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楼忆

作者:清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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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无羽何翊


      伏县距离桃花林并不算远,约两日不到,楚毓蓁同楚毓葳就到了目的地。日近黄昏,楚毓葳提议先在附近寻一客栈落脚,明日再前往沈家拜访。
      因为提前跟沈翊通了信,第二天蓁葳二人刚到沈家的门前,便有人前来迎接。楚毓蓁站在沈家外面随处看了看,那两扇深红色的大门给她留下了不浅的印象。
      庭院深深,亭子下面的水塘有几只白色的鸭子慵懒的浮在水面上,有人靠近时才会将脚掌拨动上三两下。入冬之后万物将枯,尽管沈家院落之内种植着多种不同的花木,却已看不到它草木繁盛、百花争艳的样子。唯一能看出来的,是这些花枝和树木被修剪的十分仔细,若不是因为季节不赶巧,此行看到的必然是一幅万紫千红之貌。
      来人带着二人从院子里的长亭穿过,楚毓蓁的目光越过重重花木,直直的撞在院子周围高耸的马头墙之上。她看到原本应是白色的墙面正泛着淡淡的青灰色,看上去像一段沉睡了的时光。靠西的那一面墙壁被爬墙虎似千军万马般的遮了个严实,密密麻麻的长到了墙外,即便是在寒冷的冬日,也掩盖不住它散发着的强大的生命力。
      楚毓蓁还在专心研究着西墙上的爬墙虎,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楚公子、楚小姐,少爷就在里面等着二位。”
      她闻声一看,发现他们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长亭尽头,走到了沈家别院的入口。接他们的人将他们带到这里便离了去,楚毓葳转过身,示意楚毓蓁跟着自己进去。
      走过一条石子路,绕过一丛常青树,别院的屋子就出现在了眼前。
      二人与面前的屋子之间隔着一方池塘,池中的鲤鱼成群,正摆着尾巴挤在一起欢闹,争抢着自池塘上方落下来的食物。水面被它们的欢乐感染,泛起阵阵水花,“哗哗”的水声为寂静的别院带来了些生气。而引起这一场喧闹的人,此刻正坐在池塘边的石块上,不紧不慢地向水中撒下鱼食。
      楚毓葳说,那池边喂鱼的人,就是沈翊。
      其实他不说,楚毓蓁也猜到了。那男子坐在池边,随意地将后背倚在岸边的假山上,一条腿蜷起踩上岸边的石头,另一条腿自然地落下,轻荡在水面。若是家中的家丁,绝不会如此。
      正值初冬,天色有些阴沉,阳光弱得几乎看不见。沈翊穿着鸦青色的衣服,看上去有些漠然,让本就冬意悄生的别院看上去更加的肃穆。楚毓蓁看了哥哥一眼,跟着他绕着岸边走了过去。
      沈翊似乎在很专注的想事情,楚毓葳和楚毓蓁二人已经站在他的身后,他也没有一丝察觉。天地之大,这一片微弱的鸦青色,竟显得如此孤寂和落寞。楚毓葳站在沈翊身后,唤了一声:“沈翊。”鸦青色的背影听到声音,终于回过头来,楚毓蓁这才得以将他看清。
      面前的男子眉如利剑,似有人持笔在他额头上一笔勾勒而成,笔锋流畅的毫无修饰之色;剑眉之下,一双丹凤眼黑得发亮,明媚如四月的春光,微扬的眼角为他的双目中添了几分沉稳与睿智。见来人是楚毓葳和楚毓蓁,沈翊脸上的淡漠一扫而光,整个人瞬间变得明朗起来。他欣然一笑,将手中的鱼饲料全数倒入池中,起身走了过来。
      “上回一别,两年就快过去了。别来无恙啊?”沈翊笑道,伸出拳头在楚毓葳的肩头锤了一下。
      楚毓葳也笑着回应:“实在对不住,家中出了些事情,实在分不开身。”说罢,将楚毓蓁揽到他身前,对她说道:“沈翊,我们打小就认识的朋友。你小时候经常跟在他身后‘沈翊哥哥’的喊个不停。”
      楚毓蓁看着沈翊明亮的眼眸,腼腆的唤了一声:“沈翊哥哥。”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在沈翊看向楚毓蓁的时候,楚毓蓁看到沈翊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眼中划过一抹疼痛的隐忍。虽然只是一闪而过,随后立刻被他的笑容掩盖,可还是被细心的楚毓蓁看了个清楚。她不知这是为何,只不过来不及多想,沈翊的声音就已经响在了耳边。
      “怎么,一年多没有见,毓蓁这就不认识了?还需要毓葳来介绍么?”
      听沈翊这么一说,楚毓蓁微微低下头,没有说话。楚毓葳看了她一眼,轻叹一声,将楚毓蓁的事情向沈翊道了出来。
      “数月前,我爹和毓蓁去外地探望叔父,路上遇到山贼拦路劫财。本以为破财消灾,哪知那群人就像是冲着害命来的。妹妹被重伤,因为受了严重的刺激,醒来以后就忘了一切;我爹……贼人对我爹下了狠手,我爹遇害身亡。”
      沈翊听着,神情慢慢变得严肃。直到楚毓葳说出“我爹遇害身亡”这句话,沈翊再也忍不住了。他拧着眉头,不可置信的问道:“怎么会这样?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我一点消息都没有得到?”
      楚毓葳摇摇头,道:“没有办法,事出突然,我们都没有想到会遇见这样的事情。毓蓁刚刚受伤那会,家里简直乱成了一团。那时不仅要照顾她,还有我爹的后事需要有人去处理。于是我娘和芸袖住在了浮云寺专心照料她,我则留在家中料理父亲的丧事。之所以没有告诉任何人,一来需要做的事情太多,实在顾不上;二来,娘说爹生前行事一向低调,逝后必然也不愿被人打扰,所以一切从简,恭恭敬敬的葬了罢。”
      楚毓葳说完,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周围安静的让人有些不快。沈翊皱着眉看着楚毓蓁,神情复杂,说不清楚是担心还是愕然,亦或是不可思议。总之,那是楚毓蓁读不懂、看不透的情绪。还是楚毓葳先开口打破了这份异样的宁静,说道:“都别傻站在外面了,沈翊,我们去你屋里说。”
      沈翊反应过来,将视线从楚毓蓁脸上移开,附和道:“是,是我疏忽了。走吧,先进去坐,我叫人送些茶点心过来。”说罢,向别院入口那里走去。楚毓葳带着楚毓蓁进了沈翊的屋子里。没一会儿,沈翊也进来了。
      三人围着桌子坐下,楚毓葳斟酌一番,思索着如何同沈翊开口。那日离开枫山时,修闻说的事情他记得清楚,方才在院中见到沈翊时,发觉沈翊的确是消瘦了不少。虽然沈翊见到他和楚毓蓁时表现出了很高兴的样子,但他了解沈翊,沈翊有没有事、到底开不开心,他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楚毓葳将手中的茶盏晃了一晃,看着里面的茶叶浮上水面,又很快沉了下去。他放下茶杯,开门见山的问道:“沈翊,我这次同毓蓁过来,一来是因为我们三人确实有些日子没见过了,应当找个时间坐下来好好聊聊。二来……”说到这里,他略微犹豫了一下,继续道:“沈翊,你最近好像不开心啊。”
      沈翊面色未改,似乎料到楚毓葳会说什么。他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又将茶盏放下,这才开口说道:“果然。你果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接着将头转向楚毓葳,“大致一月前,修闻从枫山回来后就说在枫山遇到了你们两个。前几日你叫人捎信给我,说你要过来,我就已经猜到七八分了。”他顿了顿,似自言自语一般说道:“修闻怕是把什么都告诉你们了罢。真是平日里将他太当回事,竟然都开始在背后说自家主子的是非了。”
      楚毓葳张开嘴,刚准备说什么,却听见有人扣门的声音。他说了一句“进来吧”,就看见修闻低着头推开了门,端着茶点心走了进来,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看样子沈翊刚刚说的那句话,他应当是听到了。
      沈翊没有说话,偏着头对着墙面。修闻向楚毓葳和楚毓蓁请了个好,将拿来的糕点一一放在桌上,转身向门外走去,脸上的表情十分的不自然。走到门口处,他停了一下,似下了决心一般,转过身来对沈翊说道:“少爷,对不起,修闻确实将之前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楚公子。自打尘鞅姑娘下落不明之后,少爷心里就有了结。少爷虽然不说,可修闻知道少爷心里苦,知道少爷不快活!少爷一直都是个乐观的人,如今见到少爷这样,修闻实在难受,没有办法才请来了楚少爷和楚小姐,希望能让少爷开心一点,至少能和少爷说说话。少爷要怪就怪修闻好了,只要少爷觉得舒坦,修闻绝无半个字的怨言。”说罢,向沈翊深深鞠了一躬,红着眼睛离开了。
      见修闻离开,沈翊这才将头转了过来。修闻是为了他好,这一点,他怎么会不知道。即便真的生气,方才的话,也不过是说说而已。他叹了一口气,道:“罢了。你们既然都知道了,我也没必要再藏着。修闻刚刚说的尘鞅姑娘,就是她的名字。”而后,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一日的事情向面前的两个人道了出来。

      时间退回到大约五个月前,楚父和楚毓蓁出事前几日。
      一日,家丁将一封信交到楚毓葳手中,说是伏县的沈翊沈公子差人送来的。信中提到,五月初三是沈父六十五岁寿辰,沈翊称待寿宴一事过后,邀楚毓葳和楚毓蓁二人前来家中小聚,联络联络感情,顺便向他们介绍个人。
      楚毓葳见信,想到他们上回见面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了,于是当即回信,称自己忙完这几日后必定前去拜访。谁料父亲楚落漓和妹妹楚毓蓁在前去探亲的路上遭遇了意外,打乱了楚毓葳所有的计划。父亲和妹妹出事后,楚毓葳一心料理家中的事情,前往伏县的事情便随之搁浅;而在这之后,沈翊也再未来信催促。
      诸事繁忙,楚毓蓁一手忙着父亲的丧事,一手又要照顾楚毓蓁,只得将翠竹县的生意全数交给店里的管事去打理。数月来楚毓葳一直待在桃花林的家中,与外界几乎断了联系。直到一个月前在水忱客栈退房时遇到修闻,才知道沈家出了状况。
      沈父寿宴前两天,沈翊得知沈家在异地的一处生意出了问题,需要人前去处理。由于对方与沈家有长期的生意合作,这次出现的问题又比较棘手,沈翊便要求亲自前往。沈翊的父亲沈复归一向看重生意场上的信誉,见此也不便阻拦,叫他去了。
      路途遥远,沈复归寿辰那日,沈翊未能及时赶回。谁知天有不测,偏偏就在这时,沈复归的寿宴出了问题。据修闻说,若当日少爷在家,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的结果。
      五月初三,沈复归寿辰。
      寿辰当日,沈家的亲戚、沈家的世交顾家一行人、沈家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以及沈家在伏县中关系尚算不错的邻里,悉数而来,宾客满至。总之,沈复归寿辰当日家中来了不少人,热闹非凡。
      沈家厅堂内座无虚席,沈老爷坐在厅堂的主位,同各位前来祝寿的客人交谈着,气氛十分融洽。而顾家作为沈家的世交,自然是要出彩那么一回的。只见顾家老爷叫随行的人拿出一幅画,说是二女儿灼华亲自为沈伯父画的祝寿图。
      要不说是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幅出自顾家女儿顾灼华之手的祝寿图,一经展开,便得到了满堂的赞赏。沈复归见画,喜上眉梢,对灼华的才华更是连连称赞,欢喜的不得了。正当大家兴致盎然地欣赏着这幅惊艳的祝寿图时,一名不速之客闯了进来。
      来人是一位清秀的女子,白皙的肌肤有瓷器的光洁和冬雪的无暇,一双杏眼干净清澈,落不进一粒尘埃;双唇如花一般娇艳,似雪地里落下的花瓣,粉润透明。她的头发很长,如同浸染了上好的墨,乌黑柔亮,直直的垂向腰间。虽衣着平淡,气质却清新不凡,毫无尘世之气,像是在世外长大的仙果,不慎落入了凡间。
      许是众人的目光让她有些羞涩,她如雪的双颊染上了微微的桃红,竟让她看起来楚楚动人,惹人怜爱。满座宾客无一人发声,不知是为她的到来感到奇怪,还是惊诧于她天人般的面容。
      也许两者都有。
      厅堂无声,方才还被人称赞不绝的那幅祝寿图,此刻却失了颜色,成了一幅尴尬的场景。顾灼华见状,笑着走上前来,扶着那女子的手臂,说道:“今日是沈伯父的寿辰,这位姑娘当是前来祝寿的,只不过来的晚了些。大家别这么盯着一个姑娘家看,姑娘家面子薄,会害羞的。”说着,带女子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然后自然地收起画卷。整个过程丝毫没有掩饰的成分,干净利落,得体大方。见有人打了圆场,众人也随之热闹起来,大家都当做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过,纷纷向这位迟到的客人问好。
      女子向众人点头示意,没有说话。随后站了起来,将目光投向了坐在主位的沈复归。
      所有人都以为她会说出一些贺寿之词,无非是“沈老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或者“沈家生意兴隆”之类的。然而这女子一开口,却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她看着沈复归,用不大却十分清晰的声音说道:“沈伯父您好,我叫尘鞅,与沈公子相识一载,已有相许之意。此行是为随沈公子的意思,前来向沈伯父祝寿。”
      话音未落,满堂议论之声就已经响起。沈复归坐在椅子上,紧紧抓着扶手,眉头微皱,试图快速理顺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他看着眼前那陌生的女子,蓦地忆起数月前与沈翊的一次交谈。
      那日,顾灼华代父亲来沈家送东西,在沈家院内遇见了沈翊,二人相聊甚欢。沈复归路过时见到此景,没有打搅,悄然离去。傍晚,沈翊送走顾灼华之后返回家中,被沈复归叫到了房里。父子俩聊了最近的生意,聊了家中的琐事,聊了沈翊的娘、沈复归的亡妻。终于,沈复归同沈翊提起了与顾家二女儿顾灼华的婚事。沈复归言道,自己年轻时便于顾远之一同做起了药材生意,二人关系如亲兄弟一般。有一回沈复归遇难差点丢了性命,幸而顾远之相救,才得以继续生存。如今二人都已年长,各自的子嗣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顾家的大女儿顾桃之已经嫁人,二女儿顾灼华也该谈论出嫁之事。沈翊与顾灼华自小感情就十分要好,沈顾两家早就有意成为亲家。今日见灼华与沈翊在园内谈笑风生,便想同沈翊商量着将他们二人的事情定下来。
      沈翊听闻,没有说话。沈复归见状,并未催促,而是耐心等待他的回复。良久,沈翊终于开口,却只是淡淡说了句:孩儿已经有中意的女子了。
      见父亲神色诧异,沈翊又道:“父亲好意,孩儿自然知晓。只是孩儿与灼华一直以来都只是以兄妹相称,从未有过嫁娶之意。灼华也只不过将孩儿当做哥哥而已,二人兄妹之情大过男女之爱,这门亲事,怕是不妥。”
      沈复归乃开明之人,既然沈翊已经有了心上人,他自然不会再强制沈翊与灼华成婚。只不过让他为难的是,他与灼华的父亲顾远之乃八拜之交,二人早在子女年幼的时候就有了结亲的意思。由于顾家大女儿顾桃之大沈翊一岁,而灼华却是在沈翊三岁那年才出世的,因此就有了沈翊同灼华成亲的想法。两家走动频繁,沈翊与灼华自小感情就十分深厚。虽没有明确的约定,且沈翊和顾灼华二人也没有表示过什么,但是在沈顾两家长辈的眼中,沈翊与顾灼华的亲事似乎已经是既定的事情了。如今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这件事却突然行不通了。沈复归心中十分纠结,他一向是重情义、守约定之人,虽说感情之事无法为他左右,可这件事却依然让他犯了难,不知该如何让顾远之知晓。
      也许应该挑个时间,他和顾远之提一下这件事情。只不过说来容易,真的要做起来,却是难煞了沈复归。沈翊有提过自己去和顾远之说,沈复归觉得不妥,毕竟这是他们父辈的不成文之约,也从未拿出来当着沈翊和灼华的面说过,沈翊若去了,实在是太过突兀了些,也很伤灼华的自尊。可沈复归却也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每每见到顾远之,话到嘴边就又咽了下去,觉得背弃了同顾远之的约定,失了信义。于是这事情也就一拖再拖,直到拖成了这样一幅景象。
      这个女子、难不成就是那日沈翊提到的意中人?
      回到眼前这一刻,沈复归心里的感觉极为复杂。他之前在心里想过千万种让顾远之知晓此事的方式,却绝未料到事情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在众人面前。他渐渐的有些愤怒,做事一向稳重成熟的沈翊,怎么会在这么重要的场合上演这么一出。更让沈复归阵脚大乱的是,沈翊此刻根本不在家中。
      当事人都找不全,纠纷又怎能周到全面的解决。
      沈复归看了一眼顾远之,果然,顾远之的眼中满是不解和震惊,甚至还带着不小的怒气,恨不得立刻扑上来,抓着沈复归问个清楚。只不过碍着众人,不好发作而已。就在此时,顾家的大女儿顾桃之却开口了:
      “尘鞅姑娘,我说话恐怕不中听。但是大家都知道,沈翊今日正在外乡处理沈家的一桩生意,根本不在伏县。你这样闯进沈家,当着众人的面说你与沈翊已经有了嫁娶之意。恕我冒昧,但口说无凭,沈翊又不在,无人能证明你说的话是真是假。沈翊才气满怀,倜傥不凡,伏县当中未出阁的女子多有中意他的。别说是你,换做任何一个女子过来,都可以说她是沈翊的未婚妻,你说是不是?”
      一语既出,倒是给众人提了个醒。方才大家就觉得这是不太对,究竟是哪里不对,却也说不上个所以然。直到桃之这么一说,大家才意识到问题出在了哪里。于是众声附和,认定那女子不过是单方面仰慕沈翊罢了,借机来寻求存在感而已。
      那叫尘鞅的女子见状,脸色虽有些许不快,却也不慌,似乎早就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场面。她没有反驳桃之,而是从容地从衣袖中拿出了两样东西,交给了沈复归。
      是一封信和一枚玉饰。沈复归定睛一看,不由得一惊。信上的字迹显然是出自沈翊之手,而那枚玉饰,则是沈翊自小就戴在身上的东西。这一点,沈复归绝不会认错。见他拿着女子交出的东西没有说话,在座的人也就了然了一切。
      沈复归定了定神,思索着该如何处理面前发生的事情。众所周知,像沈家这样具有家族产业、且在当地有名望的家族,明面上是设一场家宴,实则是一种联系各方的公关手段。这种家宴一半是为了庆祝自家的喜事,另一半则是为了同生意场上的合作伙伴联络感情,以求今后合作顺利,以及为了今后有求于人的时候不至于求助无门。所以沈家这一场寿宴,来客可谓是四面八方,身份多样。沈家的公子沈翊同顾家的女儿顾灼华的事情,凡是与沈顾两家有所接触的人都略知一二,尘鞅在此情境之下这么一闹,无疑是当着所有来客的面狠狠甩了沈家一个巴掌,无形当中给沈家栽上了背信弃义的名声。沈复归向来讲道义重信誉,仁义二字对沈复归来说比什么都重要,是沈家在生意场上纵横多年来的根基。而尘鞅的出现,几句话就将沈家多年来的根基动摇了,并且有理有据。沈复归觉得,尘鞅的出现若是沈家生意上的对手有意安排的,那这一招简直快准狠,一下子就击中了沈家的命脉。而对方不过是挑了个时间,挑了个地点,说了几句话而已,却让他们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厅堂里的议论声越来越大,顾远之的脸也越来越沉,就快滴出水来。沈复归眉头紧锁——在众人面前,他该如何向顾远之说呢?沈翊这次做的事情,简直太胡闹了!一个男人,让自己心爱的姑娘只身站在众人面前公布与他的关系,自己却躲着不出来,让女孩子在人群面前受尽非议,岂是大丈夫所为?
      就在沈顾两家的情绪一触即发的时候,灼华却站了出来,替两家解了围。她扯了扯父亲顾远之的衣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发难沈家。随后走到尘鞅身边,向在座的所有人打了个招呼:“各位前辈,沈叔叔,爹。”她顿了顿,用所有人都能够听到的声音清楚地说道:“各位莫要觉得奇怪,灼华自小与沈家少爷以兄妹相称,各自有什么话,也都不会向对方隐瞒。前不久我来替爹爹给沈伯父送东西,恰逢沈翊哥哥在家,就多聊了几句,说着说着就聊到了各自的婚事上。我与沈翊哥哥相识多年,从未见过他对哪个女子有过特别的关注,可那天他却告诉我,他遇到了一个出尘绝艳的女子,让他很是倾心。他说自己长这么大,从未有哪个女子让他如此念念不忘,誓要将那姑娘娶进沈家的门。奈何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他倾心于人家姑娘,人家却根本没有这个意思。可他却告诉灼华,说自己定要博得姑娘芳心。
      那日之后我与沈翊哥哥相见,他再未与我提过此事,我也就不便过问。哪知几个月过去,他竟然真的抱得美人归,只是没想到他藏得这么深,直到现在才让大家知道。”灼华说罢,莞尔一笑,将手臂挽上尘鞅的臂弯,又道:“我一直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女子,能让沈翊这个只懂生意场上的文韬武略、不懂男女之情的人如此神往。今日一见,姑娘果真气质非凡,难怪让沈翊心心念念,见之不忘。若不是他亲口告诉我这些,我当真要以为沈翊是个无情之人了。”
      灼华的出面将这针锋相对的场面化解了开来。她丝毫没有提到同沈翊婚约的事情,却不动声色的将这事撇了个清楚。她的这番话无疑在告诉在座的所有人:我与沈翊之间并不存在你们以为的婚约,有的只是兄妹之情而已。她不仅无声的解了那无文的婚约,替尘鞅解了围,也给了沈顾两家一个完美的台阶——她和沈翊,不过是因两家亲近的关系才得以时常走动而已,毫无结亲之意,更无男女之情。只是因为两家长辈的误会,以为二人两小无猜罢了,没什么实质性的约定。
      之前尘鞅的出现,除了把沈家推到了风口浪尖,也将灼华推到了一个尴尬的位置。抛开两个家族的纠纷不谈,灼华应当是那个最受背叛的人。如今这个最核心的人都出来说话了,表明她与沈翊并无感情瓜葛,众人还有什么可说呢?所以这场闹剧,就此收场便是了,尽管顾远之心有不甘,但他毕竟不傻,知道再争执下去的话对当事双方都没有好处,见女儿都站出来说话了,自己也只好接受,就此默认女儿与沈翊不成文的婚约,只是他和沈复归在不了解情况时,擅自做的口头约定而已,并不能作数。
      原本事情就该到此为止了,哪知一波刚平,另一波又起来。而正是这另起的一波,将事情推向了一个不可逆转的局面。
      见灼华出面解了围,沈复归暗自松了一口气。虽说他事后必然要给顾远之一个交代,但至少目前不会闹得不可收拾。他叫人在灼华的椅子旁安排了一个座位,请尘鞅坐下。尘鞅识得清局势,没有多言,顺着沈复归的意思,挨着灼华坐了下来。
      午时将至,沈复归差修闻去后厨安排餐食。宴请安排在大厅,家丁将桌椅放好之后便退了下去,沈复归开始招呼众人入座用餐。众人起身,向餐桌走去,气氛还算融洽。谁知正当所有人相互礼让、陆续落座的时候,只听“啪”的一声,似乎是谁的凳子倒下发出的声音,接着就传来一声尖叫。众人闻声看去,就看到顾家的大女儿顾桃之摔倒在自己座位旁,椅子被推翻;而一旁,则是双手微举、满脸惊恐无措的尘鞅。
      众人瞬间沉默,大厅变得鸦雀无声。正当所有人在揣测究竟发生了什么时,却听到桃之身边的丫鬟一声惊叫:
      “夫人流血了!”
      桃之的夫君迅速将桃之扶起,她的衣服已经被鲜血浸成了刺目的红色。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尘鞅撞倒了桃之。桃之怀有身孕,被她这么一撞,恐怕是要小产了!
      大厅忽然乱作一团,顾远之、灼华匆忙跑到桃之跟前,桃之则捂着自己隆起的腹部,痛苦的叫了出来。她满头是汗,疼的就快说不出话来,却还是强撑着疼痛伸手抓住尘鞅的衣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来:
      “你……你为什么……要推我!”
      双目通红,眉头紧皱,眼中尽是不解与愤恨。
      此话一出,惊了在场的所有人。桃之的夫君狠狠将尘鞅推到在了地上,顾远之更是双目圆瞪,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将尘鞅碎尸万段。若不是灼华在一旁拦着,恐怕尘鞅已经被顾远之给掐死。沈复归立即差人去找大夫,又叫下人去端热水、拿衣服棉被,然后叫人带顾家一行人去客房,好让桃之躺下,候着大夫前来。桃之的夫君恨恨的看了尘鞅一眼,抱起桃之跟着带路的家丁,向客房走去。灼华去陪姐姐,顾家只留下顾远之在厅堂之中。
      厅堂满座,却安静的好像无人存在一样,气氛沉默的有些压抑。沈复归站在门口目送顾桃之一行离开,然后慢慢转过身来,定定看着已经全然无措的尘鞅。
      方才被桃之的夫君推倒在地,尘鞅一直没有站起来。此刻她双手撑坐在地上,满脸惊恐与茫然。眼前的一切将她吓呆了,她还未来得及意识到有事情发生,就已经被突如其来的慌乱占据了视线。顾远之大步走来,像捉小鸡一样一把将她从地上拽起,死死地抓着她的双肩,疯了一般的摇晃着,似是要将她生生摇散。
      “你干什么!桃之跟你有什么仇,要你这样去对她?就因为刚才她说了句你不爱听的?若是如此,你大可说出来就是。大伙都在这里,你拿着沈翊的信物还怕没人信你么?何况桃之也根本没有做什么真正伤害到你的事情!看你生的如此乖巧,没想到你居然如此卑劣,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去报复她,报复一个未出世的孩子!”
      双肩被顾远之抓的生疼,尘鞅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那就是,桃之被她撞倒后小产,而她,自然而然成了众矢之的,被认作加害桃之的凶手。
      意识到这个问题,尘鞅立马反应了过来。她试图掀开顾远之的手,怎奈力量悬殊,根本无法动摇他丝毫。她只能忍着疼痛大声解释道:“没有,我没有推她!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我只是脚底被绊到才扑到了她身上……”
      尘鞅越说越没有底气。其实她知道,无论她是故意还是过失,事实都是一样,她的确伤害了桃之。她能够感觉到自己解释的多么无力多么苍白,如果她是顾远之,同样不会放过她。
      顾远之将尘鞅推到厅堂中央,逼着沈复归给他一个说法。既然尘鞅说自己是沈翊的未婚妻,那么就当她是沈家的人,交给沈复归处理。沈复归知道,顾远之之所以将这事推给自己,无非是迁怒于他而已。顾远之既恨尘鞅害了桃之,也恨沈复归因尘鞅而背弃了他们之间的约定。顾远之恨他打了顾家的脸,伤了灼华的自尊,让他们顾家在所有人面前赤裸裸的成为了被背叛的那一方。最重要的是,他还不能为此讨要个公道。芥蒂既成,好不容易有个泄愤的机会,他顾远之怎么可能就此放过?
      沈复归的头简直要炸了。桃之伤在自己家里,加害她的人又是自家孩子的心上人。无论怎么做,都有一方要受到伤害。要么是顾家,要么是沈翊。众人的指责和等候,顾远之的咄咄逼人,都将沈复归推到了一个别无选择的境地。耳边的议论声似乎被放大了无数倍,在沈复归脑袋里炸开了花。他看了尘鞅一眼,尘鞅无助的眼神扎的他生疼。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说道:“修闻,叫家丁来,乱棍赶她出去。”
      声音不大,却字字有力,如暮色中的钟鼓,沉沉地敲在了尘鞅的心上。

      “那日的事情都是修闻后来告诉我的,是我爹叫他说的。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五月初七了。我从修闻口中得知此事后,立刻就带着人去找她。可是整个伏县都找遍了,就连伏县周边的小地方我都找了,却还是没有找到。一切都太晚了。其实我很清楚,所谓的乱棍赶出,就是要尘鞅偿命。虽然修闻告诉我他当时带人出去时,手底下都是知道轻重的,他们看得出我爹并非真的想杀了尘鞅。可就算尘鞅当时没有死,四天,也足以发生太多变故。”
      说这话的时候,沈翊一直看着窗外,神情黯然,眼神放空,像被人勾去了魂魄,只剩下一只躯壳。楚毓蓁和哥哥相互看了看对方,都没有说话。沈翊说完了当天的事情,也再未开口。三个人就这么安静地坐着,任时间静静从指间流淌。
      良久,楚毓葳给三人杯中续上水,放下茶壶的时候才问道:“所以,你和沈伯父……现在……”他犹犹豫豫,不知如何遣词。沈翊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冷冷地反问道:“如果你是我,你又能怎么做?”
      楚毓葳没有回应。他不是沈翊,但他能够理解沈翊。换做是谁,都不可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件事情恼人的地方不止在于心爱的人不在了,更多的在于所爱之人的死,是出自自己一向敬重的父亲之手。沈翊得知尘鞅出事的那日,几乎是冲进父亲房里,面容憔悴,双目通红,用质问的语气问他:为什么这么做。沈复归只转过身,背对着他淡淡道:“她杀了桃之的孩子。”沈翊冷笑,只扔下一句话,便离了去。
      “恐怕是你们早就安排好的罢。”
      沈复归的手抖了一下,却终究没有转身,任凭沈翊大步离开他的房间。他轻轻闭上眼——沈翊会恨他,他早就料到了。沈翊不愿面对他,他又何尝愿意面对沈翊呢。这样也好,至少就目前来说,能给父子俩彼此一个合适的空间,不用为了刻意面对对方而闹得两败俱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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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距离上次更新有些日子了,今日终于有空,将快要沉睡的文字唤了唤。之前一直保持着三五天一更,奈何近日琐事繁多,实在应接不暇,怠慢了更新。本是新手,是透明的存在,但看到每一章节的点击量总是在以一个微小的动态变化着,诚惶诚恐,觉得还是应当给自己的读者一个交代。文呢是一定会一直更下去的,只不过这些日子用的时间可能要久些,还请各位读者不要心急,同时也感谢追这部文的读者给予的支持。清和才疏学浅,能力有限,未能在繁忙的时候紧跟更新速度,实属抱歉。若读者们仍然愿意等候清和蜗牛速度的更新,不甚感激,深表谢意。遥祝各位诸事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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