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青梅不竹马

　　四
　　陆峄忛回来的时候就看见站在窗前发呆的苏北夏，拔掉了的针头兀自掉在床头，床头柜上放着的药片动也没动，苏北夏光着脚站在窗前，亚麻色的长发浸在夕阳的光晕里，落上了几片白色的花瓣。
　　他走进去一把将她抱起来放到床上，又转身关了窗子，焦急又无奈地教训苏北夏，点滴还没挂完，药也没吃，还光着脚站在那里吹风，苏北夏你还想不想病好了？
　　苏北夏最怕陆峄忛这样狂躁得像小狮子的模样，乖乖地拿起桌上的药往嘴里塞。陆峄忛看见苏北夏小猫一样的眼神，顿时气全消了，从身后拿出助理送来的几样吃的，苏北夏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就搁下了，小心翼翼地跟陆峄忛商量着说要出院，陆峄忛果然不同意，又像头小狮子一样狂躁起来了，苏北夏觉得华尔街的精英大多都有点狂躁症。
　　苏北夏一定要出院，陆峄忛在病房里踱来踱去，为苏北夏的任性头疼不已，絮絮叨叨跟苏北夏约法N章，这个也不准，那个也不行，苏北夏一个劲儿点着头，觉得好不容易走了的头痛又回来了。陆峄忛大概觉得苏北夏这几天的不正常终于要过去了，最后好不容易妥协了。
　　苏北夏和陆峄忛走出医院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了，街道两旁欧式的建筑美轮美奂，古典宫廷风格的路灯洒下温暖晕黄的光。陆峄忛把苏北夏包得严严实实的，怕她吹了海风又着凉。苏北夏在床上昏睡了太久，走路都没什么力气，靠着陆峄忛，两个人慢慢走在路灯下。
　　走到住的酒店附近时突然一片漆黑，那一片区域里不管是路灯还是当地居民房里的灯全灭了，酒店下面几个工作人员拿着应急灯走来走去，其中一个走过来，用不太熟的英语跟他们解释，是突然停电了，电路正在抢修，嘱咐他们呆在原地等一会儿。
　　苏北夏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一片黑暗，鬼使神差就往前走，陆峄忛一把把她拉了回来，说，别乱动，等一会儿就好，不会很久的。
　　苏北夏抬头看着陆峄忛的眼睛，突然说，峄忛，你背着我好不好？
　　陆峄忛楞了一下，低头看着月光下苏北夏晶莹的眼睛，苏北夏拉着他的手，又重复了一遍，她说，你背我走，好不好？
　　陆峄忛眼里的情绪一闪而过，却还是蹲下去将苏北夏背起来，缓缓地往前走去。苏北夏搂着陆峄忛的脖颈，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滴在陆峄忛的衣领内，陆峄忛顿了一顿，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依旧缓缓地背着苏北夏一直走。
　　苏北夏趴在陆峄忛背上，心里却有个声音不断地说，可惜他不是他，他永远不是他。

　　上了高中之后加了晚自习，每次放学后都是九点左右了，沈朗不再和她一起回家，苏北夏就渐渐习惯了自己一个人骑车回家。每晚，她都要一个人走长长的夜路，特别是她家住的那条巷子，路灯时好时坏，又深又静，她一开始怕的要命，可最后也慢慢习惯了。不再依赖沈朗，倒是一下子让她长大了不少。
　　有一段时间学校里盛传着有混混专门拦路抢女生钱的事情，学校里女生有的由男朋友接送，没男朋友的大都结伴而行，苏北夏也能和班里的女生结伴一段路，可是到了她家的那条巷子她还是一个人。
　　有一次，巷子里的路灯坏了，整个巷子黑漆漆的，安静地有点让人毛骨悚然。苏北夏推着车子走的战战兢兢，全身的感官都放大了。走着走着突然觉得身后有人跟着，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不觉加快了脚步，走得跌跌撞撞，身后的人似乎也随着她的脚步越走越快，苏北夏慌不择路连人带车子摔倒在路边。她挣扎着想起来，却突然被人拉住了手臂，整个人靠进一个温暖结实的胸膛里，头顶上传来沈朗温柔的声音，他轻轻抱着她，说，北夏不要怕，是我，对不起，吓到你了。
　　苏北夏突然卸下了所有的防备，瘫软在沈朗的怀中，她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眼泪突然就涌上来了，那一刻她才明白，自己对他的想念远比想象之中来的强烈。不管他怎么对她，她对他的喜欢都已经根深蒂固。
　　那晚，沈朗背着膝盖受伤的苏北夏缓缓穿过漆黑寂静的长巷，他走得很稳很慢，苏北夏身心俱疲，趴在他温暖的背上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朦胧中好像听到沈朗轻轻地唤她，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清朗，唤她，北夏，北夏，一如那年杏花树下的白衣少年。
　　苏北夏一直知道，沈朗之所以这样叛逆这样闹，也不过是为了他的爸爸妈妈能把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而不是成天闹着离婚。可是不论他怎么闹，喝酒打架也好，旷课早恋也罢，都改变不了他爸妈离婚的结果。
　　高二下学期那年，沈朗的爸爸妈妈还是离婚了，沈朗的妈妈提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苦心维系了十几年的家。看热闹的人很多，可是到最后也没人知道沈朗的爸妈为什么离婚，从始至终，谁也没听到沈朗家里有吵架的声音。
　　苏北夏看着沈朗的妈妈提着行李箱离开，沈朗房间的窗子依旧紧闭着，沈朗的爸爸像往常一样上班去了，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却从始至终没看见沈朗，苏北夏心里七上八下的，去那天跟着沈朗去过的那条街，一家一家找他。
　　那条街是市里出了名的地痞流氓聚集之地，来来往往的都是些道上的小混混，成群结队地经过苏北夏的身边挤眉弄眼冲着她吹口哨，苏北夏走得胆战心惊，几次都想拔腿跑回去，可是她心里放不下沈朗。
　　苏北夏在一家酒吧找到沈朗的时候，沈朗已经喝的微醉了，地上横七竖八倒着许多空了的酒瓶子，酒精强烈的气味刺激着苏北夏的嗅觉，连同酒吧里嘈杂的音乐，冲的她头昏脑涨。
　　沈朗和一伙她从没见过的人喝酒划拳，有说有笑的，看起来玩的很尽兴，可是眼底的寂寞在苏北夏的眼里一览无余。沈朗回头看见穿着白色长裙，长发及腰的苏北夏，眼睛突然一暗，冲过来拉着苏北夏就往外走，后面的人顿时一片惊呼，吹着口哨起哄。
　　他拉着她走得飞快，苏北夏跟不上，只能在他身边一路小跑着，累的气喘吁吁。出了那条街沈朗才停下来，却一把把她按到了墙上，喝醉了的眼睛分外深邃，有些恼怒，低吼着问她，你来干什么，这是你来的地方吗？
　　苏北夏看着沈朗深邃漂亮的如暗夜星辰的眼睛，她想知道那里面到底藏了多少隐忍的悲伤，沈朗却偏过头去，不再看她的眼睛，只说，你快回去。
　　沈朗转身离开，苏北夏就跟着他走，沈朗停她也停，沈朗走她便跟着他走。沈朗终于停下来，转身问她，北夏，你到底要怎样？
　　苏北夏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说，阿朗，你别赶我走，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沈朗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棱角分明的轮廓在路灯的光影中忽明忽灭，只说，你还管我干什么？
　　苏北夏突然上前拉着沈朗的手，说，我不是管你，我只想跟着你，去哪里都可以。
　　沈朗的身形忽然一顿，搂着她的腰把她抱进怀里，将头埋在她的颈窝，声音有些哽咽，说，谢谢你，北夏。
　　很久之后，苏北夏想起那时候说要跟着沈朗去哪里都可以的自己，她当初是真的觉得只要能跟沈朗在一起，什么都不怕，她一直很羡慕和佩服那时为爱那么勇敢的自己。
　　可是她没想到，那时她的一句话，真的就让她以后都在追着沈朗的步伐。
　　高三那年，沈朗的爸爸被调到了另一个城市的大学里做教授，听说那是个靠近海的美丽城市，有着他们这里不能企及的繁华。
　　沈朗走的那天，苏北夏的爸爸妈妈都去送机了，唯独苏北夏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沈朗在机场里给她打电话，苏北夏接起来不敢说话，沈朗在手机那头轻声唤她，北夏。苏北夏的眼泪就控制不住了。沈朗要她好好读书，他说他会回来看她。苏北夏捂着嘴说不出话来，她其实很想再问他，那年说的话还算不算数，可是她的嗓子被堵住了一般，又酸又痛，说不出话来。
　　沈朗的声音也有些哽咽，他说，北夏，你不要哭，你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苏北夏盯着地图上两座城市的距离，从这里到那里，地图上只有短短几厘米的距离，可是却要坐两天的火车，或是两个多小时的飞机才能真正到达，他和她之间，太远了。
　　可是，沈朗却说到做到。那是沈朗离开半年左右的时间，苏北夏还在上课，中午放学的时候她在教室里收拾东西，忽然听见门口有人喊她，北夏。
　　清朗干净的声音，让苏北夏的呼吸突然一滞，她缓缓抬起头，沈朗背着书包单手撑着教室的门框探进头来，笑容温暖，像五月破云而出的阳光。
　　直到很久以后，苏北夏还能记起那时沈朗的笑容，干净明朗，照亮了她所有灰色的思念。
　　沈朗是趁着他们学校开运动会的时间溜出来的，坐了两个多小时的飞机，只能待一夜，第二天上午又要赶回去上课。苏北夏本想撒谎生病请一下午的假陪沈朗的，可高三的课程是剑拔弩张的紧张，请个假哪有那么容易。
　　所以一下午的时间，苏北夏在教室里上课，沈朗就在窗外等她，苏北夏哪里能听得进去，可还是装作很认真的样子，不时偷偷望一眼窗外独自徘徊的沈朗。沈朗捧着一本书，倚在走廊的护栏上，不时抬起头来看看窗边低头看书的苏北夏，却见苏北夏在窗子上贴了一张画着调皮笑脸的漫画给他看，沈朗在书上写了“好好听课”四个大字给苏北夏看，苏北夏愁眉苦脸地冲沈朗做了个鬼脸，沈朗被她逗笑了，无奈地看着苏北夏，弯起手指刮了刮自己的鼻子，苏北夏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得眉眼弯弯。
　　沈朗晚上就住在巷子外的酒店里，赶明天一大早的飞机回学校。夜深人静，苏北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突然听见院子里有响动，隔壁家的老黄狗叫了一两声便没了声音，她爬起来，突然听见有人轻轻敲着她的窗子。
　　苏北夏跳下床推开窗子，沈朗沐着一道银白的月光站在窗外，朝她弯起了嘴角，低声说，北夏，我睡不着，来看看你。
　　苏北夏朝外看了看，问他，你怎么进来的？
　　沈朗耸了耸肩，说，翻墙啊。
　　苏北夏哭笑不得，沈朗却催她去睡觉，他握着她微凉的双手，说，你快去睡吧，明天一早还上课呢，我看看你就走，快去睡吧。
　　苏北夏就听话地关上窗子，拉好帘子，却没有上床，藏在窗子后面透过窗帘的缝隙，看着沈朗身手敏捷地翻墙跳出去，不知怎么，哭红了眼睛，直到凌晨才朦朦胧胧睡去。
　　第二天早晨，苏北夏还是没忍住，骑着车子没去学校直接就去了机场，她不知道沈朗的飞机是几点的，沈朗不让她来，可她就想去送他，哪怕只在人群中远远看他一眼也好。苏北夏跑进机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可是机场里人来人往，都带着一张来去匆匆的脸，让她眼花缭乱，头晕目眩。
　　她正在人群里跌跌撞撞地走，却被人拉着手臂靠进了一个温暖的胸膛，沈朗紧紧抱着她，说，傻瓜，就知道你会来。
　　苏北夏把头埋进沈朗的怀里，把自己怀里一个古色古香，晕染着大朵并蒂莲的本子塞进沈朗的手里，里面都是她这一年为他抄的诗词歌赋，他走之后每当她想他的时候，就会为他抄一首诗，她自己都不知道竟然抄了厚厚一个本子。
　　机场上不断回响着广播员温柔提示旅客登机的声音，是沈朗的航班。沈朗把本子拿在怀里，冲苏北夏挥挥手，过了安检，就要进登机口的时候突然听见苏北夏的声音，他转过身去，苏北夏隔着人群向他喊道，阿朗，你等着我，我会考到你在的城市，你等我。
　　沈朗朝着苏北夏挥挥手，冲她喊，好，我等你。
　　很久以后，苏北夏看到机场里送别的年轻情侣，总会想到那年骑单车穿越大半个城市跑到机场的自己和那天晚上翻墙进来轻叩她窗子的沈朗，那时他们那么努力只为看彼此一眼，而后来长达五年的时间里，他们彼此之间却可以不闻不问，杳无音信。苏北夏连做梦都不敢梦到那天回来看她的沈朗，她一直相信那时的沈朗是真的爱过她的，只是她能陪着他度过最无邪的童年和最伤痛的青春，却不能陪他度过最平常的人生，她多么难过她最后也不是他那个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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