日比一日忙碌，疲乏却并未加剧。

　　季嘉朗的招牌笑话，她现在已经倒背如流了：一个人坐在医院打点滴时一直在笑。别人为他为什么要笑。他说，我笑点低（我笑点滴）啊。就这样一个笑话，季嘉朗可以两天讲上一次，最初江姜还有耐心听下去并装模作样地笑笑，到后来根本是一听开头就捂起耳朵并狂翻白眼表示一点都不好笑自己一点都不想听。然而季嘉朗对其他都无所谓，唯独对自己的冷笑话事业有着莫名的坚持。

　　这一天江姜又比季嘉朗到得早。打开便当盒正打算轻轻松松享受一顿美好午餐。胡萝卜烧肉。西红柿炒鸡蛋。回锅肉。青菜汤。看上一眼之后直接反手扣上盖子。家政阿姨虽然为她工作很久，但很久以来她都是自己做饭，阿姨对她喜好厌恶并不清楚。竟然在一顿便当里把她不喜爱的菜色全做了个遍，也是难得。
　　季嘉朗到的时候见到的便是她一反常态皱眉干坐的模样。她打开饭盒给他看，语气尽量淡定却还是掩饰不了对阿姨的微微控诉之情。他其实是觉得好笑的，可看她一脸平静下藏着的苦大仇深，还是忍住取笑她的想法，大方的表示道：“给你个机会尝尝我的外卖如何？”他掀开盖子，给她展示他的外卖大餐：“至少有一个菜是能够接受的吧？”话里话外都是把她当成挑食的小朋友了。她撇撇嘴，心里还是不屑，身体却诚实的将饭盒接过来。然后抬起头看见他笑的跟个狐狸似的。

　　大概是这一天的经历开了先河，以后两人都是一起吃菜，也算多一份选择。再后来，当她了解清楚他的喜好后，便索性直接跟阿姨交代清楚，然后让阿姨做二人份的便当，在饮食方面成了季嘉朗的大金主。这一切发展地水到渠成，两个人没有推动也没有阻挠，就任由故事进展下去。

　　也许是吃一样的饭，也许是已经变得熟稔起来，以前小心翼翼自矜自持的没有说出口的话与好奇，现在也可在闲谈之间轻松脱口而出。
　　“所以你的工作地点就是那片矮矮的楼房？”
　　“聪明！不过我猜你其实是想问我我的工作是什么吧？”一副洋洋得意有高深莫测的样子。
　　江姜悄悄翻个白眼：“我原本是打算一步一步试探着问你的。”好让你不知不觉掉进我温柔的陷阱里。拿出了商场上待人的循循善诱与千万遍揣摩，谁想到他倒是毫不在意谈话规矩来的如此直接坦荡。
　　“既然我都已经猜到了你要问什么，你不妨就来猜猜我的职业吧？”
　　“幼稚鬼！”她确实揣度他的职业好久，他在一大片临近公园的低矮楼房工作，这个地段地价并不便宜，修这样的房子不是机关单位就是财大气粗的大企业。他工作时间很紧张，每天吃外卖，穿衣妥当是市面上正常的牌子，不是地摊货也不是大牌。对陌生人抱有一定善意但不会主动接近，并不十分谙于说话之道，但谈吐其实妥当且舒服，十分坦然，希望自己可以幽默点，但是讲的全都是冷笑话。客观而讲他的生活水平也不过一般，却偏偏过出了让她无比羡慕的洒脱自然。他身上太过糅合的气质让她难以分辨。
　　“不是商人？”干脆用起了排除法。
　　“不是。”他微微一笑，不显露出任何信息给她，显然乐在其中。
　　“不是公务员？”
　　“不是。”
　　“不是教师？”
　　“不是。”
　　“不是程序员？”
　　“不是。”
　　“不是研究人士？”
　　“不是。”
　　“不猜了。没意思。”
　　“真的不猜了？
　　“总不能是科学家什么什么的吧？”眼见着对面的他笑容突然扩大，一股强烈的预感：“你是科学家。”江姜笃定道。
　　他笑眯眯的点头。
　　季嘉朗。男。三十三岁。有个哥哥。受聘于国家的物理学家。目前钻研物理方向的量子的什么什么什么。最后的那个她既没听清也没听懂，心里有个大概方向对具体细节也没有那么感兴趣，倒是被他再一次一本正经的自我介绍逗笑。
　　你来我往。她也不兜他圈子，自我介绍的干净利落且坦然。江姜。女。二十九岁。嗯有个姐姐。卓式家族企业附属pc公司现任总经理。

　　也算是互相了解了。只是这样的介绍方式如果再加上房车状况大约便是一场完美的相亲自介了？

　　今天聊得有点久了，回去路上却是一如既往的慢吞吞，江姜心想迟到是一定的了。不过卓乔源今天应该去了另一个分公司，其他人应该不至于胆大包天拦住她说什么江总您迟到了之类的话。她并不十分放在心上。她其实不是那种十分在意形式的人，自己做的事情够多，为公司尽全力，拿出业绩就好，却不一定要小心翼翼勤勤恳恳万事做到滴水不漏。
　　她一脚踏进公司，便看见前台的小美女笑的一脸僵硬：“江总…..大卓总来了。”卓乔渊得是多冷淡的一张脸才能把她吓成这样。
　　“我知道了。谢谢你。”中午柔软下来的每个细胞在这一秒迅速都打起了精神来。
　　推开办公室的大门，卓乔渊随着她开门的动作把椅子转过来，一脸天下尽在我手的淡然。她不禁想起自己的小徒弟，如果说卓乔源天赋惊人野心十足，是个小狼崽子。那么现在就是作为森林之王的老虎来巡视领地了。她有几分庆幸卓乔源今天不在，即便他们兄弟迟早会正面对峙，但不能是现在。
　　江姜深吸一口气：“贵客今天怎么大驾光临了？”
　　“这是卓氏的分公司，我还不能来？看来江总眼里是只认得卓乔源那个小狼崽子了？”卓乔渊和人说话的时候要么根本不屑一顾地一眼都不看，要么便一直盯着对方的眼睛，他现在直直地看着江姜，虎视眈眈。
　　是卓乔源的问题？江姜心下松了一口气，挑眉笑道：“是你把我和卓乔源安排在一起，现在又怪我咯？”她不过是说几句话，指点一下，也就算是几记擦边球，卓乔渊还怪罪不到她头上来。至于他心里怎么想她，她不想猜也不想知道。
　　“你又帮得了他什么呢？”卓乔渊笑的大度，仿佛并不在意卓乔源会闹出什么事情来，像是大象慈悲同情地看着脚下耀武扬威的小蚂蚁。可实际上呢，他却依旧处处防备并限制着他那不成事的弟弟。他才是万事滴水不漏的那个人。
　　“对啊，所以卓总何必到我这里来兴师问罪呢。”他不可能专门跑过来一趟同她说这些废话，然而江姜想不到他的意图，只随意敷衍着这个毫无价值的话题。
　　这是卓乔渊却突然另起了一个话头：“你知道季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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