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倒叙

　　灯火绞缠，景星庆云。
　　金粉为漆的红烛占据室内的各处角落，柔柔地光亮，映了一室的喜庆祥和，正红色的喜服被无数的华灯一映，原本白皙的肌肤顿时生了因喜气而沾染的光辉。
　　铜镜中，映着女子俏丽的容颜。
　　一向清丽的她，此刻也因新婚的喜悦添了丝丝的妩媚。
　　侍女将垂下的发丝再次一梳到尾，脸庞凑前，讨喜说个吉祥话：“公主，您瞧您多生的多美，三太子看了，魂可都要被勾没了呢。”
　　玲珑听了只是勾起嘴角，嫣然一笑。

　　此时，用了法术隐身的白龙正躲在室内一旁静静的看着她，他不敢上前，目光中，也尽是贪恋。
　　玲珑一定是最美的新娘，白龙坚定不已。
　　他瞳仁中映着玲珑的身影，一时间记忆急涌，痛却更深了几分。
　　原来再见自己所爱的人，一切都是那么那么的美好。

　　玲珑心思转圜，只肖一点不寻常的暗潮流涌，便知这房间内还藏着一个人。
　　玲珑将要涂抹于唇的胭脂搁置于桌上，随即挥了挥手，遣散了伺候她的人。

　　待此间消寂，玲珑轻唤了声：”你来了？“
　　白龙自知再瞒不过，干脆主动显身。
　　与玲珑庄重华贵的喜服不同，这般隆重的日子，白龙只穿一身青色长衣，甚至要比平日里还要简约。
　　不过，玲珑并没有对他的出现表现惊异，她神思间还是淡淡的，简单的如同和一位熟稔的老友打招呼。

　　白龙阖了阖唇，想说的有很多，到了最后也只剩下了无语凝噎。
　　“过来呀。”玲珑冲他招了招手。
　　白龙摇了摇头，他怕。
　　他怕他稍一走进，那些原来下好的决心，就会因为她而土崩瓦解。
　　玲珑仍在微笑，她的语气暖暖，正努力消除他的不安：“别怕，你过来，让我在好好看看你。”

　　白龙脚步慢慢向前挪，他伸手手掌，紧紧的握住了她递过来的。
　　从掌间传来温暖细腻的温度，那是玲珑给予的温暖，让他眷念，是不愿醒来的一方生机。
　　“玲珑。”千言万语，仿佛他只会说这一句话。
　　“不要怕，也不要有压力。“玲珑也回应着，握了握他的手掌：“我猜到了，你也要相信你自己的选择。”

　　“玲珑……”他再一次唤她，用尽了所有力气，他痛苦的弯下身来，把头埋在她的膝间。
　　玲珑抚摸着他的后背，如同安慰一个伤心的孩子。
　　“父亲虽然疼我，事事以我为先，但我的母亲却并不是，母亲在这件事上虽也有所迟疑，但她始终认为，西海的富饶并不能给予一辈子无忧的生活，相反，南海兵强力壮，才是她心目中最理想的联姻，可是，至此顺风顺水，敖钦也没有为他的儿子讨什么麻烦，事情进展的太顺利了，这就让我没办法不去怀疑。”
　　“我也想一直小女人的幸福下去，可你知道，我这个人，宁愿清醒的痛苦，也不能虚假的活着，在珑心亭见过你那天开始，我就更确信了我先前的想法。”

　　“敖玉。”玲珑的手停在他的背部，目光怅惘：“只有你是真的，剩下的都是假的，包括我……”
　　“而且，我发现除了一心喜欢的，其余的东西，在我脑海中竟然只有一片空白。“
　　“若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为了挽留你而编织的美梦，那么即使你愿意沉沦下去，我也会亲自用这双手将你推醒。”白龙久久不语，玲珑说到此处，声音也有些哽咽了；“即使醒来后将要面对的路布满荆棘，也必须要义无反顾的走下去！”
　　“玲珑，我好痛苦。”白龙闭目，声音有气无力的：”为什么让我再次遇见你呢？我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可你还是选择在我们成亲的日子以这样一种方式见我。“

　　白龙抬首，她的妆容浓脂幽艳，想到一向淡若兰花的她是为了嫁于自己才这样修饰的，霎时，内心抑止的火在心口熊熊燃起。
　　不如，不如一直这样下去？
　　一直幸福下去？他会好好努力，外界的什么都不管，他会把最好的一切给玲珑。
　　白龙的眼眸闪现出诡异的猩红。
　　他双手抵在玲珑的肩膀，迫使她看着自己：“玲珑，让我们把什么都忘记吧，就这样做一对快活的鸳鸯，你也知道我们西海……”
　　玲珑愠恼，抬起手，反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啪——”清脆的声音回荡。
　　白龙不可置信，他真的做错了吗？

　　“敖玉！你清醒一点！”玲珑冲着他怒吼道：“你和我们不同，你是个活生生的人！我的世界里只有你，可你呢！除了我，你还有谁，你还有谁啊？！“
　　白龙情不自禁的后退了一步。
　　‘还有谁……我，我是西天的广利菩萨，我身后有我的父王，有西海千千万万需要保护的子民。“
　　玲珑笑了笑，眼角却湿润润的，她惊了一下，狠绝的擦拭掉遗落的泪水，又大声逼问道：“你想起来了，很好，那么，还有呢？”
　　“还有……”白龙再次后退一步，腰间抵上了妆台的一角：“有个秃子，有个大胡子，有只猴子，还有只猪。”

　　玲珑抚了一下裙摆，她坐到桌前，右手抄起一壶酒，水流倾注于两只酒盅，她笑着招呼着白龙：“来，同我喝杯交杯酒吧，这样，我便是在幻境中做过你的妻子，也得偿所愿了。”
　　白龙嘴唇煞白，他捂紧自己的胸口，托着仿佛有千斤重的脚步，形如缟素。
　　“请。”玲珑推到他面前一杯。
　　挽着玲珑的手臂，呼吸间还能闻得到玲珑身上带着馥郁的芬芳，他凄然一笑，执起杯酒，一饮而尽。透明液体滑入喉咙，带着酒气特有的芳甜浓烈迷醉了他的心田
　　在这么一笑一答中，并没有白龙原先忧预想的那般轰轰烈烈。

　　“玲珑。”他尊严全抛，几近哀求：“若是我想你怎么办？”
　　不要再问她了。
　　玲珑的此刻的防线仅靠为数不多的神智来提醒着她，天知道，她还能坚持多久。
　　她的指尖悄悄拧了一下大腿的肉，尖锐的疼痛让她警觉，她再次强颜欢笑道：“琴棋书画，样样都是修身养性的，乐器就算了，不如我们来下盘棋吧。”
　　白龙痴痴傻傻的点了点头。

　　玲珑拂袖，桌子上赫然变成一个巨大的棋盘。
　　“执黑子先下，请。”
　　接下来的时间内，俩人唯一的默契便是不约而同的选择缄默。
　　这是为白龙而编织的幻境，若是主人明白了虚假，那么所有的一切都会云散烟消。
　　他下了一个黑子，却没有等到白子落入的声音，白龙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他霍然抬首，瞪大了眼睛，他就这样看着玲珑的身影变得透明，他想伸出手在抱她一次，最终，却、还是穿过了虚无。

　　看着那抹红色的身影渐渐消散，桌上棋局白子黑子还纠缠不清，互相残绕于光影之间。
　　白龙重新执起那颗圆润的黑色，手停留半空，稍许，微微卸力，棋子不受力重重的一跌打散了中间的黑白子，他缓缓向后靠去，结结实实的半倚着那块实木，他捂住胸口，喃喃低语：”这里……好痛。“
　　眼里开始不适，在半凝固的水汽中，他恍惚看到了金碧辉煌的西海龙宫，灿如夏花的火焰，为其舞蹈的人鱼少女……半醉半醒间，他看见的那个景象有多久了？

　　然后，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了。
　　那一瞬有如从悬崖坠落土地，他缓缓睁开眼睛，绵软的床榻和舒服的玉枕……一切一切，没有半分区别。
　　他回来了。
　　这里是万妖国盘丝洞，春十三娘以待客之礼，将他们迎为上宾，他没忘记。

　　“春十三娘。”白龙沉默许久，突然对着四壁高墙，平静出声：你滥用法术，私自窥探别人心底的秘密，本就算禁术，而我是菩萨，你这便算作亵渎神灵。“
　　“你知道是我？”春十三娘的身影显现，她还是一如既往的雍容华贵。
　　“哼。”白龙未正眼瞧她，只是冷冷而笑：“制造小空间的幻术都绝非易事，更何况是整个西海？你说罢，我没空和你打什么哑谜，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春十三娘的神情倦怠而淡漠：”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见白龙不答，春十三娘转身，背对着他走去：”你好好休息吧，我不会在对你出手了。“
　　“等等，还有个问题我希望你可以回答我。”
　　“是什么？”
　　“玲珑。”念及这个名字，白龙皱眉，心脏又一阵绞痛：“她和别人不同，我可以感受到她若有若无的生命力，为什么？”
　　“人有三魂七魄，作为幻境中最重要的存在，我取了她其中的一魄，喜、怒、哀、惧、爱、恶、欲的爱……”
　　“混账！”白龙额间暴起青筋，他表情狰狞，目光中喷射出怒火，他身影进至春十三娘的眼见，手指如钩，捏着她的喉骨：“我，杀了你——”

　　随着一声低吼，整个空间开始摇晃。
　　春十三娘垂下眼皮；“你也不是我想象的那么不学无术。”
　　“你把她的魂魄给还回去！”
　　只见春十三娘手指一点，白龙浑身有如遭电击般麻痹，他暗道不好，连忙捏诀，得到自由的空隙，绕到她的后背，擒住了她的胳膊。
　　“还不错。”春十三娘淡然点评着他的身手。

　　下一刻，她的身影飘忽于另一角落：“不是我不想还，是玲珑这缕魂魄不愿意离开。”
　　白龙看了看自己的手，发现他擒住的不过是幻象。
　　“她已经嫁人了吧？”春十三娘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可是很好笑的是，她爱的是你，嫁的却不是你。“
　　“闭嘴，跟你无关，堂堂一国之主，竟然做这些玩弄人心的勾当！”
　　“她自己选择了用这种方式和你厮守，我只不过成全了她。”
　　白龙的手掌紧紧握成了拳头。
　　“别辜负了她的心意，连个女子都不如。”

　　“哈哈哈哈！“听到这话，白龙忽然张狂无所顾忌的放肆大笑：”终是弦断任风雪，白壁何曾染微瑕？”
　　“你看看老子多么有骨气？幻境中有老子想要的一切，有最自在的生活，有最心爱的女人，那里有一切我所追求的，可是还是老子出来了！”他用手指着春十三娘，一字一句道：“看到没有，老子就是这么有……骨、骨气……”
　　春十三娘依旧只用漠然相对：“要知道，你已经足够幸运了。”
　　大笑渐渐弱小，白龙的声音变成如小兽受伤哀叫的呜咽，眼泪不受控制的噼里啪啦往下掉，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白龙心灰意冷的低着头，他漫无目的的走向前方，跌倒了也浑然不觉，额头撞向了门框，留下了一道紫青色的印子。
　　恍若故人的样子让春十三娘不禁多问了一句：“要去哪儿？”
　　他头也不回：”出去走走。“

　　白龙走回，室内恢复了平静。
　　此间消寂，空留一人，白龙那倔强伤心的样子让春十三娘情不自禁的想起了当年的她，还是这个地方，仿佛那个背影都随时会因为太过相近而重叠起来。
　　不觉间，春十三娘右手多了一坛酒壶。
　　一口下肚，酒的烈性却意外的让她止不住的咳嗽起来。
　　她的身子……也许真的快到强弩之末了。
　　如果真的不快点的话，可是，她能做的都做了……面对几人的境遇，在她心里也尚存着一丝不舍，不同阵线的便称之为敌人，而同情敌人的想法让她对这种复杂的情绪第一次有了无所适从，也许真的快死了，也许在意外的关头，她仍有不愿割舍的信念。
　　她什么都没说，良久，察觉到盘丝国的异相，她的眉目才染上一丝犹疑：“在万妖国的境内居然下雨了？”
　　春十三娘抬首，凝视着空白的房顶——是他哭了吗？

　　幽暗的灯光伴随着凄凄沥沥的小雨，白龙素白的衣裳颜色不在，他磕磕绊绊的摔的一身泥泞，纤弱的水花如一张大网，毫无留情绞碎了他的心。
　　忆起玲珑娇小的脸庞，他方才知道，有些人或事即便在别人的生命中稍纵即逝，在自己的身上却是永恒，心里有某些情绪开始不安的滋长，命中注定沾满成枝叶茂盛的决心和无法挽回的哀伤。
　　他要听玲珑的话，要义无反顾的走下去。
　　可这一次他跌倒了，没有立刻爬起来。

　　然后，雨幕中，有个人缓缓出现，他递过来一只粗糙的手掌：“雨势渐渐大了，快起来吧。”
　　白龙抬头：“沙悟净，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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