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楼忆

作者:清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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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玉碎成玊


      自楚毓蓁上回去白玊的住处送药以来,一连数日,楚毓蓁每天都会去帮白玊换药,未有间断。楚毓葳从枫山回来后的第二天就动身去了翠竹县,时隔数月,也该回去照看生意了。
      在楚毓蓁的精心照料下,白玊恢复的很好很快。楚毓蓁对白玊的印象随着两人相处时间的增多逐渐发生了变化,一开始,她以为白玊是个喜欢在嘴巴上占姑娘便宜的人,虽然白玊之前也是老老实实的将她的发簪还给了她,但他调侃戏谑楚毓蓁偷窥自己并乐此不疲,让楚毓蓁觉得这人有些无赖和浮夸。虽然谈不上讨厌,但也不怎么待见,尽管白玊拥有绝对非凡的气质。
      其实自打白玊从贼人手中救下楚毓蓁的那日,楚毓蓁对白玊的印象就已经改观了。加上这些日子以来她与白玊的相处,才知道白玊绝对不是一个不知礼节、只会弹琴的地痞无赖。他会教她弹琴,会帮她理顺被风吹乱的头发;他教她舞剑,为她煮茶。前面说过,楚毓蓁觉得白玊像一块羊脂白玉,只不过比那羊脂白玉还要更加的通透些。如今楚毓蓁深深觉得,温润如玉只不过是白玊易为人知的外在气质,在他通透的外表之下,是他深藏着的睿智和正义。楚毓蓁清楚地记得她和哥哥在枫山附近被人拦路的那天,白玊那清冽的眉目和冷峻的眼神,与之前楚毓蓁印象当中的那个温润又浮夸的少年截然不同。
      这样的白玊,令楚毓蓁着迷。
      这一日,楚毓蓁替白玊换完药,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方才替白玊换药的时候,楚毓蓁无意说起白玊的住处。她表示自己第一次来的时候,没有想到这茂密的银杏树林当中会有人家。这林子密的叫人望不穿。若不是因为听见了琴声,楚毓蓁绝不会想到进林子里来寻找。白玊说他喜欢清静,正是看中了这林子的隐蔽性,才选择住在这里。楚毓蓁却说这里不安全,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一些可怕的动物出来攻击他。白玊问她,是谁告诉她这里有野兽的,楚毓蓁回答说:
      “是哥哥说的,叫我不要来这边的山上玩。所以这些日子天天来这里帮你换药,都是瞒着家里出来的。话说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多久了?没事还去山上弹琴,都不怕遇到野兽的么?”
      白玊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笑的楚毓蓁有些莫名其妙。她问道:“你笑什么?”
      白玊问:“怎么了,你怕遇到野兽?”
      楚毓蓁道:“当然怕了,每次来找你的时候,从出了桃花林到你这里的这段距离,我都是心惊胆战的走过来的。”
      白玊听闻,带楚毓蓁走到屋外。二人向着白玊屋后那座山走去,然后绕过山脚,好让楚毓蓁能看到此山之后的另一座山。白玊指着那座山,对楚毓蓁说道:
      “看见了吗,你哥哥说的野兽出现在那座山以及它之后的山野上,不会到这附近来。所以紧挨着桃花林的这几座山,包括我屋后的那座,还是安全的。你哥哥应该是太担心你乱跑,所以索性告诉你这里全是野兽。”
      楚毓蓁撅了撅嘴,碎碎念道:“好吧,真是不负责任。”
      白玊转过来,面对着楚毓蓁,表情略显认真,道:“你哥哥就是负责才会告诉你不要轻易到这里来。你应该听他的才对。想玩的话,去这边这几座山上就可以了,再往后的山头,不要去。”
      见白玊当了真,楚毓蓁才说自己知道轻重。说归说,到底该怎么做,她还是有数的。白玊听了,说这还差不多。
      楚毓蓁的思想还神游在刚刚与白玊的对话当中,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家门口。一进门,竟看到楚毓葳从庭院走了过去。
      从楚毓葳回县里照看生意那天起,为了方便就在店里住了下来。见他突然回来,楚毓蓁有些意外。她叫了他一声,楚毓葳回头,见她从门口迎了上来。
      “哥,你怎么回来了?”
      楚毓葳:“管事把店照看的不错,我去了之后几乎没有发现什么问题。从枫山回来后我一直在惦记着修闻说的事情,这几日我考虑了一下,趁着店里没什么事,打算去沈家看看。”
      从枫山回来之后,楚毓蓁的注意力全都放在给白玊疗伤上面了,日日走二十多里地往返于白玊家和自己家中,还要时时刻刻注意不要被母亲发现自己去了哪里,完全没有精力再想其他的。所以打从回到家的那天起,这件事就被她彻底的抛在了脑后。若不是今日听楚毓葳提起,她真的想不起来还有这么一件事。
      听楚毓葳说完,楚毓蓁问道:“所以你回家来,是打算去伏县么?”
      楚毓葳点头,说:“不仅如此,我想让你和我一起去。”
      楚毓蓁:“什么时候?”
      楚毓葳:“明天。”
      楚毓蓁一惊,首先想到的是白玊。白玊身上的伤需要每天换药,伤口又在背后,他自己很难顺利完成。楚毓蓁想,如果自己跟哥哥一起去了,白玊这边要怎么办?可是如果不去的话,要找个什么样的理由拒绝呢?
      见楚毓蓁不言语,一副沉思的样子,楚毓葳问道:“怎么了,在想什么?”
      楚毓蓁回过神,说:“嗯……我是在想……在想……哦,我是觉得回来这段日子还没有休息好,去枫山太累人了,我还没缓过劲儿来呢。如果再出门的话,可能吃不消。”
      楚毓葳一脸疑惑道:“没休息好?累?这都快一个月了,你还没缓过来?你是纸糊的么?”
      楚毓蓁:“……”
      楚毓蓁编不下去了。她天生是个不会撒谎的人,要她圆个谎比要了她的命还难。可是在她帮白玊换药的这期间,白玊说过他不想除了她之外的任何人知道他住在这里,不希望再有人知道这山脚下住了人。楚毓蓁答应他不会说出去,包括自己的哥哥和母亲。所以在这种既不能说又没法骗的情况下,楚毓蓁只好保持沉默。
      见她又不说话,楚毓葳无奈了一下,终于退了一步。他说:“算了,不管你到底想干嘛,三天,给你三天。三天以后,活蹦乱跳的去看沈翊,怎么样?”
      既然哥哥都这么说了,楚毓蓁也不好再说什么。她点点头,说了句“知道了”。楚毓葳揉了揉她的头发,去忙自己的事了。见哥哥走远,楚毓蓁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有被看出问题来。
      其实她可以选择不去的。可是她很清楚,哥哥之所以想带着她,一来是因为沈翊和他们两个人关系都很好,只有楚毓葳去的话,沈翊肯定会问。在楚毓葳看来,楚毓蓁是闲在家里的,并不是因为有什么事情在身,才没有跟自己一起来看沈翊。所以如果沈翊问起,他要怎么跟沈翊说呢?说妹妹宁愿闲在家里,也懒得来见他?当然不行。另一方面,楚毓葳想让楚毓蓁快一点适应生活,尽可能的融入进来,恢复到失忆前的状态。他不希望看见自己疼爱的妹妹在一次意外之后就变得与世隔绝起来,那样会让他很心痛。正因为明白哥哥的用意,楚毓蓁才不愿开口拒绝,那样会让哥哥伤心。她不愿这样。
      楚毓蓁回到自己房里,思考应该怎样解决白玊的问题。既然已经答应了哥哥,就必须得一起去了。可是白玊怎么办呢?难道要把这事告诉芸袖,让她替自己去?
      不行不行。这个想法一出来,立刻就被她否定了。明明答应过白玊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他住在那里的。想了半天,她也没有想出一个可行的办法来。看来真的只能委屈白玊几天,让他自己动手了。
      楚毓蓁无奈,虽然在见识了水忱客栈的奇异之后,她对客栈的设计者——沈翊——生出了极大的好奇,十分想见一见这才华出众的沈家少爷,看看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特别是听哥哥说了她小时候特别喜欢缠着沈翊之后,她对沈翊就更加好奇了,不知道他到底如何,居然让自己如此的不矜持。然而这一系列的探究心理在白玊面前,好像就没那么有吸引力了。楚毓蓁现在只担心白玊的伤,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能够自行完成每天的换药工作。
      算了,自己在这里瞎想也没有用。明天去给他换药的时候再说吧。
      楚毓蓁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然后清空了脑袋,一头栽进枕头里,很快睡了过去。

      第二日,楚毓蓁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时想了想,又从家里拿了些大蓟和三七还有纱布,这才往白玊的住处走去。
      秋日似是接近尾声,冬天已经更近了些。林子里的桃花虽然没有败落,可是周围的温度却比以往更加的寒凉。远处的山头已经开始有些秃了,落在山地上的叶子,此时恐怕也快要消殒。楚毓蓁清瘦的身躯穿梭在暖红的桃花林当中,穿过高耸的重山,越过泠泠山涧,消失在密密麻麻的银杏树当中。
      白玊今日的心情似乎不错,楚毓蓁还没走到屋子跟前,就听见了熟悉的琴声。走近一看,白玊果然正坐在屋前不远处的凉亭内,而面前正是他那把被精心保养的七弦琴。琴穗和他的衣袂一起在风中飞舞,枯叶纷飞。本应是一幅好景,却在楚毓蓁的眼中映出了不知名的孤独。
      也许是因为,看见了白玊脸上若有若无的悲伤吧。从第一次两个人相遇开始,楚毓蓁从未见到过白玊露出过这样的表情,就好像一片离开了树枝的叶子,不愿离开,却无力抵抗凌冽的寒风。白玊闭着眼睛,专心拨动着他的琴弦,弹的曲子是楚毓蓁从未听过的。他似乎在克制着什么,从他快速变换的指法和随之加快的旋律就可以看得出来。
      一个刺耳的音符突然贯耳,似一片平静的湖面被绝世之高手灌入内里打穿,瞬间水光迸裂,又很快地重新落入湖中,激起千万波光,声势浩大如澜。一瞬间,天地孤独,万物孤寂。
      琴声越来越重,白玊的表情越来越隐忍,仿佛就要爆发。楚毓蓁见状,竟感到十分的不安。人往往会对未知感到恐惧,因为不了解,所以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是好是坏,或悲或喜,谁都说不准。就像此刻楚毓蓁面前的白玊,他表现出来的种种,都让楚毓蓁感到陌生。她不知该当如何,于是试着叫了他的名字:
      “白玊?”
      声音很轻,倏忽而逝,似一阵若有若无的清风。
      她以为他没有听见。在这响彻山谷的琴音当中,这么轻细的声音,她也会忽略。可是她错了。她的话音刚落,刚才还沉闷响亮的琴声,瞬间就停了下来。
      白玊睁开眼睛,看着不远处失措不安的楚毓蓁。他愣了愣,却也只是那么一下,只一瞬就恢复了他往常淡然的表情。
      如墨的眉,含笑的眼,轻挑的嘴角。这才是楚毓蓁认识的那个白玊。
      见白玊看着自己,楚毓蓁不自然地笑了笑,向凉亭走去。
      “今日风吹的紧,你怎么还坐在外面?”楚毓蓁走近白玊,故作轻松地问道。
      白玊从亭子中走下来,笑道:“这些日子在屋里闷得久了,着实发慌,就出来透透气,活动活动手指。走吧,进屋去说。”
      楚毓蓁点头,跟在白玊身后,进到了屋内。她将手中的东西放下,拿出药瓶和纱布放好。白玊坐在凳子上,将衣服褪至腰间,伤口随之暴露出来。两人没有多言,一切都如说好一般默契。
      白玊的伤已经愈合的差不多了,接下来应该不需要再天天换药,只要稍微注意下一下清洁,应该不会再有什么问题。这让楚毓蓁的心放了下来——即便自己要出门几日,白玊这里也无需太过记挂。
      许是因为刚才的事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屋子里变得很沉默。楚毓蓁咬了咬嘴唇,鼓出一点勇气。
      “白玊。”“楚姑娘。”
      二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愣了一下,随之笑了出来。白玊问:“楚姑娘想说什么?”
      楚毓蓁说:“没什么,方才见你那样,就是想问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如果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你不用每次叫我都喊‘楚姑娘’,都认识这么久了,叫我楚毓蓁,或者直接叫我毓蓁就好。”
      白玊道:“好,既然姑娘都开口了,白某自当欣然接受。”他顿了顿,又道:“刚才……是不是吓到你了?我……”
      楚毓蓁摇了摇头,虽然知道他看不见。她打断他,说道:“还好,就是看见你那个样子,觉得你有心事罢了。当然了,说不说是你的自由。”
      白玊沉默,楚毓蓁也没有再问。良久,他缓缓道:“你真的愿意听?”
      楚毓蓁此时已经完成了换药的工作,她将桌上的东西收好,用毛巾擦了擦手,然后搬着凳子坐到了白玊面前。白玊已经穿好了衣服,楚毓蓁看着他的眼睛,道:“你若愿意说,我自然会好好听。”
      白玊的目光沉了下来,将头转向了窗外,眼神似从前一般遥远。
      “今天,是我双亲的忌日。”
      楚毓蓁心里一惊,但很快就平复了下来。白玊说过他没有家人。她记得。
      白玊没有什么变化,表情依然是一副平静淡然的样子,只不过眼睛里多了几分悲凉。他看着窗外,继续说道:
      “二十四年前,白家还是一个小富一方的家族。我父亲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家,他的画以山水居多,颇具自己的特色。在当地,凡是稍有地位的家族,或者是爱画、善于收藏画作的人,都会到父亲这里来求一幅画回去。我母亲是个温柔似水的女人,十分支持父亲的爱好。每当他要作画的时候,母亲都会替他准备好画画用的笔纸,然后父亲画画,母亲就在一旁磨墨。
      因为父亲善于做山水画,所以经常会出门寻景,以便激发创作的灵感。有时候他会一个人跑到深山里去,一连十几日都不回家,就为了一幅画;但是更多的时候,母亲会陪着他一起去。毕竟作画的时候,有个人在一旁添添油墨、打打下手,也是好的。最重要的,是他们两个人很恩爱,舍不得分开。
      我出生之后,为了照顾母亲,父亲一连数月都没有出门。母亲调养好身体后,称自己在家中快要闷坏了,主动提出要带着我随父亲出去看看,顺便让父亲寻找一些作画的灵感。恰逢初夏,父亲见天色晴好,便接受了母亲的提议。他们叫人备好马车,带了些必要的衣物就出了门。
      一日,马车行至郊外。父亲见路旁的野花开的娇艳,便叫母亲下来赏花。母亲抱着还是婴孩的我随父亲下了车,慢步走在郊外的路上。谁知变故来的这样之快,二人还在欣赏着遍地的风景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蒙着面的人,一开口就要父亲留下钱财。回家的路还长,车上已经没有了水了干粮。父亲可以忍上几日不进食,可母亲和我不行。为了不让母亲和我受累,父亲没有答应给他钱。谁知那人凶性大发,二话不说就持刀冲了过来。父亲是个画家,从来都是提笔不提刀,哪里是那人的对手?为了保护母亲,父亲挡在了前面,叫母亲快跑,自己却最先死在了贼人的刀下。母亲虽已休养多日,但终究是个刚刚产下孩子的妇人,没跑几步就被贼人抓了住。她将我交给随身的侍女,自己拖着贼人,叫侍女抱着我快跑。贼人抓住了侍女的肩膀,侍女狠狠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母亲随之追来抱住了他的腿,侍女才得以逃脱。那人杀红了眼,对母亲下了狠手,母亲就这么随父亲去了。
      兴许是还残存着一点善念,那贼人没有追上侍女,只进马车拿了盘缠和值钱的东西就走了,我才侥幸得以存活。侍女带我回到家里之后,觉得原先的家已经不能呆下去了,于是决定带着我离开,择一处清静之地将我养大。白家在当地没有什么亲戚,侍女变卖了白家的家产,只留下父亲的一幅还未题词和署名山居图,抱着我离开了那里。为了我,这个侍女一生未嫁。
      我母亲是书香之后,侍女跟着母亲也有十几年的时间,后来母亲与父亲成亲,她作为陪嫁的丫鬟一同来到了白家。因为跟着母亲的时间很久,即便是不学无术之人,天天在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之氛围的熏陶下,多少也会耳濡目染,学到一些东西。更何况她还是一个聪慧又好学的女子。自我懂事起,她就会叫我看书认字,还会教我画画弹琴。我现在会的这些,其实多数都是从她那里学来的。除了一样,就是功夫。她说我不需要文武双全,但她希望以后如果遇到危险,至少我可以保护自己。为了叫我拜师学艺,她省吃俭用,没日没夜的做零活,攒下来的钱都给我交了学费。幸好我没有叫她失望,虽不能说武功盖世,但也还不错。
      一个女子要撑起一个家,该有多辛苦。当中的酸楚,恐怕是我们没有此等经历的人无法体会的。为了让我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长大,她将居住的地方迁到了一个小镇上,同人们生活在一起,也一直没有将父母的事情告诉我,只是说他们出了意外。因为是个未婚的单身女子,从未成亲却带着个孩子,邻里之间的闲言碎语简直数不胜数。可她从来不在意,她在意的,只有我过的好不好,能不能吃饱,穿衣服够不够会不会冷。十几年来,除了日子清苦些,她没有让我受过其他委屈。
      她大我十九岁,却从来不让我叫她娘,她说这样子她良心会不安,会觉得对不起我那逝去的双亲,多年来我都叫她姐姐。姐姐告诉我,她也是个孤儿,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更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是不是还活着。五岁那年,她被人卖到了我母亲家里。母亲当时也只有八岁,却跟她十分投缘。家人见此,便让她跟了我母亲。母亲待她就像自己的妹妹一般,有新衣服就一起穿,有好吃的一起吃,有书就一起读,两个人感情好的不行。所以母亲被害之后,她便接替了母亲来照顾我,像一个真的当了娘的人一样对我好。
      长大一些之后,我会帮着她一起给人干活。她缝补衣服,我就帮她洗;她给大户人家做饭打扫卫生,我就帮她一块儿做。我十七岁那年,姐姐生了一场大病,大夫来看过之后,说是因为长年累月的操劳,加上长期的营养不良,稍一得病便彻底垮了身子。我很难过,觉得要失去她了。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却一直很乐观,从来都是笑脸对着我。直到有一天,她将我叫到床前,把十七年前发生的事情全部告诉了我。她说以前不说,是不想让我过早背上心理负担。临终前,她把那幅没有题词和署名的山居图给了我,说是父亲的遗物。不久,姐姐病逝。我用所有的钱将她好好的葬了,然后离开了那个镇子,踏上了寻仇之路。”
      白玊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似乎不打算说下去了。楚毓蓁略有不甘心地追问道:“后来呢?”
      白玊喝了一口水,转过来看着她,道:“后来?后来我花了五年多的时间寻到了仇人,报了仇。再后来就寻到这里,定居了下来。如今我住在这里,已经快要两个年头了。”然后轻笑,说道:“我还以为这些‘后来’你会想得到呢,看样子我将你想的太聪明了些。”
      楚毓蓁面对白玊的调侃,并没有表现出不服气的样子。她定定看着白玊,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其实她知道,白玊并不需要她的安慰。白玊讲那些过往的时候,表情一直很平静,神情淡然的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与他毫无关系。可他眼中的几分悲凉却被楚毓蓁牢牢地捕捉到了眼底,她知道他不是不难过,只是不想让自己表现的太脆弱。白玊这副隐忍的模样,让楚毓蓁觉得心疼。
      她想起爹爹的死,与白玊的父亲何其的相似。同病相怜的感觉拉近了她与他的距离,他们两个人,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是一样的,只不过她比白玊要幸运很多。她还有娘,还有哥哥,可白玊呢?那个姐姐去世之后,白玊真的是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白玊收起微挑的嘴角,将头又转了去,正色道:“你以为我是个隐居山林的隐士,其实我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我的手沾过仇人的血,我之所以住在了这隐蔽的山林之中,不过是为了躲避世事和过去,躲在了这里而已。我并不高雅,只是懦弱。”
      楚毓蓁看着依旧望着窗外的白玊,他的侧脸形成的轮廓清晰地映在她的眼睛里,如水的双眼覆着微微寒凉。她想了想,轻轻开口道:“那只是你认为。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这世间为什么会有这么美好的人。说真的,你穿荼白色的衣服真的很好看,像一块通透无暇的羊脂白玉一样,但是比它更好。你那么正义,会在路上出手救人,就算自己为此受了伤,也可以一声不吭的走掉。不要觉得你住在这里是一种逃避,事实上有多少人有勇气拒绝尘世的诱惑,放弃追名逐利的生活来到这里?你并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命运是无奈的,可生活是自己的,不是么?既然大仇已报,你可以选择开始新的人生,何苦陷在过去不能自拔呢?”
      白玊听闻,却转过头面对楚毓蓁,嗤笑一声,眼中尽是嘲讽。他说道:“通透无暇的羊脂白玉?谢谢如此看得起我。但你可知道,我以前不叫白玊的。我以前的名字,是白玉。就像你说的,爹娘真的希望我能像一块完好的玉一样。可是自姐姐告诉了我我的身世之后,我就将名字改了。一个背负着仇恨的人,已经不是一块完整的玉石了。他的生活注定要有仇恨相随,没有办法抛弃这一切无所顾忌的活着。你说的没错,我大仇已报,可以开始另一种生活。可你当真以为,有些事情做完了,就真的一了百了了么?你以为我杀了他,就再也不会有仇恨的感觉了么?”他越说越激动,语气带着凶狠和无奈,快要将他自己淹没。他满眼痛苦之色。他的手握成了拳,克制着不让自己有任何失态的表现,尽可能让自己保持平静。可这一切在楚毓蓁看来,竟是那样让她揪心。
      白玊说的,她其实都懂。有些事情的确不是说忘记就可以忘记,说不计较就可以不计较的。没有经历过的人没有资格说什么感同身受,你所具有的,不过是你以为的悲伤而已。就像此刻的白玊,就像没了记忆的楚毓蓁。只是她不解,为何一直平静的白玊在说这段话的时候会如此激动。也许真的是因为她无法完全体会他的心情罢。
      楚毓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许她根本就不需要说什么。她伸出手,轻轻地放在白玊的肩上,以期能给他一些安慰。肩头传来的触感让白玊从痛苦当中清醒了过来,他身子微微一震,紧握的双手似乎放松了一些。白玊回过头看着她,神情有些许的不自然。让他这样敞开自己心事的,楚毓蓁恐怕是第一个。
      他眼神有些闪躲,勉强一笑,道:“对不起,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楚毓蓁将搭在白玊肩上的手收回,没有看他。她轻抿双唇,道:“没什么。你愿意和我说这些,说明你相信我。我……我挺……挺……”她犹犹豫豫,“挺”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其实她想表达自己很高兴,因为白玊的信任。可是又觉得这种情况下说“高兴”这两个字实在不妥,一时又不知该如何措辞,因此结结巴巴半天,没有道出个所以然。
      白玊明白她的意思,示意她不必再说下去。短暂的沉默过后,白玊往桌上看了一眼,话锋一转,指着桌上多出来的瓶瓶罐罐说道:“怎么又带这么多药过来?上回你带来的药还没用完,你家开药材铺的么?”
      听白玊这么一说,楚毓蓁这才想起此行还有另一件事情。刚才一直在听白玊讲他的事情,差点忘记正事。她告诉白玊自己要出行一段时日,接下来的日子,恐怕得要他自己照顾自己。
      “刚才给你换药的时候,发现你的伤口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你不要太剧烈的运动,避免已经长好的伤口又被崩开。我看过了,你已经不需要再天天上药了,反正你自己动手也不方便。这些药是让你用来清洗伤口的,倒在温水里用水洗就好。”
      白玊安静地听完,未做任何表示,只点了点头,说了一句谢谢。楚毓蓁看着白玊平静如水的面容,竟觉得有些失落。
      她咬咬嘴唇,道:“那……那你忙着吧,我就先回去了。”犹豫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等我回来了,我会再过来看你的。”
      白玊将她送到了密林之外,看着她越过山涧,身影渐渐缩小,然后一个转身,自己的视线中便只剩下了初冬的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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