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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
之后的日子，宋氏沉默了不少，对唐毅的态度竟出奇的柔和，海棠苑上上下下直念“阿弥陀佛”，太太终于转性了，她们日后也有好日子过了。
唐毅心怀愧疚，日日都来陪她，见宋氏言笑晏晏，对前日之事绝口不提，甚觉欣慰，或许她真的没有放在心上。
这天，青岚在穿窗根底下写字，忽听两个小丫头在廊檐底下说话，一个道：“你听说没有？茉莉那天被拖下去，打了个半死，而今独自被扔在外房里，又感染了风寒，真真可怜……”
另一个一阵唏嘘，道：“不过这也是她自作自受，怪不得别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若真像自己说的那么正义凛然，一片衷心，就该去禀告老太太，她反去告诉了何姨娘，咱们老爷素来偏疼何姨娘，经她的眼泪一泡，还能不发火？”
“说的也是，这就是自作孽，不可活啊。不过何姨娘一哭，真是把人的心肝的都哭碎了，我见犹怜啊……”
头前的丫头“噗嗤”一乐，“还我见犹怜呢，不会用词就不要说……”
青岚听见，眉头微皱，叫来牡丹，询问道：“茉莉如今去了哪？”
牡丹摇头不知，转而又出去问了问，回来道：“在外门房的陈婆子那里呢，听说害了风寒，瞧着十分不好。”
青岚点了点，叫牡丹为她穿上棉袄，起身出门。宋氏喊道：“外边冷，这是到哪去？”
青岚道：“出去看梅花！”
牡丹当前引路，穿过两处小园，来到一座院子里。与上园比起来，当真是天差地别，园内只有几间木房，交错相连，屋中放着破旧的桌椅，窗纸已经破损，呼呼漏风。
青岚进了屋，只见茉莉独自躺在床上，穿着破旧的棉衣，抱着一个油乎乎的棉被，脸色苍白，不住咳嗽。青岚示意牡丹在外边守着，自己则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茉莉意识到有人，无力睁开眼，失声道：“太太，太太来救奴婢了是不是……”
“是我。”青岚淡淡开口。
茉莉抬头，一张白嫩的圆脸映入眼帘，睫毛又长又黑，唇边还带着两梨涡，十分娇媚可爱。
茉莉想不到会见到青岚，大吃一惊，尤其是她发觉青岚眼眸里，竟带着一股冷沁沁的寒光，透彻洞明，这明厉的光芒，分明不该出现再一个四岁孩子的眼里。
茉莉蓦地想到，自己为何会误以为宋氏在金镯上刻了羿哥儿的八字呢？她不是一个鲁莽的人，不会因为宋氏一句话就断定，究其原因，皆是因为青岚！
青岚故意让她瞧见镯子，却又遮遮掩掩，让她起疑。还说宋氏叫人把这镯子藏起来，不许叫人瞧见，莫非，她竟是故意的不成？
想到这层，茉莉心底生寒，浑身发抖，她双手杵着床沿，大声咳嗽起来。
青岚轻叹一声，起身到了杯茶，送到茉莉手中。那粗瓷碗油乎乎的，里边还带着黑黑的锅底灰。
茉莉却丝毫不嫌，捧起茶碗，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干净，才抬眉道：“莫非姑娘早就知道了？”
青岚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并没否认，淡淡点了点头。
茉莉震惊不已，她急促得喘息着，颤巍巍地抬起手，“你、你怎么知道的？是你……是你故意害我，你……你是妖怪……”
她震惊之下，口无遮拦，可凭谁能相信，一个四岁的孩子能有这样的心智？
青岚打断她，淡淡道：“我害你？难道真的是我害了你么？”
茉莉的额上青筋暴起，恨得握紧拳头，只怪她棋差一招，把青岚想得太简单了。
青岚道：“我承认，是我故意在你面前提起金镯，故意让你误以为娘要害弟弟，可是最后，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
“哈哈哈哈哈……”茉莉猛地发出一阵凄厉的冷笑：“不错，我是将此事告诉了何姨娘，那又有何错？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难不成让我一辈子都留在海棠苑？”
青岚没有说话，雪白的小脸上却满是怜悯。
“海棠苑哪里亏待了你？你知道何姨娘的性子，就是去了梨香院，她又岂会好好待你？”
茉莉自知再无翻身之日，索性直言心迹，“亏待？什么叫亏待？太太是正房正妻，却不力争上游，处处被何姨娘压制，跟着这样没出息的主子，如何出头？”
“娘亲性格和善，宅心仁厚，下人们偶尔犯错，也极少责罚，你为何还嫌不够？”
茉莉冷笑道：“宅心仁厚？这本就个是弱肉强食的地方，她一没头脑，二没靠山，只等让人吃得骨头都不剩吧！人活着，还不是就要争口气，若不能将别人踩在脚下，若做不了人上之人，有何趣味？”
青岚蓦地有些气闷，冷冷道：“难道只有心怀不轨，陷害他人才能做人上之人么？”
“不错！就算你不算计别人，别人也会来算计你！你可知我如何会进了海棠苑？”茉莉说着，眼珠里迸发出一抹深浓恨意。
“为何？”青岚问道。
“哼，当初跟我一起进府的，一共有三个丫头，都一同在廖妈妈手里调、教，我处处谨慎小心，原比别人都努力，廖妈妈便有意将我分到大太太房里。而就在翧大奶奶生产的时候，大太太说要挑一个人过去，廖妈妈便指了我，谁知我突然坏了肚子，腹痛难忍，廖妈妈只好又派了别人顶替。”
青岚心头一凛，她肚子坏得这样巧，恐怕是另有内情。
茉莉接着道：“后来我才发现，有人在我喝的水里的做了手脚，当天屋子里只有我和彩玉两个人，若不是她还能有谁？可笑的是，她到了翧大奶奶屋里，没几天，就因为手脚不干净被撵出去了，而我，却另被只给了三太太。”
青岚心头恻然，蓦地想到某大咖说的话，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同为奴婢，命运已经如此悲惨，偏还要互相倾轧挤兑，唉，这也难怪，不管哪个阶级，都另能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青岚没有再说什么，她明白茉莉这种人，与她，与宋氏本来就不是一路，也许正如她所说，梨香院才是她最好的归宿。
茉莉说完，表情冷淡地看了青岚一眼，见她脸上满是怜悯，愤恨道：“姑娘今儿来，是看我笑话的么？”
青岚抿着嘴唇，没有回答。茉莉木然看着地下，喃喃道：“不错，我败了，这辈子恐怕再也进不了园子了，凭你们笑吧，反正我已同死了没什么分别……”
说完，她又扶着床大咳起来，脸上带着绝望的狰狞。
青岚深吸口气，站起身，叫道：“牡丹！”
牡丹听见吩咐，打了帘子进来，“姑娘有何吩咐？”
青岚道：“你去将我房里的两个赤金貔貅包了，再拿些碎银子，一并交给陈婆子，让她好好照顾茉莉。”
茉莉和牡丹同时大惊，牡丹道：“姑娘，那貔貅可是你周岁生日时，太太送你的，若是……”
青岚摆了摆手，转身看向茉莉，“你不要多想，好好养病，今后的日子，就自求多福吧。”说罢，头也不回转身而去。
青岚走出屋子，里面传出茉莉凄厉的大喊，“你以为你是圣母么，不过比我投了个好胎罢了，我用不着你可怜……”
她的声音越来越远，渐渐不闻。青岚明白，茉莉是真的再也回不来了，因为越渴望成功的人，也就比别人更禁不起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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