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青梅不竹马

　　三.
　　苏北夏病得更厉害了，高烧到四十度左右，直接就在会场上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医院里了，嗓子又干又痒，浑身乏力。陆峄忛趴在床边睡着了，穿的还是昨天会议上的西服，下巴上长出了青色的胡茬，形容也有些憔悴，衬着中法混血的深邃轮廓，有一种落拓的性感。苏北夏心里有些愧疚，从小家庭优渥的陆峄忛大概从未这样狼狈过，能把一套衣服穿两天。
　　苏北夏的嗓子又干又痛，可是却不忍叫醒睡得正熟的陆峄忛，只好瞪着天花板悲哀地想果然是“情深不寿”，古人诚不欺我。她本来是作为陆峄忛的译员来威尼斯出公差的，现在却没完成工作不说，还躺在病床上等着她的老板醒来给她倒杯水喝。想着想着，还没等到陆峄忛醒来，她自己便又累又渴，昏睡了过去。
　　她睡得昏昏沉沉，仿佛陷入了某个温柔疼痛的梦境。梦里泡桐浅紫的花瓣纷纷扬扬，乱落满阶天香。十五岁的苏北夏趴在书桌前翻着一本厚厚的习题册，初夏的风吹过窗前悬挂的浅蓝色帘子，送来泡桐甜甜的香味。苏北夏揉着疲惫的眼睛，抬头便看见穿着白衬衣的沈朗立在窗前，因练琴而分为修长的手指握着紫竹狼毫的毛笔，正专心致志地抄着一本诗册，窗外纷飞的杏花落在他的黑发白衣上，静好得像一纸唯美的插画。
　　苏北夏突然玩心大起，正是午休的时间，院子里静悄悄的，连隔壁家的老黄狗都懒洋洋地躺在树荫里，看见苏北夏踮手踮脚地出来，朝她马马虎虎地摇了摇尾巴就算是打过了招呼。苏北夏轻轻穿过院子，猫着腰走到沈朗练字的窗下，趁着沈朗不注意，伸手便抽走了搁在窗边的诗集。沈朗被突然出现的苏北夏吓了一跳，手中的笔一歪，一篇即将完成的《长恨歌》就生生毁了。苏北夏看着宣纸上行云流水的字迹，突然有些愧疚和惋惜起来。沈朗却放下手中的笔，轻声说，没事，一篇字而已，你快进来，外面太阳那么毒。
　　苏北夏倚在窗边，随手一翻那本诗集便看见了李白的那首《长干行》，她心里一动，指着那首萦绕在她心头的五言诗，故作镇定地对沈朗说，你抄这一首给我，抄完了我就进去。
　　沈朗低头温柔地看着苏北夏有些躲闪的眼睛，笑得温暖明媚，说，好。拿起笔却突然又抬头嘱咐她，你站在树荫里。
　　苏北夏便站在琼玉堆雪的杏花树下，抬头看着纷飞的白色花瓣，清甜的香味萦绕在她的鼻尖，她忍不住伸手去接，那一片片落英却像调皮的孩子，轻触了她的指尖却又转瞬飘落他处。苏北夏便追着纷飞的花瓣玩，忽然听见沈朗轻声叫她，他的声音清朗温润，叫她，北夏。
　　苏北夏回过头去，沈朗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站在窗前，手里拿着抄了诗句的宣纸，示意她过去。苏北夏走过去，宣纸上的字迹笔力遒劲，俊秀飘逸，是她最喜欢的行楷，却只有《长干行》的前六句——“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据。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诗句的后面用小一号的行书写着“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八个字，落款处却只有一个字，朗。
　　苏北夏突然红了脸颊，说，骗人，明明只有六句。说着便要逃开，沈朗却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轻轻一用力便将苏北夏拉在了自己胸前，他的衣服上有好闻的清香，她听得见他微乱的心跳，沈朗突然低头在苏北夏的耳边轻声说，中考过后，我们在一起吧。
　　苏北夏抬起头，沈朗的眼睛像夏日里温柔的星空，蕴着浅浅的笑意，杏花如雪，落满他的肩头，清甜的气息直侵入她乱撞的心里，沈朗握着她的手出了汗，湿湿的，却还是握得紧紧的，苏北夏突然笑起来，她踮起脚尖，轻吻了他的脸颊。

　　苏北夏从梦中清醒过来，泪痕在枕头上斑斑驳驳。她多么希望能将这个梦做到地老天荒，永不苏醒，那么她就能把她的爱情留在最开始时的美丽模样。
　　陆峄忛不知去了哪里，病房里安静地只听见时钟“滴滴答答”的声音，已经是快傍晚的时间了，她这么一睡，竟然昏睡了整整一天。她撑着床坐起来，床头柜上搁着一杯清水和几粒白色的药片，还有一张陆峄忛留下的便条，说是助理送东西迷了路他出去看看，叮嘱她醒来把药吃了，不要乱动之类的，他总是像不放心小孩子一样不放心她。她一直想不明白，这样心如死水的她，到底有什么能吸引身为华尔街精英的陆峄忛，让他对她这样好。
　　一缕夕阳透过窗棂，晕红的光线轻轻抚上她的脸颊。苏北夏偏过头去，窗外云霞漫天，烧红了将暮的大地，美得张扬而热烈。她拔掉了手背上插着的针头，光着脚走到窗前，一把推开了窗子，微涩的海风吹来湿润的空气，威尼斯的医院是罗马式的建筑，外面风景美得像一幅画，奶白色的栅栏上爬满浅紫色的藤蔓植物。窗外有一颗不知名的树，开着一团一团白色的花朵，飘扬的花瓣落在窗台上，像下了一层薄薄的雪，浸透在嫣红的光线里。
　　苏北夏突然又好像看见了家乡的四合院和院子里那棵总是不结果子的杏树，十五岁的沈朗穿着白色的衬衣，杏花纷纷落在他的黑发白衣上，他低头在苏北夏的耳边轻轻说，中考之后，我们在一起吧。
　　在一起吧。多么美好的字眼，可是苏北夏从来没有等到和沈朗在一起的那天。

　　那年中考过后，还没来得及等到成绩出来，她便被妈妈拉着去参加小姨的婚礼了。小姨家住在一个很美的海边城市，她这一去就几乎呆了整整一个暑假。那段时间是她和沈朗分开最久的一次了，她给沈朗寄了很多的明信片，也给他打过很多电话，可是每次打过去，不是没人接，就是沈朗的爸爸接起来，沈朗好像总是不在家，她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她总觉得的是出了什么事，成天心神不宁吵着要回家，弄得小姨老大不高兴的。
　　后来苏北夏的妈妈实在拗不过她成天闹，提前半个月就带着她回来了。刚回家行李还没放下，就听见左邻右舍议论纷纷，她听见他们说沈朗的爸爸妈妈在闹离婚，他们说沈朗变得叛逆而堕落，成天跟街上一群小混混厮混在一起，喝酒打架，有时候整夜不回家。他们说起沈朗，带着惋惜和感叹的神色，却又有掩饰不住的看热闹一般的幸灾乐祸。
　　苏北夏觉得好乱，她只是离开了一个暑假，怎么就像过去了一个世纪一样，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她不明白，沈朗家向来是院子里最安静的，别的人家夫妻打架都能把房顶给掀了，可是这么多年来，她从没听见沈朗的爸爸妈妈拌过一句嘴，怎么就突然闹到了离婚的地步。苏北夏既难过又自责，从小到大都是沈朗安慰保护她，可是她却在沈朗最难过的时候没有陪在他的身边。
　　那天，苏北夏一直坐在门外等着沈朗回来，从早晨等到暮近黄昏，巷口才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一个暑假的时间，沈朗个子长得很高却瘦得厉害，白色的T恤穿在身上空空荡荡的，他低头走着，额前的头发都快遮到了眼睛，他的身影逆光，苏北夏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看得见他胳膊上触目惊心的伤口。沈朗抬头看见等在门口的苏北夏，身形明显一怔，却转身就走，他走的那样快，不理会身后苏北夏满脸的泪水。苏北夏想出声叫住他，嗓子却被堵住了一样，眼泪落得太急连沈朗的身影都模糊了，她觉得沈朗一定在怪她，她也在怪自己，为什么要离开那么长的时间。
　　那天苏北夏一直坐在写字台前等了一夜，沈朗都没有回来。他的家里似乎只有他的爸爸，安静而冷清。接下来的几天她也很少能见到沈朗，即使见了，沈朗也远远便躲开她，她连跟他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她把从海边带回来的贝壳音乐盒放在沈朗的窗外，钢琴的声音清越空灵，是沈朗最喜欢的，班得瑞的《初雪》，他说它有种缠绵的悲伤，像没有如果的回忆，飘落之后便了无痕迹。
　　后来苏北夏常常一个人听《初雪》听到满心伤悲，她总是能想起许多年前沈朗无心的那句话，在许多年后，一语成谶。
　　中考过后的那个燥热不安的暑假在苏北夏悲伤的等待中匆匆走过，高中生活来的让她措手不及。她曾为了能和沈朗上同一所高中拼了命学习，而如今她终于能和他同班了，他却总是刻意地疏远她。
　　沈朗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绩进了这所重点高中的实验班，却从开学第一天起就开始逃课，即使是在课堂上也总是趴在桌子上睡觉，老师一次次找他谈话，甚至家访，沈朗依旧我行我素，对所有的安慰开导也好，警告处分也罢，从来充耳不闻。
　　苏北夏总是隔着不远的距离看着课堂上睡觉的沈朗，他还是那么好看，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白皙的皮肤上，长而浓密的睫毛投下一片小小的光影，安静而美好，像沉睡的王子一般。也只有这时候，苏北夏才能好好看看沈朗，他总躲着她，也不再和她一起上学，一起回家。苏北夏想起那时候一起上学的时光，恍然好像一场旧梦。
　　后来有一天，沈朗像往常一样在晚自习之前离开了教室，苏北夏撒谎说身体不舒服，跟老师请了假，悄悄跟在沈朗后面出了学校，她只是想知道，沈朗都去些什么地方，跟什么样的人来往，他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北夏推着单车，隔着长长的距离悄悄跟着沈朗，沈朗走的很慢，有些漫不经心，夕阳将他单薄的身影无限拉长，孤单而忧伤。
　　也不知道七拐八绕走了多久，出现在苏北夏眼前的是令人眼花缭乱的霓虹灯，耳边充斥着街道两边酒吧夜店里传出来的嘈杂的音乐，油腻脏乱的路边摊拥挤着，满地都是空酒瓶和乱七八糟的垃圾。有穿着暴露，画着浓妆的女生俯身在夜店的门口呕吐，街上成群结队走过的都是抽着烟，醉眼迷离的年轻人，男的女的都有。
　　穿着干净整洁的校服，背着书包推着单车，留着长而柔软的直发的苏北夏与这里格格不入，走过她身边的几个穿着花里胡哨的小混混对着她吹口哨，看着吓坏了的苏北夏哈哈大笑。苏北夏紧握着单车，不住告诉自己不能害怕，可是心里却无比难过，这就是沈朗经常来的地方，从小到大像王子般高贵的沈朗，喜欢弹钢琴，喜欢书法的沈朗，她的白衣少年，她突然心疼得想哭。
　　隔着三三两两的人群，苏北夏看见沈朗不知什么时候被三五个臂上刺青的混混围在中间，沈朗随意地把书包搭在肩上，懒懒地靠着身后的墙壁，其中一个光头的似乎是被沈朗轻蔑的姿态激怒了，冲着沈朗大声嚷，你不是跟着青皮那伙人很能打吗，来呀，给老子试试！
　　说着便推搡起来，沈朗把书包往地上一扔，上去就给了那个光头一拳，那几个人骂骂咧咧一起对着沈朗动起手来，场面瞬间乱作一团，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圈，苏北夏被挡在圈外，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听见打斗的声音和啤酒瓶碎裂的声音，她的身体止不住发抖，扔开车子冲着人群挤进去。
　　她陷在拥挤的人群中，透过人群的缝隙隐约看见沈朗和那些人打在一起，沈朗好像是受了伤，她看见他被汗水浸湿的头发和衣衫，她着急地在人群里横冲直撞，却突然看见一条刺青的手臂拿着一个空啤酒瓶朝着背对着她的沈朗砸去，苏北夏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冲开人群就扑在了沈朗背上，那人手里的啤酒瓶砸在了苏北夏的肩膀上，碎裂的玻璃片刮伤了苏北夏的手臂，夏天薄薄的校服上立马就渗出了血迹，一条一条顺着她的胳膊流下来，苏北夏从没见过这么多血，腿一下子就软了，疼得眼泪瞬间就涌上来了。
　　沈朗回身看见跌坐在地上的苏北夏和她手臂上触目惊心的血迹，眼睛通红，冲着她低吼，你来干什么，我的事不用你管！
　　苏北夏瞬间就愣在了原地。
　　而沈朗说着便拿起地上的酒瓶朝着那些人扔过去，疯了一般跟那几个人打在一起，苏北夏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沈朗，他脸上的神情像发狂的困兽，不管不顾，连命也不要似的朝着那些人拳打脚踢，按着那个砸伤苏北夏的小混混几乎要把他掐到窒息，周围人好不容易才把他拉开，那个光头挂了不少彩，骂骂咧咧地领着那群人走了，人群也渐渐散了。
　　沈朗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跌坐在苏北夏的面前，低头看着苏北夏手臂上的血迹，额上的汗水浸湿了头发一滴滴落下，他伸手想去扶起苏北夏，苏北夏却躲开他的手，抬头看着沈朗深邃漂亮的眼睛，问他，阿朗，你是不是怪我？
　　沈朗楞了一下，不由分说地将她拉起来，平静地说，没有，以后不要再跟着我。
　　苏北夏张了张嘴，说，我只是担心......
　　以后离我远点。沈朗突然打断她的话，深邃的眼睛看进她满是泪水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温度，疏离得让苏北夏觉得陌生而可怕。沈朗捡起地上的书包，扶起她的单车交到她的手里，说，你回去吧。
　　苏北夏愣住了，抬头看着沈朗陌生的表情，沈朗却不看她一眼，苏北夏极力忍住泪水，推着单车缓缓向前走，走了几步却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沈朗站在原地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苏北夏叫他，阿朗。
　　沈朗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苏北夏看着他单薄冷漠的背影，赌着孤注一掷的勇气，问他，阿朗，你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沈朗依旧没有回头，语气平静而淡漠地问她，什么话？
　　苏北夏所有的坚强瞬间坍塌，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她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音，转身推着单车头也不回地走，像逃离一般。沈朗转过身来，看着苏北夏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紧握着书包的手突然松开，书包落地散出一张张精美的明信片，他蹲下身一张一张将明信片捡起来翻看，上面娟秀的字迹被突然晕染，渗出一圈圈墨渍。
　　苏北夏哭了一路，眼睛红肿，胳膊上又受伤流血，回家把他爸妈吓了一大跳，她只说是不小心骑车摔倒了，她爸妈见她流了那么多血，精神也不大好，担心地带着她去医院做了检查，又给她请了几天的病假。
　　苏北夏身心俱疲，在家里休息了好几天，刚回学校就听见了同学们到处议论着校花蒋梦昔和问题学生沈朗谈恋爱的事情，一开始苏北夏还不相信，可是放学之后她亲眼看见穿着白衣，笑容温暖的沈朗用单车载着一袭长裙的蒋梦昔穿过校园里长长的林荫路，蒋梦昔的手臂柔软地搂着沈朗的腰，黑发飘扬在风中，笑颜如花。
　　他载着她，有说有笑地经过苏北夏的身旁，沈朗偏过头去跟蒋梦昔说话，没看见推着单车的苏北夏。苏北夏看着他们走远，忽然想起那年沈朗轻轻揉着她的头发，温柔哄她，他说，以后，我只载你一个人，好不好？
　　她的眼睛突然就湿了，就算沈朗不再是全校第一名，甚至成了旷课打架的问题学生，还是有那么多人喜欢他，而这些对于苏北夏来说其实都没什么要紧，对她来说唯一改变的，只是沈朗不再喜欢她了，他以这种方式告诉她，他早已忘了说过要和她在一起的话。
　　从那以后，苏北夏经常看见沈朗和蒋梦昔走在一起，而她和沈朗，渐渐连话也没了，两个人见了，就像不认识一样。苏北夏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学习上，假装听不到有关沈朗的任何事情，听不到他和蒋梦昔之间轰动全校的早恋风波。苏北夏的成绩直线上升，英文成绩尤为突出，代表学校拿了好多英文辩论赛的奖杯，渐渐成了学校里的名人。她和沈朗的身份突然像对调了一样，划出了一条明显的界限，彼此越走越远。
　　可是，苏北夏还是习惯在学校里找寻沈朗的身影，习惯了隔着远远的距离看着上课睡觉的沈朗，时间久了，竟然有流言传出来说她暗恋沈朗，苏北夏听了哭笑不得。这里不是初中，没有人知道她和沈朗的过去，只是一个劲儿地瞎起哄，苏北夏也不解释，只一笑而过。后来听说班里传流言的那个男生被人打了一顿，从此关于她和沈朗连流言蜚语都没有了。
　　那时苏北夏才知道，原来失去一个人，不是永不见面，而是你明明知道他在那里，你们却一点关系也没有了，连仅有的过去都被人们所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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