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倒叙

　　夜半，柔和的夜色里，四处静默一片。
　　没有修行，也不想在修行，这几百年来时光对他来说不单单只是无休止累积的数字，那些微妙的情感像是在冰原上日渐堆积的雪，内心难言，让他明白，即便修佛多年，即便把四大皆空挂在嘴边，他也永远都无法像别人所说的那样，超然物外。

　　一丝喟叹融入这无边的夜色，唐僧转身欲走，忽然远方飘扬过来一阵鼻哼的小调。
　　这小调灵动悠扬，尤在空旷的地方，轻轻淡淡的悦耳似天籁。
　　唐僧侧耳聆听，一时间，所有的烦扰云散烟消。

　　曲音终了，暗沉的阴影，一个女童的缓缓出现。
　　女童身着了青衫，梳着可爱的垂桂髻，月光映在她脸上，虽是幼小稚嫩，可那瞬间周遭的光影仿佛鲜活了起来，有了人气。
　　唐僧被音律浸染，欢喜之情流于表面，他看着女童，打趣道：“成天想着变成大人的模样，修行来修行去，可还是个小不丁点。”

　　小灰鸟敛眉笑笑。
　　若是能常伴他身旁，不用自己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活，什么修为法术，都不重要。
　　从初内心的丰富活泼，到古板一心修佛的老和尚，曾几何时，小灰鸟以为唐僧的心境会一直如此未老先衰，不闻外事直到变成快木头为止。
　　物是人非，所以，当她百年后还能听到一句久违的玩笑话时，回忆纷纷涌上心头，让她几欲落泪。

　　唐僧不知她心事，只对她隐藏的才华颇为意外：“想不到……称得上一曲妙音。”
　　小灰鸟偷偷擦拭掉眼底的晶莹，她清了清嗓，突然趾高气昂的大声叫道：“喂！和尚！”
　　唐僧侧目：“什么？”
　　“你以后……”小灰鸟咬了咬下唇，支吾道；“我知道你过的一直都不开心，你变得都不像你自己了，我没有本事，什么都帮不了你。但是，你不开心的时候可以告诉我吗？我也想分担你的喜怒哀乐，陪你有情绪的变化，我还能唱歌给你听啊，无论你爱听什么，我会去学的……”
　　夜光下，她扬起明媚的脸庞，瞪着清澈明净的双瞳，隐隐期许着。
　　这些语无伦次的肺腑之言，让唐僧一度陷入沉默。
　　见他缄默不语，小灰鸟急道：“我说这些惹你生气了吗？我明白你心里有你的大道，可这些话我憋在心里好久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是怕今天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没有生气。”
　　唐僧看着她矮小的身躯，目光蒙上了温柔，他伸出手掌，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
　　“你能跟我说这些，我很开心。”唐僧无言的笑了笑，那笑容在嘴角，留有一分苦涩：“凡人与我们不同，他们的一辈子会拥有不同的家人，从照顾到被照顾，而我们不是，除了这些几乎没有联系的师兄弟们，就总是孑然一身，因此我刚刚在想，如果我有一个家人，应该也是这个样子的吧。”
　　“所以……谢谢你，我很开心。”

　　小灰鸟瞪着眼，泪水就那样流了下来。
　　她只是灵山中万千生灵里的一个，她和他地位的悬殊有如云泥。
　　唐僧并不是她看到的第一个和尚。
　　以前，在每天往来的路上，她都会栖息于一片叶子上，她那时太小，还不会说话。
　　她痴迷的望着他们，眼里俱是憧憬和欣赏，没有人注意她，也没有人会浪得时间为她停留，哪怕一刻。

　　后来，她经过漫长岁月的变迁，她终于能像人一样交流。
　　她的同类告诉她，这要谢谢佛祖庇佑的这块地方，才得以让她们受到福泽。

　　那时她想，人和鸟，都有着一颗热的，跳动的心脏。
　　而且，她也会说话了，也有着表达想法的能力，于是她再一次站在那片叶子上，高兴的扑棱着翅膀。
　　日以继日，她在等着有和他们接触的机会。
　　“你好，我是在灵山上修行的一只鸟。”一句简单的开场白，她反复练习了无数次。
　　直到有一天，她鼓足了勇气，她飞到了他面前，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容貌，一个‘你’字尚未出口，一股气流莫名的冲击到了她身上，她顿时栽倒在冷硬的地面，五脏六腑都受了损伤，每动一下，便牵扯了全身的痛觉。
　　“下等生灵也配到本座的面前，真是碍眼。”
　　阳光灼着她快要阖上的双眼，光辉下，那人的脸模糊看不真切。

　　原来，佛的血这么冷。

　　幸运的是，她最终还是遇见了一个疯和尚。
　　她是下等生灵，他是如来佛祖得意的弟子。
　　是，她不配有何佛说话的权利，可那又如何？
　　她用尽了一生去陪伴他百无聊赖的日子，这些无言的岁月，没有换回他冷言相对。
　　就在此刻，他在用心的在向她道谢。
　　此生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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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年的七月十五，是集了百僧的盂兰盆节。
　　佛喜欢日，备办百味饮食，广设盂兰盆供，供养众僧，此乃佛教省事，便是现在遭到冷遇和刁难的唐僧也要如约赴会。
　　在盂兰盆节的前两日，唐僧有些隐约不好的预感，但他说不上，只当是修行不够，庸人自扰。

　　这时小灰鸟飞来落于他的肩头，啼叫了两声。
　　唐僧奇道：“你要我变花来，为什么？”
　　“光秃秃的不好看？”
　　唐僧一头雾水。
　　虽满腹疑问，却依言照做，只见他随手一扬，方圆几里赫然生出许向上延伸的翠绿枝蔓，它们正不断舒展，而后枝茎的最上方，慢慢鼓出来花骨朵。
　　一片，两片……花瓣上细腻的纹路逐渐清晰，花朵最终齐齐绽放，花儿此起彼伏摆动着枝芽，像是海岸上迎来的浪花，刹那间，空气里染上了醉人的迷香。

　　“真美！”小灰鸟飞下肩头，两足落地时，已是双人腿。
　　唐僧不明其意：“你要做什么？”
　　“你可看得仔细些。”她以轻灵的笑声回应着。
　　小灰鸟轻挪步伐，手臂随风舞动，腰肢也软塌着。

　　本以为又是内敛的才华，可惜，她这四肢都十分不协调，若是舞蹈给人以柔和的美感让人享受，那么她奇妙的舞步好比是一场刑罚。
　　唐僧内心煎熬异常，但还是静静的看完了这一场僵硬的幼儿舞蹈。

　　“好看吗？”摆完最后一个动作，她急于知道唐僧对她的评价。
　　他违背着良心，轻轻嗯了一声，示作回应。
　　“可惜了，就是后面的这些花太难看。”
　　“……”
　　“虽然每朵花都很漂亮，可太多颜色汇聚到了一起。”
　　唐僧微愣，他算作第一次了解到她的喜好？不喜欢杂的东西，和她通体灰色的羽毛一样？若说把她视为家人，唐僧做的的确太失败了。
　　“那你喜欢什么颜色？”唐僧望望天，装作不经意。
　　小灰鸟满是憧憬：“我喜欢粉色，尤其是粉色的花，那是因为每次观音娘娘出现是，空中会先飞舞着不同的花瓣。”
　　“莲花？”
　　“不，不是。”她拼命摇了摇头：“莲花太清冷，我喜欢带有人情味的，像太阳那样可以散发着光热，温暖而耀眼的。”

　　“我不懂，这些经文都没有写。”
　　“唉。”她长长了叹了口气：“也是，一个木头疙瘩，我和你说这些干嘛。”

　　“土地虽贫瘠，但这般看来却另有一番乐趣，妙极妙极。”
　　老者的声音浑厚，竟似从天上四面八方而来。
　　唐僧回眸，那人却近至眼前，一双眼睿智和善，正微笑着注视。
　　老者须眉白发，一袭白衫纤尘不染，手持拂尘，脚下几步，竟平地涌出金莲，风骨神采蕴藉着仙风祥瑞，叫人无端便想拜上一拜，以示崇敬。

　　小灰鸟被老者风采震慑，一时无言，只惊讶着微张着嘴。
　　唐僧笑着轻唤她，缓过来神时，小灰鸟自己也颇为窘迫，又知这等大人物出现定有要事，便识时务的飞走远去。

　　待她走后，唐僧回应礼数：“菩提祖师，近来可安好？”他长袖一挥，眼前出现了雕有空雕的紫袍玉石茶盘。
　　唐僧伸出手臂，示意祖师请落座。
　　菩提祖师端起茶气氤氲着的杯子，两眼一瞧，赞道：“茶色清透。”浅尝一口，放置于桌面，然话锋一转，却道：“可味道，却不似汤色那般透彻，可是有未了悟的心事？”
　　唐僧不知作何解答，只道：“祖师在灵台方寸山一直鲜少出世，今次来访，所为何来？”

　　“为了两件事。”菩提摸了摸虚白的胡须：“第一件，我想知道关于斗战胜佛，孙悟空的事。”
　　“孙悟空？”唐僧疑惑，手指沿压着杯沿；“接触称不上，只是早些年我修行的莲池，因师尊口谕，让予了他。”
　　“听说此人来历神秘，不知他性情如何。”
　　“有过数面之缘。”
　　菩提追问：“如何？”
　　“一只猴子，内里却大有乾坤，造化非凡。”唐僧提壶注水，浅笑道：“看来这只猴子本事不小，除了让师尊惦记着，连佛道两通的菩提祖师都对他别有青睐。”

　　“那他可与人有过过节？”
　　“没有，一心修炼，清心寡欲。”
　　“是吗？”菩提叹息：“没想到还是个颇有慧根的猴子。”
　　这下唐僧疑虑更深，对于孙悟空的来历也稍微感了些情绪，可看菩提祖师这模样，决计是问不出什么了。
　　“那么，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菩提低声笑了笑，笑声戛然而止，四下静止：“第二件事，便是盂兰盆节，你不能去。”
　　唐僧无由来感到一阵压迫。
　　莫说是菩提，便是他自己近日来心头都对此事有些担忧。
　　“可师尊那……”唐僧忧心道。
　　“功德佛想来清楚你目前的处境。”
　　“是，一个令人失望的徒弟……不会有人在意的。”
　　“也许，是福非祸呢？”菩提的身影慢慢消失，可他嘱咐的声音依旧回荡于耳旁：“三藏，论辈分，你我平起平坐，可论年岁，我不知虚长你多，多活了这些年头，总是见过许多你没见过的，你要记住我说的话，有些东西看不见，反而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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