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女青岚

　　过了腊月，转眼便是年关，府中众人一时都忙碌了起来。朝廷内有许多政务需要处理，唐毅更是日日早出晚归，通宵达旦，有时甚至就睡在衙门里。

　　宋氏这一房还好，上有王氏、梁氏操持，况且她又是个不挑事儿的，只偶尔到长房处帮帮忙。初八之后，丫鬟婆子将府内清扫一新，四处挂满了大红绡金顶琉璃灯笼，只等除夕之夜，百灯齐燃，必是普天同庆，姹紫嫣红。

　　京城勋贵圈里最看重人情往来，每日都有人到国公府送礼，或是世交好友，或是同窗同僚，再有远方亲朋，迎来送往，目不暇接。礼品也不是简单收下就罢了，要门房一一记好，各房送到各房名下，依次入库。还要依着身份、交情打点回礼，对于管家宋氏一窍不通，经常看着一堆礼单发愁，到是青岚从旁提点，有几笔才不至失了颜面。

　　一日午后，二房的管事婆子周妈来到海棠苑，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螺钿青木纹盒子，说是二太太送给青岚的。

　　“妈妈里边坐吧。”宋氏一面招呼周妈，一面让小丫头们接过东西，笑道：“小孩子家，哪里用得了这些，让二嫂破费了，替我谢过二嫂。”

　　周妈摆手笑道：“坐就不用了，老奴还得赶紧回去回话呢！太太不必客气，你也知道，我们太太手上宽裕，不比别的房，何况又偏疼四姐儿，怎么能不想着她呢！”

　　宋氏摸着青岚的小脑袋，笑道：“瞧瞧你的面子多大，还不快谢谢二娘！”

　　“谢谢二娘！”青岚接过小盒子，手里陡然沉了一下，这梁氏手笔还真不小。

　　“呦，四姑娘真是越长越漂亮！怨不得我们太太常说，咱们府里，谁也不如那四丫头会长，全天下的灵秀都跑到她一人脸上去了！”周妈笑吟吟地打量着她，满是喜爱。

　　她夸赞青岚，宋氏心中也甚喜，又吩咐丫头给了周妈一两银子，周妈道谢道：“太太忙着，老奴这就回去了。”

　　“妈妈慢走！”宋氏起身招呼，牡丹便出门送周妈而去。

　　“快打开看看吧，喜不喜欢。”宋氏坐到青岚身旁。

　　青岚打开盒子，只见里边放着一个赤金手镯，上头雕着百蝠玄花纹，碗口处是两颗镂雕的小金珠，金光耀眼，成色极好，宋氏道：“呦，怎么送了这么重的礼？”

　　对于梁氏这个人，青岚很难形容她。平日里一副飞扬跋扈，眼高于顶的样子，三句话便要提她娘家如何有钱。对于年节送礼这种事儿，自然不能落于人后，总有比别的房贵上半俦。可结果就是，钱散出去了，却没得着好，府里的人提起她来，大多还是厌恶和耻笑。

　　相比王氏的唯唯诺诺，她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自卑罢了。士农工商，即便再富贵，到底是商贾出身，何况二老爷又是庶出，她生恐被别人小瞧了去。却不知过犹不及，越是竭力掩盖，就越掩藏不住内心的卑怯。

　　可就这样，她还非要瞧不起出身更卑微的宋氏，动不动就到海棠苑耀武扬威一番，可惜宋氏一贯直来直往，以无招胜有招，经常弄得她铩羽而归。

　　宋氏将将金镯子放在手里，掂了掂，转头道：“徐妈妈，你头日里说给瑶丫头备了什么来着？”

　　徐妈妈思索片刻，回道：“是一个雕银花的芙蓉石戒指。”

　　宋氏为难地道： “可如今二嫂给岚儿送了个纯金的，这么沉的分量，我瞧着再加一个项圈吧，免得失了礼数。”

　　徐妈妈道：“太太不必担忧，只送个镀金就罢了，二太太不仅不会责怪，还定会叫三姑娘天天戴着呢。”

　　“当真？”宋氏疑惑地抬头，徐妈妈并未回答，只是抿嘴一笑。

　　在这个问题上，徐妈妈还是清醒的，宋氏若真加个金项圈送去，梁氏不仅不会高兴，凡觉得宋氏打她的脸。她这种人要的不是金银，而是面子，只要能将王氏和宋氏比下去下，别说几两金子了，就是打掉了牙也要往肚子里咽。

　　宋氏点头道：“那就这么办吧，二嫂这个人最挑剔，就是打了首饰，也未必入她的眼。”说罢，将金镯子套在青岚的腕子上，笑道：“岚儿喜不喜欢啊？”

　　青岚看着沉甸甸的手，有些无奈，却还是笑道，“喜欢。”

　　徐妈妈凑过来，笑道：“大姐儿生得真好，白得像能掐出水似的，戴着这金镯子尤其好看。”

　　宋氏盯着女儿，乐得合不拢嘴，青岚转了转手腕，果然是白如新雪，腻如凝脂，对这副皮相还是颇为满意的。

　　徐妈妈又道：“这镯子正面镌着百蝠纹，瞧着到好，只是背面不免单调了些，不如镌上点字吧？”

　　宋氏深以为然，道：“刻什么好呢？”

　　徐妈妈道：“老奴又不识字，哪里说的出什么好话。不如问问三爷，想个雅句？”

　　宋氏撇撇嘴，哼道：“他不就是会两句歪诗，认识两个字么？什么雅不雅的，咱们就自己想。依我说，不如写‘力大无穷，美貌无双’。”

　　青岚暗汗，徐妈妈也强忍着笑，道：“哪听见首饰上镌这个的？再说女孩儿家，做什么力大无穷。”

　　宋氏不悦地挑起眉毛，“力大无穷怎么不好？难道力比小鸡好？”

　　徐妈妈无奈道：“就是不力大无穷，也不必力比小鸡啊。咱们别想了，不如拿到玉宝斋去，让他们瞧着刻吧。”

　　“那多没意思啊……”宋氏不屑地道：“我是不认字，可咱们大姐儿认得呀，名字都是自己取的，要我看比她那没用的爹强……”说着，转身搂着青岚的肩膀，笑道：“岚儿说，咱们刻什么好？”

　　青岚不妨突然被问，愣了一下，脱口道：“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啥？”徐妈妈和宋氏同时目瞪口呆，“你……你哪学的这话？”

　　徐妈妈一脸戒备地看着宋氏，小小的孩子，哪知道什么“一统江湖”的话，多半宋氏胡说的，心想这要传到老太太耳朵里，又要有一场气生。

　　哪知宋氏愣了一阵，突然哈哈大笑，拍手道：“好，还是岚儿聪明，咱们就刻这个，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徐妈妈一脸黑线，心想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个提议，真连肠子也毁青了。

　　主仆三人聊了一阵，宋氏有些口渴，便喊了茉莉进来添茶。宋氏将金镯子退下来，自语道：“这金子成色到好，不知八个字的话，好不好刻……”说罢，随手将镯子放在了香案上的八宝镂雕云龙纹四角香炉旁。

　　茉莉听见宋氏的话，忽地留了神，眼角向那香炉扫去，神情古怪，险些将茶杯都碰洒了。宋氏斥道：“哎呦喂，你瞧着点啊，怎么茶都不会斟了？”

　　茉莉赶忙回神，惶恐道：“奴婢该死。”

　　宋氏挥挥手，道：“没事儿了，你下去吧。”

　　茉莉行了一礼，才转身退下，青岚望着她的背影，有些不安，刚才茉莉瞧着香炉的眼神，不似贪婪，却似惊喜，又带着一丝窥探，她到底想到了什么呢？

　　晚饭过后，青岚撑得难受，便在明间的美人榻上歪着，徐妈妈一边揉着她的小胃，一边道：“姐儿可不能再吃这么多了，若日后吃成个大胖子可怎么好？”

　　这个时代虽然不以瘦为美，却也不以胖为美，讲究骨肉亭匀，比例和谐，还是比较科学的。

　　青岚脸上一红，看着自己圆滚的肚子。这些日她愈发胖得厉害，小手上多了十个肉窝，暗自发誓，明儿不管唐老太太做什么玉粒金莼，她也一口不吃。

　　可惜面对美食的诱惑，她的毒誓根本挺不不过一天。

　　牡丹取了些山楂糕，切成细丝般的小条，供青岚消食。可她吃了两口，便停住了，牡丹劝道：“姑娘再吃些吧，这山楂糕加了陈皮、山药，最消食的。”

　　青岚苦着脸，柔柔小肚子，悲催地道：“不行，一点也吃不下啦，再吃就吐出来了。”

　　小丫头们听着，忍不住发笑，牡丹回头白了她们一眼，才都拿着帕子强忍住。

　　青岚平躺在美人榻上，一抬眼，正瞧见那黄澄澄的镯子，便拿过来把玩了两下，牡丹道：“这就是二太太送给姑娘的镯子么？真真好看、”

　　青岚道：“是呀，你怎么知道的？”

　　牡丹道：“奴婢是听徐妈妈提起来的，说是明儿要送到玉宝斋去，请人镌上字。”

　　青岚想起自己提的八个字，忍不住想笑，牡丹又道：“镌字是好，只是千万别带了姑娘的八字就是了。”

　　“恩？”青岚奇怪道：“为何？跟八字有什么关系？”

　　牡丹羞赧一笑，“奴婢也不明白，只是上次跟着太太去梨香苑的时候，记得那怀隐真人说的，什么生辰帖啊、百日锁啊，凡是带八字的东西，都不能用金器的，否则便会生病。”

　　青岚哑然失笑，心想那怀隐真人不过是大骗子罢了， “不妨事儿，他说的是弟弟，又不是我……”

　　说到这儿，青岚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坐直了身子。难怪今儿茉莉进来斟茶时，表情如此奇怪，莫非她竟想到那去了？

　　当时宋氏正巧说要在镯子上镌刻“八个字”，宋氏是鄢陵来的，虽在京里待了许多年，仍带着些南方口音。那个“个”字发音极轻，乍一听，到像说的是“八字”似的。

　　茉莉心思机巧，在她眼里，别人自然也都是诡计多端。如今三房只有一个儿子，对宋氏来说，羿哥儿才是最大的威胁。

　　因此，宋氏有足够了理由谋害羿哥儿。

　　青岚冷笑，这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怎么了姑娘？”牡丹见她神色突然凝重，只当她胃又疼了，惊慌问道。

　　青岚随即又回复笑脸，“不妨事儿。”

　　第二天，宋氏和徐妈妈一直忙着接客回礼，竟把镌刻镯子的事儿忘了。到是茉莉进来了好几次，偷偷打探，青岚心里恼火，便故意误导她，一会儿跟牡丹说，镯子刻好了，一会儿又说娘亲只藏在那香炉里头，谁也不让碰，又总是在茉莉听到最关键处突然停住，惹得她愈加疑心。

　　青岚不想落井下石，她在等着茉莉自己抉择。

　　假如茉莉能直言询问，或是将此事告知唐毅和唐老太太，便也罢了，可是心歪了的人，怎么拉也拉不回来。

　　两天后，茉莉几乎可以确定，宋氏在金器上镌刻了羿哥儿的八字。

　　上次羿哥儿生病，就是因为受了冲撞，几乎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怀隐真人说过，他的八字若贴了金器，便属大凶，这一来，岂不是小命不保？

　　可是茉莉并不打算把此事告诉唐老太太，就算是老太太罚了宋氏，于她有何好处？

　　羿哥儿的生死她并不关心，她关心的是自己的未来。宋氏和青岚不待见她，上头又有牡丹、蔷薇压着，自己在海棠苑，永远没有出头之日，想要投诚何姨娘，又苦无门路。

　　如今不正是一个机会么？

　　想到此，茉莉握紧了拳头，手心浸满了兴奋的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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