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青梅不竹马

　　五
　　在威尼斯的最后一天，碰上了连绵的雨天。天空是鸽灰色的，水雾清蒙，飘洒在玻璃上挂成一粒粒的小水珠，像一滴滴晶莹透明的眼泪。
　　苏北夏从早晨起来就开始收拾东西，陆峄忛这边的案子下午就基本敲定了，明天还在纽约有个紧急会议，所以定了傍晚的飞机赶回美国。苏北夏一直觉得像陆峄忛这种金融界的精英身上都自带着发动机，可以二十四小时持续工作不断电。
　　苏北夏简单收拾了一下，从箱子里取了咖啡准备给自己煮一杯咖啡提提神，正倒腾着手中的咖啡机，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剧烈震动起来，她腾出一只手掏出手机看也没看就接了起来，从那边传来的声音陌生而又熟悉，苏北夏的心里忽然一沉，手中的咖啡洒了一地，那边林青绵快速简短地说完，完全没给她回答的时间，便只剩下忙音。
　　她说，她在威尼斯的画展结束了，下午要回国，约苏北夏出来见一面。
　　“林青绵”三个字对苏北夏来说，就是噩梦一样的存在。从小到大，她都没有输给缠着沈朗的那些女生，甚至没有输给名义上是沈朗女朋友的蒋梦昔，却在林青绵的手里败得彻彻底底，直接溃逃到了国外。
　　林青绵是沈朗搬到另一个城市后认识的，是沈朗的同班同学，也是沈朗的邻居。苏北夏第一次见到林青绵时候也是她第一次到沈朗所在城市的那一天。
　　那年，苏北夏放弃了其他城市更好的选择，不顾家人的反对执意降低志愿来了沈朗的城市，读一所一本B类的语言大学。下了飞机，她看见来接她的沈朗，身边就站着一同来的林青绵。
　　那时的林青绵穿着欧洲宫廷风格的复古长裙，齐眉的刘海，长发及腰，眉眼精致，笑容明媚张扬，像一个骄傲的公主。
　　苏北夏穿着一袭洁白的长裙，亚麻色的长发披在身后，提着巨大的行李箱走出来时光洁的额头上早已渗出细密的汗珠。沈朗走过来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箱，抬手为她拭去额上的汗珠，很自然地揽着她的腰让她靠在他的肩上，指着身旁的林青绵依旧是那般轻描淡写地介绍，说，这是我同学，林青绵。
　　苏北夏伸出手，说，你好，我是苏北夏。
　　林青绵握着苏北夏的手，歪着头细细打量着苏北夏，苏北夏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正不知所措时，便听得林青绵清脆响亮的声音传来，她先是由衷地感叹了一声，你长得好漂亮啊。随后便拉着她的手问沈朗，她是你女朋友吗？
　　沈朗低头看着苏北夏的眼睛笑得温暖，从林青绵手里把苏北夏的手抽出来握在自己手里，说，北夏可不和你一样，你别吓到她。
　　他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承认。苏北夏的心里瞬间一沉，抬头便看见林青绵有点任性的瞪着沈朗，她看沈朗的眼神热烈而温柔，却让苏北夏忽然在九月残暑的天气里觉得寒冷。沈朗大概是感到了苏北夏手心骤降的温度，低头温柔地问她，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苏北夏摇摇头，冲着依旧出神地看着沈朗的林青绵微微一笑，说，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青绵的名字真好听。
　　林青绵回过神来，看见苏北夏清澈却略显凉薄的眼神，咯咯笑起来，亲昵地挽上沈朗的胳膊，说，早就听说沈朗有个才华横溢的青梅，果然是这样。
　　她看着苏北夏，眼神却很骄傲，像小孩子抢到心爱的玩具时一样得意炫耀的神情。
　　很久以后，苏北夏想起她和林青绵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从那时开始，她们之间就有剑拔弩张的火药味了，可是那时的苏北夏自信而大方地没把林青绵放在心上，直到后来，追悔莫及。
　　大一那年，苏北夏学校里的女生宿舍装修，她只能在外边找房子住。学校周围的房子太难找，苏北夏就在大学城外围租了间公寓暂时住着，沈朗不放心她，就从学校里搬出来和她一起住。
　　从苏北夏的公寓到学校要坐半个小时左右的公交，苏北夏是学外语的每天要上晨读课，所以天天得很早起来去等公交，夏天还好说，冬天的早晨又黑又冷，沈朗总不放心她一个人去学校，就每天陪着她早早起床，先把她送进学校，自己再坐另一趟车返回去上课，晚上再来接苏北夏一起回公寓。
　　沈朗的大学是全国重点院校，他读的土木工程是他们学校的王牌专业，所以沈朗从大一开始课程就很紧张，有时候能为一道公式折腾到半夜，第二天还要一大早起来送苏北夏去学校，苏北夏心疼他，可又拗不过沈朗的坚持，所以每天早晨在公交上时，苏北夏就让沈朗靠着她的肩膀再补一会儿觉。
　　那时候时间还早，公交上的人很少，沈朗靠在苏北夏的肩上安静地睡着，苏北夏就看着沈朗出神，在心里一遍又一遍描绘着他深邃的轮廓，好看的眉眼和薄薄的嘴唇，她多么希望就这样跟他在一起到永远，虽然沈朗从没说过她是他的女朋友，可是在苏北夏心里，她早就是他的女朋友了，她从来没想过，会有一天，她会一无所有地退出他的世界。
　　从大二下学期开始，苏北夏的功课就变得紧张起来，各种考试越来越多，苏北夏在学校和公寓两边跑来跑去很不方便，而他们学校的女生宿舍也修好了，苏北夏就搬回了学校，沈朗依旧住在他们一起住过的公寓里。苏北夏一有空就回公寓里找沈朗，她总能碰见来找沈朗的林青绵，苏北夏也习惯了，因为就算是苏北夏住在公寓里的时候林青绵也常常过来，还有一个沈朗的好哥们儿叫季枫的，他们四个人经常聚在一起。可是后来苏北夏功课越来越忙，做译员是她从小的梦想，为了学好口译苏北夏常常忙的连星期天都没有，甚至假期里还要去上培训班，到各种会议观摩实习，所以有的时候她和沈朗大半个月都见不到一面，而且几乎每次都是沈朗抽时间来找她，两个人见了面也来去匆匆的呆不了多长时间。
　　大三那年，沈朗的爸爸出车祸住了院，苏北夏当时还在另一个城市为一个国际峰会做译员，当她回来听到这个消息时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沈朗的爸爸虽脱离了危险但还在住院。苏北夏翘了一上午的课去看沈朗的爸爸。她进去的时候沈朗不在，只有林青绵在病房里陪着。林青绵和沈朗在一个学校，只不过她是艺术生，学画画的，所以比起他们来时间似乎总是特别多。
　　那天林青绵带着一贯自信骄傲的神色，对来去匆匆的苏北夏说，既然你这么忙，还来干什么，沈朗还有沈叔叔我都能照顾得来！
　　苏北夏不以为意地笑笑，说，好啊，那就麻烦你多费心了。
　　林青绵似乎是生气了，一把抓住苏北夏的手腕，瞪着她，几乎是在咆哮地对她喊道，你真的一点都不担心？
　　苏北夏对她的突然发火觉得莫名其妙，天知道那时她是真的希望自己太忙的时候，林青绵能好好照顾沈朗，直到后来她才发现自己有多么愚蠢，她究竟是太自信还是太过相信沈朗，竟然能大方地把自己最爱的人往其他的女人那里推，可是，那时的苏北夏是多么相信她和沈朗从小到大的缘分。
　　后来有一次沈朗过生日的时候，他们一群人去吃海边自助烧烤，苏北夏是特意推掉北京的一次实习机会来的，那是上了大三之后她为数不多的几次同沈朗在一起。林青绵也在，一直围在沈朗的周围有说有笑，那一群人几乎都是沈朗的圈子里的，彼此之间都很熟络的样子，玩玩闹闹很开心，苏北夏除了沈朗和林青绵就只认识季枫，所以几乎不怎么说话。
　　林青绵一直跟着沈朗要这要那的，沈朗也总会特别耐心地烤给她，周围的人拿他俩起哄，林青绵就很幸福地挽着沈朗的胳膊，笑得美丽而张扬。沈朗不动声色地从她林青绵手中抽回手臂，抬起头望着一直很安静的苏北夏。
　　苏北夏低着头，没有看见沈朗看过来的目光，只在所有人的哄笑声中默默走到海边，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出神。沈朗走过来，声音清朗温润，问她，是不是累了。
　　苏北夏看着沈朗，她突然觉得他们之间的话少了好多，少到不知从何说起，她突然就很难过，第一次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是她想不明白，她想问问沈朗，可是林青绵在后面撒娇似的喊着沈朗，说她脚扭了，要沈朗送她回家。
　　沈朗看着苏北夏，眼睛里的神色好像期待，又好像询问。苏北夏想开口让沈朗送送她，她很想和他单独说一会儿话，可是林青绵在不远处一遍一遍地喊着，好像真的疼的很厉害，沈朗却一直望着苏北夏。苏北夏话到嘴边又生生止住，只说，你去送送她吧，看起来伤的挺严重。
　　沈朗突然笑起来，可是眼睛里的神色却像是失望，好像有些生气，突然抓着苏北夏的手，说，这就是你的反应，北夏，如果我真的有一天离开你，你记住是你把我推开的。
　　说完，丢下目瞪口呆的苏北夏，在众人的起哄声中背起受伤的林青绵，缓缓离开。林青绵亲昵地搂着沈朗的脖颈，回头看着呆在海边的苏北夏，笑得明媚张扬。
　　后来是季枫送苏北夏回了学校。季枫人如其名，像风一样的男子，阳光得让人觉得顽皮，却跟沉静稳重的沈朗是铁哥们儿，大概是沈朗的朋友中唯一认得苏北夏的了。那天，季枫看着一路上闷闷不乐的苏北夏，一反平常嬉皮笑脸的常态，语重心长地对苏北夏说，苏北夏，爱一个人不能太大方，你是真的不懂吗？
　　苏北夏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很多没想明白的事都开始变得清晰。从那时候开始，苏北夏就开始推掉实习的机会来腾出更多的时间去找沈朗。那时都是大四了，周围的同学都在寻找更多实习的机会，为自己的未来找出路，只有苏北夏反而是闲了下来。有时候看着周围忙碌的同学，苏北夏也会着急，可是她那么害怕失去沈朗。
　　苏北夏在学校里的成绩很好，在周围同学还在为考研还是工作做选择的时候，苏北夏就被学校纳进了保研的名单里。苏北夏的学校有一个保送国外留学的名额，要求是精通中法英三语，公费到美国蒙特雷高翻学院攻读翻译硕士学位，是所有学翻译的学子梦寐以求的机会。苏北夏符合全部的条件，学校里准备把这个名额给她，只是还需要她自己的一些材料。导师把这消息告诉苏北夏的时候，苏北夏的反应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那么多人梦寐以求的机会，她却轻而易举地就放弃了。
　　苏北夏不是不想去，那是她从小的梦想，可是要是她真的去了，就意味着要跟沈朗分开三年的时间，就算沈朗愿意等她，她都不敢想象那会是怎样的结局，更何况沈朗从没承认过她是他的女朋友，林青绵又那样执着而热烈地喜欢着沈朗，三年的时间，对她来说是不能冒的险。
　　可是愿不愿意也不是苏北夏能轻易决定的。她是翻译系里所有教授的重点培养对象，特别是教她翻译理论的杜教授，老头听说她居然把这么好的机会轻易放弃了，恨铁不成钢地把她狠狠教训了一顿，可苏北夏还是坚持不去。老头一生气，一个电话就打到了她家里。苏北夏的妈妈当然知道自己的女儿为什么不肯去，可她的妈妈是典型的事业型女强人，哪里容得下女儿这么没出息，苏北夏高考的那年他们一家就原本打算移民美国让她在美国读大学的，可是那时候的她一心惦念着沈朗，说什么都不肯出国，这件事就这么搁了下来。如今，苏北夏有这样好的机会却又要放弃，她的妈妈被气到不行，在电话里对苏北夏软硬兼施，搞得苏北夏一个头两个大。
　　那段时间苏北夏顶着学校和家里的双重压力去找沈朗，像小时候一样任性地拉着沈朗要他陪着她四处逛，把大学没玩过的地方都去了一遍。沈朗已经被保送本校的研究生院，所以也有大把的时间陪着苏北夏。苏北夏从来没跟沈朗提起留学的事情，沈朗也没问过她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只是一天到晚地陪着她，晚上也是紧紧地抱着她入睡，沈朗话还是很少，有时候只是静静看着苏北夏就能过去一天，苏北夏觉得他有心事，可是沈朗从来不说。
　　后来有一天，苏北夏拍完毕业照后去公寓找沈朗，沈朗正在对着电脑发呆，看见穿着学士服的苏北夏，楞了一下，苏北夏觉得沈朗的眼眶有点红，正要细看时却被沈朗一把抱在怀里，他抱得那样紧，苏北夏觉得自己的骨头都疼了。
　　那天晚上，沈朗拉着苏北夏出去散步。毕业季里，大学城里随处可见一群一伙聚在一起喝酒唱歌的毕业生，有人拉着横幅在女生宿舍楼下做最后的表白，围了一大群人看热闹起哄，也有喝醉了酒抱头痛哭的，苏北夏心里突然有些惆怅，大学四年，人生最美好的四年，就这样过完了。
　　沈朗拉着她的手，沉默着走了很久很久，后来突然停下来叫她，北夏。
　　苏北夏回头看着他，沈朗深邃的轮廓映着明明灭灭的灯火，眸光深不见底，望着苏北夏，问她，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苏北夏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不答反问，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沈朗松开苏北夏的手，不去看苏北夏的眼睛，只浅浅地笑了笑，说，为什么不去呢，那是你从小的梦想。
　　苏北夏却固执地拉起沈朗的手，声音有些颤抖，说，你明明知道，阿朗，你告诉我，要是我去了你会等我吗？
　　沈朗没有说话，也不去看苏北夏满是期待的眼睛，他的脸隐在树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苏北夏固执的等待只换回沈朗长长久久的沉默。草坪上不知谁喝醉了，扯着嗓子唱《离歌》，一群人跟着唱起来，喧闹而寂寥，狂欢而孤单，都是宣泄。
　　苏北夏突然笑起来，眼泪却顺着脸颊无声滑落，她用轻到微弱的声音问沈朗，阿朗，为什么，这么多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
　　沈朗终于抬起头来看着苏北夏，眼神里有破碎的温柔，说，北夏，我给不了你任何承诺......
　　苏北夏用力甩开沈朗的手，没等沈朗的话说完转身就走，她跌跌撞撞地奔跑在人群里，泪流满面，哭得心脏都疼了。原来这么多年，她连一句肯定的回答都得不到，她突然无比怀念小时候那个陪伴在她身边的小沈朗，而她对他所有的追随终究也只是一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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