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女青岚

　　一直拖了七八天，那镯子才终于镌好。青岚不喜欢戴太沉重的首饰，因而依然在案几的香炉上放着。据说玉宝斋的工匠们看见这八个字的时候，都惊得目瞪口呆，反复派人到府里问了三遍，是不是要刻这个。

　　宋氏反复强调没错，直到她耐心耗尽，拍着桌子大喊，“赶紧给我刻！”玉宝斋的人才战战兢兢的去了，没多久，镌好的镯子便送了回来。

　　宋氏不识字，摩挲了一会儿，便问青岚，“岚儿看看，刻的对不对？”

　　青岚看着那龙飞凤舞的八个字，忍笑点了点头，顿时觉得自己有了任我行的风采。

　　娘儿俩个闲来无事，便靠在明间的美人榻上解九连环。纯银的圆圈晶亮透光，环环相扣，以一条银梭贯穿其中，让人瞧不出关捩。宋氏本来就没什么耐心，玩了一会儿，不禁撂开手道：“什么破玩意儿，要我说，拿个锤子砸了，看解不解得开！”

　　青岚“噗嗤”一乐，又偷偷掩着小嘴，宋氏掐了一把她圆鼓鼓的小脸，道：“好啊你，还笑话起你娘来了？是不是？是不是？”

　　青岚赶忙搬起笑，道：“岚儿没有，岚儿是觉得娘亲说的对，就该砸了才对。”

　　“哼,”宋氏这才得意地扬了扬头，“就是，也不知是哪个倒霉的弄出来的，既想解，原本就不该套上，既套上了，为何还要解？”

　　宋氏说得振振有词，身旁的小丫头们都忍不住掩口轻笑，只见青岚的小胖手穿梭其中，上下翻飞，里缠外绕，没一会儿，“啪”的一声，一个银环脱落下来。

　　宋氏眼珠一亮，伸手捡起银环，失声道：“乖乖，你怎么解开的？”

　　九连环环环相绕，若能窥出关键，一开即开，不一会儿，银环你是你，我是我，规规矩矩地摆在了案上。

　　这下牡丹也惊呆了，拍手道：“姑娘好本事，竟解开了！”

　　青岚尴尬地笑笑，上辈子她办公桌上就有一副九连环，一到苦逼加班脑子不够用的时候就拿出来玩一遍，谁叫人都说九连环是智慧的代表，只好以此安慰自己逐渐远去的智商。

　　可她现在还是个小孩子，今儿又是第一次玩九连环，实不该解得这样快，青岚正自后悔，宋氏却毫没怀疑，只高兴地道：“咱们岚儿真是聪明！”

　　宋氏一把将她抱起来，飞了一圈，青岚有种腾空的奇妙感觉，有个力大无穷的老娘就是好，每天都能体会免费飞行。

　　蔷薇在旁瞧见，也笑道：“那是自然啦，老爷和太太都这样聪明，何况姑娘打出生就龙睛凤目的，可见不凡。”

　　青岚一头冷汗，这丫头夸人都不会，那龙睛凤目说的可是帝王相，赶上个爱搞文字狱的皇帝，搞不好就拉出去砍头。

　　宋氏到不以为意，反正她也不知道蔷薇说的是什么，总之是好话就是了，撇了撇嘴道：“那都是随了我的缘故，不然你看婉丫头怎么那么笨！”

　　蔷薇脸色煞白，那有主母这样明目张胆说庶女笨的，一时不敢接话，牡丹低声提点道：“太太可别这么说，咱们府里的姑娘，太太，老太太，都是极聪明的。”言外之意，都是老太太的孙女儿，说了谁也不好。

　　宋氏向来直来直往，挑眉道：“得啦！笨就是笨，还不让人说啦？去年在老太太屋里，廖妈妈正在描窗花，正巧几位姑娘过去请安，看着稀奇，老太太就说，‘你们喜欢，就一人也描一个吧’，廖妈妈可是手把手的教，最后怎样，婉丫头还比岚儿大好几岁呢，画的鸳鸯跟秃毛鸭子似的。”

　　蔷薇终于忍不住“噗嗤”一乐，牡丹则哭笑不得，忽听得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继而一男声道：“太太呢，叫她出来！”

　　宋氏抬头，只见帘子一闪，屋里一下走进一堆人来。为首的正是唐毅，身后跟着何姨娘、宝珠、陈婆子，竟然还有茉莉。

　　青岚看见茉莉，不禁冷笑，牡丹赶紧服侍看茶，却听唐毅冷声道：“哪个也不许动！”

　　宋氏见唐毅面色阴沉，满脸怒火，心中奇怪，“谁惹着你啦？怎么跟吃了枪药似的？”

　　唐毅看她一副漫不经心的样，一时大怒，强压着道：“你还好意思问我，都是你做的好事！”

　　宋氏的火也噌的一下窜了上来，“我干什么啦？也不说明白了就跑来质问，我看你是疯了吧你……”

　　“你……”唐毅气得一滞，何姨娘悲悲切切上前，那帕子捂着嘴，哭道：“姐姐有什么不满，只管对妾身来，要打要骂，妾身绝不敢多说一句，只是求姐姐看在老爷的面上，放过羿哥儿，他到底是个孩子，况且也是唐家的子孙啊……”

　　宋氏皱眉道：“羿哥儿怎么了，又生病了？”

　　何姨娘哭得双肩抖动，凄楚难言，“上次羿哥儿的病，就是不知什么人下了邪祟，多亏了怀隐真人，羿儿才保住条命，姐姐这么做，是生生要逼死他啊……”

　　宋氏一看别人哭就觉得心烦，不禁提高了嗓门，“我干什么了？别总是哭哭啼啼的，给我说明白了！”

　　而唐毅却恰好相反，一见何姨娘哭就觉得心肝都要碎了，厉声道：“住口！谁允许你大呼小叫的，还有没有体统！”

　　“你……”宋氏气得不住喘气，青岚只怕事情搞砸，起来拉住她的手，怯怯道：“怎么了娘，娘不要生气，岚儿好怕……”

　　“岚儿别怕……”宋氏的语气立马软了下来，上前将青岚抱在怀里，又对何姨娘道：“你今儿这么气势汹汹的找上来，想来必有缘故，说吧，到底什么意思？”

　　青岚心中一动，老娘只是性子直爽，却也并非是全无成算的。

　　何姨娘哀声道：“姐姐何必假装不知呢，你房里的丫头都已经招认了，妾身……妾身求求姐姐，放过羿哥儿吧…！”说罢一下子跪在地上，膝行两步，扯住宋氏的裙摆。

　　宋氏眉头一皱，转而向茉莉看去，茉莉一脸正气回看她，跪地道：“奴婢看见太太在金镯上镌了小少爷的八字，不管怎样，小少爷是无辜的，奴婢不说出来，挨不过自己的良心！”

　　宋氏看着这一场大义凛然，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她垂头道：“你凭什么说我在金镯镌了羿哥儿的八字，可有证据？”

　　茉莉鼓足勇气道：“那日是奴婢亲耳听见的，太太要金镯上镌八字，而今那金镯就放在八宝镂雕云龙纹四角香炉的后头！”

　　唐毅越听越怒，厉声道：“去，将那镯子给我取出来！”

　　“慢着！”宋氏伸手，冷冷看着唐毅，“口说无凭，若那镯子上当真没有羿哥儿的八字，又当如何？”

　　茉莉一惊，有些慌乱地看着何姨娘，何姨娘这会儿这忙着哭呢，也不理她，茉莉咬了咬牙，抬头道：“若没有，奴婢愿受责罚！”

　　“你闭嘴！”宋氏厉声呵斥，转头看着唐毅，“我在问你，若没有又如何？”

　　唐毅愣了一下，心想后宅里诽谤造谣可是重罪，茉莉是宋氏房里的大丫头，岂有中伤她的道理？因而竟半点没有怀疑过。

　　宋氏看着他茫然的样子，轻蔑一笑，“唐毅，我现在就把镯子拿给你看，你要不要看？”

　　她的表情淡然，瞳孔里带着深深的冷意，像一把刀，一根刺，突然扎在唐毅心里，他心尖一颤，不知如何回答。宋氏看出他的犹豫，并没理会，转身到香炉后拿出镯子，一把扔在地上。

　　金镯滚了两圈，嗡嗡停在唐毅脚下，黄澄澄，泛着刺目的光泽。

　　“你看吧，我不认得字，也不知刻的是什么。若真是羿哥儿的八字，就毁了吧。”宋氏说完，转身坐在榻上，仿佛没看到这些人一般。

　　青岚本以为今天会很高兴，至少狠狠打一打何姨娘和茉莉的脸，可是她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她从未在母亲脸上见过这种表情，不是愤怒，不是暴躁，而是一种彻骨的失望。

　　唐毅犹豫片刻，并没吩咐人去捡，只搂着何姨娘低声安慰，何姨娘悄悄向茉莉使了个眼色，茉莉将镯子捡起来，呈到唐毅面前。

　　宋氏看着唐毅，唇边满是讥诮，唐毅伸手接过镯子，翻转过来，只见上头果然刻了八个字。

　　何姨娘不禁双目一亮，她虽没看清，但囫囵瞧着，也应当无疑，不禁又大哭道：“姐姐为何要这么做？妾身这么年来，一直小心伺候姐姐，从不逾举，何况……何况羿哥儿是无辜的啊，我可怜的羿儿……”

　　“行了。”何姨娘还没说完，就被唐毅的声音打断。

　　何姨娘一愣，不知道为何唐毅的脸上毫无愤怒，反而带着些歉然，她心觉不妙，立刻收了泪珠，反口道：“其实妾身也相信姐姐的为人，绝不会做出这等事来，只是事实又在眼前……”她只能假装悲痛，暗自措辞。

　　唐毅看着手里的镯子，不是该哭还是该笑，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她竟然将这么不着边际的话的刻在首饰上？这也难怪别人起疑了。

　　“这并非是羿哥儿八字，只是一句不成体统的玩笑话，只是这样的镯子戴着也不好看，叫人重新镌一个吧。”唐毅轻叹一声，颇为自责。

　　茉莉骤闻此言，猛然双眼一黑，玩笑话？玩笑话为何青岚和宋氏如此遮遮掩掩？哪有人会在金子上刻一句玩笑话？

　　“太太，太太饶命！”茉莉抖如糠筛，趴着跪在宋氏脚下，哭道：“奴婢一时看错了，冤枉了太太，求太太饶命，饶命啊！”

　　茉莉咚咚地叩头，细腻的额上满是鲜血，宋氏并没生气，淡淡道：“这事儿怨不得你。”

　　说完，她抬头望着唐毅，这些弄奸作乱的下人们，她从没放在眼里，而真正难过的是，唐毅竟然不相信她！

　　他只不过道听途说，又被何姨娘蛊惑了两句，就跑来海棠苑向她兴师问罪，夫妻间竟连起码的信任都荡然无存。

　　无论今日有没有真相大白，对宋氏来说都毫无意义，她问心无愧，这群人又能拿她怎样，只是唐毅，却真正伤了她的心。

　　何姨娘也突然跪在地上，哀声道：“妾身该死，不该误信谗言，只是妾身爱子心切，求姐姐原谅……”

　　宋氏还是挥了挥手，说到底，她也没怪何氏，这事儿若换了她，有人要害青岚，她早就撸袖子跟人拼命去了。

　　唐毅轻咳一声，尴尬道：“你莫生气，此事是为夫的不是，为夫……”

　　“罢了。”宋氏神色十分不耐烦，“都出去吧，没事儿别到我的海棠苑来，弄得乌烟瘴气的。”

　　唐毅语塞，无话可说，闷了半晌，只好离去。何姨娘起身拉住他的袖子，道：“三爷……”

　　唐毅冷哼一声，甩掉了她的手，若不是她一直哭，又一口咬定宋氏，乱了自己心神，也不会做出这等鲁莽的事儿来。

　　茉莉见宋氏竟没怪责她，大喜过望，悄悄退后两步，便要出门。青岚瞧见，突然道：“茉莉姐姐怎么走了？”

　　茉莉浑身一僵，不得以站住，唐毅此时有火无处撒，大骂道：“你这贱婢，道听途说，无故生事，来人，给我脱出去，狠狠地打，撵了出去，永远不得进园子！”

　　茉莉魂飞魄散，哭喊道：“太太救我，救我啊！”

　　宋氏到有些于心不忍，茉莉到底伺候了她这么多年，可她只是直爽，却并不蠢笨，茉莉如果只是单纯的想要举报她，今天来问罪的就只会是唐毅一人了。

　　显然，此事何姨娘还要比唐毅早一步知道。

　　何姨娘又啜泣道：“都是奴家不好，不该轻信人言，冤枉了姐姐，奴家……奴家真是万死……”

　　唐毅心头一软，搂住她的肩膀，“不关你的事儿，你担心羿儿，难免会风声鹤唳，既是误会一场，便别再追究了。”

　　宋氏静默一旁，始终未发一言。青岚本想说两句话逗她开心，可她握住宋氏的手，蓦地感觉到一阵冰凉。

　　唐毅见宋氏不理他，有些讪讪的，只得带着何姨娘转身而去。

　　“娘亲……”青岚抬起小脸，宋氏垂眸看着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没事儿了，咱们行得正坐得直，这些小人不过是自作自受。”

　　晚上，宋氏和青岚躺在床上，青岚见母亲心情不好，便没说话，母女两个默默无言。幽暗的烛火洒在她的脸上，让她棱角分明的显得孤冷而苍凉。青岚明白，父亲真正伤了母亲的心。

　　宋氏长于深山草莽，超脱世俗，光明磊落。她嫁与唐毅为妻，天下人皆说她高攀，她却从没有自惭形秽，也没将自己放在低的位置。她觉得夫妻之间，应彼此真诚，她一心一意的对待唐毅，唐毅也该一心一意的对待她。

　　可惜这里是国公府，不是那个有父兄保护着她的世外桃源，她不得不与很多女人分享一个丈夫，可她也从没算计过何姨娘，委屈筹谋得来的爱情，不是她想要的爱情。

　　宋氏轻轻抚摸着青岚的小脑袋，只觉碰到了心里最深处的柔软，还好，女儿还在身旁，至于唐毅，就让他过去吧。

　　她与何姨娘不同，她要的不是恩宠和怜爱，她要的是尊重和信任。

　　青岚闭着眼睛，感受宋氏手心里传来的温热，心中微微发酸，也许无论她如何努力，父亲和母亲也会越走越远，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来到了一个男尊女卑、出轨合法的时代，她不知将来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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