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女青岚

　　腊月底，羿哥儿的病彻底好了，唐毅觉得此事多亏了青岚，有她陪着，羿哥儿心情大好，生机勃勃，有些病痛自然也能扛过去，心中对她更多了几分喜爱。

　　赶走了病气，梨香苑里里外外进行了一场大清扫。丫鬟婆子好忙了一阵，这天一早，唐毅身旁的小厮便来禀告，叫宋氏带着青岚到梨香苑去。

　　青岚有些奇怪，羿哥儿的病已好了，若是他嚷着想找青岚，也该由何姨娘带着来海棠苑才是，哪有让宋氏过去的道理？

　　宋氏也疑惑道：“可说去做什么了么？”

　　那小厮笑道：“回奶奶的话，因小少爷前日里染了病，老爷特意请了慈明山的怀隐真人，到咱们府里诵文祈福，以去污浊之气。如今都在梨香苑候着呢。”

　　“哦，原来是这样。”宋氏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且去吧。”

　　说罢，吩咐徐妈妈打赏了两吊钱，那小厮叩头谢恩，欢天喜地的去了。

　　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大周朝对于神明风水之事尤其敬畏。据说本朝的开国之君昭烈帝北击匈奴时，便因有神明相助，才大获全胜。天神赐他两朵洁白如雪的玉莲，此花可保佑大周两百年平安富庶。

　　只是这花极难呵护，不出两年，隐隐有枯萎之相，举国上下，忧虑不堪。后有一女子上书皇帝，扬言自己的血有使枯木开花的能力，皇帝亲自召见了她，一试之后，那花朵果真娇艳明媚，盛放如前。

　　圣上大喜，亲封其为大周圣女，为天帝养花。如今时过百年，那女子早已作古，至于那两朵花，也不知命运如何，是否也陪她一起长埋黄土。

　　因此种种神奇之事，国人对神灵的存在深信不疑，大户人家每隔一段时间，便要请得道修仙之人来府里净化风水，这些“大仙儿”十分难请，家家都对此十分重视。

　　宋氏吩咐牡丹为青岚梳洗干净，自己换了一件素色绣暗花纹偏襟褙子，头上也只插了一支清爽的素钗，带着牡丹、茉莉，向梨香苑而去。

　　进了院门，只见众丫鬟婆子们都装扮的十分清淡，规规矩矩地站在两旁。回廊的挂落上垂着七彩铃铛，上面画着古怪的浮纹，里间槅门敞开，隐隐传出人声。

　　宋氏拉着青岚的手，掀了帘子进去。只见唐毅一身家常的石青色暗松纹直缀，坐在中央，身旁站着何姨娘，并青婉、羿哥儿，另一侧还有两个小媳妇，均生的有几分姿色，青岚并不怎么熟识，却也知是韩、魏二位姨娘。

　　“姐姐……”羿哥儿看见青岚，大喜过望，挣脱奶娘的手，就要过去。

　　青婉拉住他的肩膀道：“弟弟慢点！”脸上一片温和，实已是怒火中烧，她的亲弟弟的，怎么偏和那臭丫头好！

　　宋氏松了手，青岚笑吟吟地走到羿哥儿面前，“这几天你有没有不乖？”

　　其实她不过比羿哥儿大半岁而已，却装成一个小大人儿的样子，甚为有趣，唐毅摸了摸她的小脸，道：“弟弟很乖，那岚儿有没有不乖啊？”

　　青岚促狭地露出一个小虎牙，“我是当姐姐的，怎么会不乖，只有小孩子才不乖呢！”

　　众人被她的小样子逗得哈哈大笑，宋氏笑道：“好，我们青岚不是小孩子，是大孩子了呢！”

　　何姨娘吩咐人给宋氏看了座，上了茶，唐毅又道：“怀隐真人素来云游四海，难得回到京城，念着跟咱们老太君的交情，才到府里来瞧瞧，一会儿你去打典一下，万不可怠慢了。”

　　对于打典这种事儿，宋氏很不在行，好在她心思宽，总不过多给些银子，不会失礼就罢了。

　　不一会儿，只见园中的青石苔路上走来一个青衣道士，年逾古稀，银发如雪，容色清癯，行走间袍袖飞舞，大有翩然出世之姿。

　　唐毅忙起身迎了出来，“仙人可瞧出什么不对了？”

　　怀隐真人拂尘一摆，神色颇为肃穆。唐毅心头一凛，又问道：“莫非有什么不对么？”

　　怀隐真人不答反问：“前些日子，府上可是有人生病了？”

　　唐毅点头道：“老仙翁明鉴、”

　　怀隐真人又道：“生病的这位，可是府上的小哥儿？”

　　唐毅又惊又奇，敬服道：“老仙翁真乃神人也！实不相瞒，正是犬子，还未足四岁。”

　　青岚见他竟这样灵验，忍不住悄悄看去。只见怀隐真人双目轻阖，沉思半晌，开口道：“府上前些日子只怕害了些邪祟，待我催符做法，必可化解。”

　　唐毅大喜，躬身道：“如此多谢仙翁了。”

　　青岚一向是不信这些的，可见这老道煞有其事，也觉有趣。只见他撩开道袍，大步走进屋中，突然从怀里挑出一张白纸，双手一晃，白纸竟燃烧起来，片刻化为一滩灰烬。

　　青岚看得一愣一愣的，这老道戏法怎么变的？竟比他还快，众人更是啧啧称奇，几乎将他看做天人。

　　怀隐卖弄之后，肃穆站在一旁，手里拿出一个铜铃，轻轻摇晃。铜铃发出声声脆响，颇为悦耳，便听那老道口中念念有词：“#￥%！@*&……”

　　可惜青岚一句话也没听懂。

　　怀隐真人持诵完毕，拂尘一甩，手中竟又出现了一张两面镶金纹的符纸，大叫道：“妖魔鬼怪，速速现形！”

　　青岚被这突然的大喊吓了一跳，好在这次是听懂了，宋氏、何姨娘等人却看得十分专注，好像真见着了什么妖魔一般。

　　“拿酒来！”怀隐真人一伸手，宝珠连忙上前，递上一碗酒水。怀隐真人饮下一口，“噗”的一声，全吐在了那张符文纸上。

　　以下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那符文纸先是慢慢变暗，又慢慢变红，渐渐的从中间显现出一个狰狞的鬼头，这下连唐毅都变了脸，何姨娘尖声叫道：“什么东西！”

　　怀隐真人神色凝重，双手托天，口中依旧念念有词，突然，他双臂用力，将符纸扯成了一滩碎片。

　　喝酒、吐酒、撕纸，这等简单的动作，怀隐真人却仿佛经历了一场大难，诸事完毕，不停用袖口擦着额头的冷汗。

　　众人唏嘘不已，何姨娘开口道：“老仙翁，家里可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刚才……刚才那是什么东西？”

　　怀隐肃然道：“不错，奶奶请放心，已经被贫道杀死了。”

　　女眷们登时被吓白了脸色，而青岚亦是目瞪口呆，这古人的钱也太好骗了！

　　出门时候，她还向宋氏打听了下，像怀隐真人这种档次的，出场费就要五百两，假如为家人去了邪，赠了宝物，还要另外算钱，也就是里里外外至少要一千两！

　　这不是就变个小魔术么？而且还是一个被玩烂了的小魔术！

　　青岚记得在武林外传中看过，先在纸上涂个磷粉啊还是明矾什么的东西，遇到酒就会自动显现出来，算上人工，估计两文钱都不用的成本，就换了一千两？

　　还真是一本万利。

　　多年以后，青岚提起今天，依然赞叹不已，纵然她一人之下，权倾朝野，却还是对怀隐真人自愧弗如。

　　怀隐真人杀完了“鬼”，又开口道：“唐大人，请府里的几位公子小姐出来一见。”

　　唐毅点头，宋氏忙带着青婉、青岚、羿哥儿走上前来。怀隐真人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从怀中掏出三个粗布香囊。

　　“道门之人，皆是清静苦寒之辈，别无长物，仅有三只修行法器，多年来随贫道流离山海名川，饮清风、食甘露，到底不凡，如今赠予尔等，务必妥善保管，日后行善积德，自有福禄绵延。”怀隐真人说罢，躬身又道了一声无量观。

　　青岚看着那个破布囊，很是纠结，不要吧，爹娘那关过不去，要了吧，想也知道又是一笔银子，真是觉得肉疼。

　　青婉却眼珠都亮了，似乎确信这东西能给自己带来好运，何姨娘忙道：“还不快谢过道长！”

　　“谢谢道长。”三人发出了各不相同的童音，各自拿了一个粗布荷包。青岚打开一看，里边是一个半新不旧的木手珠，珠子磨得大小不一，还带着点毛刺。可惜封建迷信讲究的就是这个，越破的东西越觉得不凡，要不怎么说是天降神赐呢。

　　三个孩子退下后，唐毅又开口问道：“道长适才瞧了园子，提起小儿的病，欲言又止，不知有何不对？”

　　羿哥儿病了一场，差点要了小命，太医又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也难怪他如此担心。

　　怀隐真人肃穆道：“不瞒大人，小公子只怕被人下了邪祟。”

　　“邪祟？”众人不约而同地反问，唐毅的眉头更是蹙在一起，“道长是说，有人刻意为之？”

　　青岚瞪圆了眼珠，恨不得将这道长瞪死。收了银子骗了人还不算，非要弄得家宅不宁么？

　　羿哥儿为何会病，何姨娘心知肚明，可她这人凡事都不爱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见有别的说法，心头一急，道：“还请道长细细明言！”

　　她这一急，不妨碰倒了紫漆木香案上的瓷杯，一杯热茶都洒了出来。这茶是刚刚添的滚水，非将她烫个好歹不可，何姨娘唬得大惊，正此时，忽听有人道：“姨奶奶小心！”

　　只见茉莉冲上前来，顾不得水热，竟徒手将茶杯接住，手腕子上生生被烫出了两个水泡。

　　何姨娘惊魂未定，连喘了几口气，见茉莉还举着茶杯站在一旁，挥了挥帕子道：“你退下吧、”

　　茉莉这可算是拼了命，想不到何姨娘竟丝毫未露感激之色，颇为失望，忽听唐毅道：“你是哪房的丫头？”

　　茉莉这可是第一次在唐毅面前露脸，一时心跳如雷，垂首道：“回老爷，奴婢是太太房里的。”

　　唐毅点了点头，满意道：“难得你一片忠心，下去领二两银子吧。”

　　茉莉大喜，可她的心思可不在这二两银子上，乖巧道：“为主子分忧，本就是奴婢们应该做的，奴婢不敢讨赏。”

　　一面说，一面露出温婉可人的娇态，看着唐毅。

　　唐毅微惊，想不到一个丫头竟有这觉悟，心里又暗赞宋氏会调、教下人，挥手道：“赏你的你就拿着，快退下吧。”

　　茉莉却又故意膝行两步，凑到唐毅面前，散出袖子里的熏香，“奴婢不敢，能服侍老爷太太，是奴婢的福分，且莫说是杯热茶，就是刀山油锅奴婢也不会眨一眨眉头。”

　　唐毅眉头大皱，这丫头也说得太夸张了，莫非有病不成？他这会儿着急跟怀隐真人说话，哪有功夫理会她，不由斥道：“赶紧下去！”

　　茉莉不知为何突然被训斥，登时脸色煞白，还想再说，却被宝珠拉了下去。

　　何姨娘轻蔑地扫了茉莉一眼，就凭你这点伎俩，想攀高枝，还差得远呢！

　　处理完了小插曲，众人的目光又集中在怀隐真人身上，怀隐真人道：“小公子如此年纪，又生得龙筋凤骨，寻常病患岂能近身？只是小公子本属木命，金可克木，凡长命锁、生辰帖、百日符、小儿衣服等镌八字的东西，一律不得用金器，尤忌金针，知道了么？”

　　他毕竟收了人家这么多银子，不说出点原因来不好。五行这种东西最为神秘，相生相克，自古有之，说来也不算瞎掰。

　　众人却奉为金言，何姨娘急急忙忙地道：“快，快去瞧瞧，小少爷屋里有没有刻八字的金器，若有一率融了……”

　　怀隐真人听了这话，不禁眼前一亮，轻咳一声道：“奶奶且慢……”

　　“仙翁还有何吩咐？”何姨娘问道。

　　怀隐真人道：“金乃至纯至坚之物，最通灵气，若当真有镌了八字的金器，不如交给贫道，由贫道带回无量山，供应在道祖神像之下，比可消孽解灾，保小少爷体态康健！”

　　这老道果然是见缝就钻，那可是黄澄澄的金子啊，这一下又赚了一笔。

　　何姨娘忙忙点头，回身道：“快，去看看，有什么金器都包了交给道长！”

　　怀隐真人这才满意，仙目里透出一抹微笑。

　　闹了半天，总是做完了法事，青岚也被从头到脚赞美一遍，无非是什么“大姐儿端雅文静，福泽绵延”，或者“生得眉清目朗，大贵之相”，末了就是变相要点钱，讨点东西。

　　好在大头都在何姨娘身上出了，这老道对宋氏索要的并没过分，青岚便没有多言，她明白，想让一群愚昧莽信的人转变思维，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儿，否则这世上就没有哥白尼、布鲁诺了。

　　做过法事，唐老太太又吩咐人在福禄堂备下斋菜，众人又一并过去用饭。席间老太太和怀隐真人互捧着“仙风道骨”、“鹤发童颜”，之后自然又到长房和二房赚钱去了。

　　以梁氏的智商和身价，青岚以为，怀隐真人肯定要大赚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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