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倒叙

　　灵山东阙，唐僧已凭栏观云多时，光晕轻柔的洒下，淡淡金色逶迤笼罩着全身，依稀间，还可闻得云下竹海的清新芳香。
　　佛音袅袅未散，唐僧回眸顺着声音的来源望去，想是师尊的讲经还未结束。
　　“啊啊啊啊——”唐僧捂住额头，回忆起在峰顶的一瞬间，时间有如静止一般，禅坐两侧的师兄弟都在用惊讶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再看一个半岁孩童说着玩笑话。
　　那些东西明明都是发自肺腑的，旁人却都认为他在开玩笑！那滋味唐僧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却十分的不好受。
　　唐僧摸了摸光秃浑圆的头顶，神色微有迷茫。
　　师尊从建立佛教伊始，便主张‘断除一切烦恼修行’方成幸福，因此剃度出家，则为断去三千烦恼，意指了却红尘之世的一切牵挂。
　　可是，他近来不断执着师尊入世的本意，是否犯了嗔戒，不配当一个和尚呢？
　　“傻和尚，傻和尚。”
　　这时，有个小女孩在出声叫他。
　　“是谁？”唐僧不时张望，却什么都看不到。
　　“我在这，在你上面。”小女孩咯咯咯轻笑起来：“这都看不到，真傻。”
　　唐僧挪了两步，向上一看，惊喜的发现有只红嘴的小灰鸟。
　　在灵山清修，唐僧许久不曾见过其他生灵，更何况他眼前的这只，还能懂得人语！
　　小灰鸟绕了绕他头顶：“你这和尚真有趣，在佛祖讲经的时候，竟然还偷偷跑出来玩。”
　　“玩？不不不，我可没有。”
　　小灰鸟说：“那你在这又叫又嚷，一会静，一会动的，是在做什么？”
　　“小施主，听讲经也是会累的，劳逸结合，懂不懂？”
　　“呃，不太懂。不过，你是新来的吗？我以前都没有见过你。”
　　“不算吧。”唐僧看着数年如一日的美景，内心翻起了惆怅：“我来这儿很久了，我每天也经过一样的路，看一样的山水，变化的是天空上缥缈的云，还有不断融入进来的新面孔。”
　　“听你这么说，修行好像很无聊。”小灰鸟此刻站在了唐僧的肩头，它用尖嘴啄了啄他：“你还要在这修行多久？”
　　唐僧摇摇头，面容难言其意：“不知道，也许十年，一百年，一千年……”
　　“那简直太棒了。”她的笑声婉转明朗，在唐僧心中久违美好的像见证了在一瞬开遍山野的鲜花。
　　这下轮到唐僧好奇了：“为什么？”说着，他用手指怼了怼她小巧的身体。
　　小灰鸟差点栽倒，它扑棱着翅膀，腾空而起：“当然是因为你长的好看啦！我想每天每天都见到你！”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唐僧吃了一惊，猛然退了好几步，一没留神，背部直接抵在了栏杆上，他心焦焦的，语气也有些发毛：“出家人抛却红尘俗世，你怎可对我说这些妄语？美丑乃上天决定的，那些不过外物皮相……”
　　“停停停！”小灰鸟使劲的啄了啄他瓦亮的头顶。
　　“疼疼疼。”唐僧忙用袖子遮住。
　　小灰鸟看他这样子更是气恼：“你们和尚的真是有趣。难不成修佛的都要勉强别人口不对心吗？”它气鼓鼓的反问道：“喜欢漂亮的人有什么错？怎么就成妄语了？正如佛祖喜欢灵这里的钟灵毓秀，若是没什么不同，怎不随地修行？”
　　唐僧被质问的哑口无言，遂苦笑道：“你这鸟儿真能诡辩，我不和你一般计较。”
　　小灰鸟哼了一声。
　　俩人静默，此时佛音逐渐退散，空灵的钟声响彻，金色的光芒和着清风扑面而来。
　　小灰鸟亦感受到了这细微的变化，它飞到半空，只望了一眼，便匆忙逃掉了。
　　“诶，你怎么就这样走了？”
　　“改天我再来看你。”它小小的身躯消失于云海里。
　　唐僧忽然觉得有点乏力，他不觉思考小灰鸟说的话。
　　不管是哪些种类，神，佛，魔，仙，妖，人，是不是只要长了一颗具备情感的心脏，就无法摒除七情六欲？
　　正如师尊一心渡化苍生，是不是也称得上一种执念？
　　“师兄。”
　　静谧的氛围中，忽然冒出一些飞舞飘扬的粉色花瓣，花瓣聚合到一起，凭空幻化出了一个端正和善的女子身影。
　　那女子面容娴雅恬然，在众是清冷无相的菩萨面前，她多了一份近乎人情的包容，像是冰封万年的冰原中，照耀下来的一缕暖阳般摄目。
　　来人，正是一直与他交好的观音。
　　观音看着唐僧，那一双本该亮如晨星的眼蒙上了无法舒展的阴霾，她目睹了一切，自是明白他内心的纠结。
　　于是，观音没有迟疑的告诉了他对错：“你不该那样做。”
　　唐僧未正眼瞧她，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底下漂浮自由的云层。
　　“观察世间众生的心声并救拔其苦，所以师尊赐予你这个名字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观音万没想到，唐僧会问她这样一句话。
　　“听到每一众生的音声而同时予以救济……这名字的由来和含义，你做到了吗？”
　　观音伤怀，并未有所隐瞒：“这些声音令我烦扰，于是我封了耳感。”
　　“我早知便是如此。你拥有让师尊都自愧弗如的大功德，却不愿承受这些，不止如此，即便你听到哀怨苦难的民声，在每日必须打坐念经的时光里，也不能有所作为，我怀疑现在的一切都是……”唐僧心头百陈杂，他终是轻声喃喃的说出了那几个字：“都是本末倒置。”
　　“佛渡苍生，因此受得世人的顶礼膜拜，虽听得伟大，可这渡与不渡，并不是师尊的义务。”观音轻声说：“你不该质疑师尊的。”
　　“今日你公然说出想法，师尊虽未多言，还让你暂时不去习读经文，但那样的莽撞，万不可有第二次。”
　　“是。”唐僧静默半晌，忽深吸口气：“师尊救度无数人脱离苦难，抹杀恶人煞气使其皈依，这等功德乃是当世无双……我自是不敢多舌，在不会在那样做了。”
　　彼时，唐僧信誓旦旦，决心一心求取上进，竟不知万事皆有命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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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辨不得月落日暮，光阴流逝中，已不知年月几许。
　　唐僧一心修习佛法，除了学会了必要的恭顺安定，神通也是一日千里。
　　这期间，伴随他修行成长的，便是那个现如今已可化作一个时辰人形的小灰鸟。
　　据它所言，灵山里的任何飞禽走兽，山树花草，都是可以拥有六感，修成.人形的。
　　现下，她法术低微，不过能变作一七八岁幼女。
　　小灰鸟打量着身体，四肢，总是在想，是不是她还太小了，还不够美？连自己声音都是稚嫩的。
　　这天一如往常，小灰鸟装模作样的打坐时，总是无法静心，她总是习惯偷瞄着唐僧。
　　而唐僧心无旁贷，他安坐于清澈的山水间，一袭淡蓝，衣襟未染半分水气，右手触地印，左手定印，如人入了画，虽美妙的移不开眼，却不敢生出丁点的亵渎之心。
　　尽在咫尺，可实际上又远于天涯。
　　他早晚会成为一尊响当当的大佛，这样想着，小灰鸟复杂的思绪掺杂着半喜半忧。
　　这时唐僧微微睁眼，随之，高山上悬下的流水也停滞了。
　　小灰鸟目眩，更是移不开眼——他又修得更高的境界了。
　　恭喜他，恭喜他！小灰鸟在心里雀跃，他越来越不像个……不像个人了。
　　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小灰鸟看到他那熟悉的眸子，脑中一热，手指轻拈，手中赫然多出一朵花期正艳的海棠，馥郁花香迷醉了她的心神，她微微低头，双颊展露出不合时宜的绯红。
　　“诺，送给你。”她怯生生的。
　　唐僧轻皱了眉，但只是一瞬间的事，便微笑着接过：“多谢。”
　　他没有拒绝她，可是他身上让人琢磨不透的疏离，却日益渐浓了……和那些她以往见过的菩萨罗汉一样，浑身透着冷，昭示着生人勿近。
　　唐僧站起身来，嘴边凝有一丝了然的笑。
　　正想着是怎么回事，在她身边，竟朵朵绽莲。
　　小灰鸟吃了一惊，是观音娘娘！
　　观音庆道：“恭喜师兄又达一境界，实乃造化。”
　　唐僧微笑颔首，面色未有起伏，只道了声：“多谢。”
　　观音自是知晓唐僧和以往的不同，因此也不会等唐僧打趣开口，直接便道：“今日来访，是有一要事要说给师兄听。”
　　“什么？”
　　“师兄可知有四个同根的灵长，名唤混世四猴？”
　　混世四猴？翻遍记忆，经文未曾记载过这些。
　　唐僧摇了摇头，于是观音讲述道：“混世四猴分别为，灵明石猴，通臂猿猴，六耳猕猴和赤尻马猴，这四只猴子都具有通天彻地的大神通，它们乃华胥氏的子女，伏羲女娲创造的生灵。是水神共工撞坏不周山时，遗落的补天神石。”
　　“其中，出世最早的通臂猿猴被陆压道人的飞刀斩死，赤尻马猴在大禹治水时被压在了淮水龟山下，两只凶猴行事暴戾乖张，为人间带来不少祸患。然而，师尊近一次感受到了一股神秘的气息，推断于十五日之后，识天时知地利的灵明石猴将会降生于世。”
　　唐僧听了，只问：“师尊是要救度他们？”
　　“是。”
　　“也不稀奇。”唐僧没有任何吃惊的反应：“残暴的大鹏金翅，食人为乐的毒龙……除了颇有慧根之人，师尊偏喜欢渡一些极恶的存在，也许只有这个灵明石猴，才够资格让师尊得以青睐。”
　　“那么，师尊是为何要让你转告给我？”
　　观音沉默一瞬，复又道：“你修行的这个地方，乃祛除戾气之宝地。”
　　唐僧举目眺望这陪伴他的一切：“我明白了，十五日后，我会另觅福地。”
　　“还有一事。”观音捏紧了手中托着的玉净瓶。
　　“是什么？”唐僧凝视着她悲悯的眼。
　　“能消过去生中，阻止斋僧的罪业，师尊决定封你为旃檀功德佛。”
　　讶异在眼中一瞬即逝，下一刻，他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弟子唐三藏，拜谢师尊。”
　　观音变得缄默，从容的面孔上缀上些哀伤——他终是衍变和别人相同的模样了吗？
　　消除过去，阻止斋僧罪过？
　　果然，师尊还记得那一语之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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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往后的修行中，唐僧没有立刻听到关于灵明石猴的事。
　　相反地，有一年他甚至拥有了可以听到凡间疾苦的能力。
　　在一场妖兽肆虐降临的灾难上，他听到无数人在跪下向佛祖磕头。哭喊和死亡……这些绝望如搅起惊涛骇浪的大海，瞬间便将他残存的希冀给吞噬掉。
　　在不面对这些惨烈之前，他以为自己能够这样过下去，可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他所谓内心的坚定薄的就如一张纸。
　　难道神佛的存在，只是彰显他们师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尊贵吗？
　　这个疑问的种子，在心里继续生根，发了芽。
　　第二日清晨，关于灵明石猴的神秘，终于随着他的真面目而揭开。
　　望着中央站着的那只沉寂的猴子，他们眼神中大多伴有异色，也许他们都在想，就这样一个低等类的生灵，何德何能被如来佛祖赏识？
　　“本座封你为斗战神佛，你可愿？”
　　八大菩萨，五百罗汉，佛祖的一句话，一下让他凌驾于诸佛之上。
　　一只，毫无作为的猴子？
　　余光斜睨了那些如入定般静止的佛，他们面无表情，故作端庄，可心下必是一片哗然。
　　没由来的心底一阵畅快，唐僧嘴边凝笑，可下一刻，凄然的哭泣再一次向他袭来。
　　脑海中装了太多的声音，他不自在的甩了甩头，却被高高在上的佛祖立时洞察了。
　　“三藏。”如来出声唤他。
　　唐僧出列，恭敬施礼：“师尊。”
　　“观你目光漂浮，可是有忧事？”
　　他和如来的目光有短暂交接的瞬间，唐僧沉了沉心，鼓足了成千上万年的来所有勇气，伴随着耳边清晰传来的苦难，他重新站在这个地方，质问了佛祖：“佛，是否是知享受人间香火，徒留神通，却为了仅供世人瞻仰？”
　　有那一刻，气氛是凝郁的。
　　然后，方才听得如来笑答：“不系名解，自在名脱，永离一切业累之缚，得大自在。这些，你可了悟了吗？”
　　永离一切业累之缚，得大自在？
　　也就是说，不管是什么人，不管这个人做了什么，都可以如此吗？
　　那些执着和疑问，繁盛和清苦的寂寞，终是随着他沉下的心，变得再无意义。
　　唐僧握了握自己的手掌。
　　有些答案，有些想法，他只能靠着自己的双手和眼睛去寻找。
　　那么，距离这一天，还会有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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