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女青岚

　　两个婆子早已在院门口候着，见青岚出来，提着灯笼上前，青岚和两房的人道别，像梨香苑的方向走去。

　　途中，青岚忽然放缓了脚步，拉了拉牡丹的衣襟，牡丹连忙俯下身，低声道：“小姐有何吩咐？”

　　青岚凑到她耳边，小手指着不远处一座还亮着灯的庭院，轻声道：“那可是爹爹的书房？”

　　牡丹细细看了，点头道：“正是寒在堂。”

　　青岚甚喜，又道：“一会儿我要过去一趟，你悄悄的，将这两个婆子引开，知道了吗？”

　　牡丹大惊，颤声道：“这可不行！这么大个人不见了，奴婢如何瞒得过去？再说，一旦让夫人知道了……”牡丹想起后果，急得眼圈也红了。

　　青岚含笑捂着小嘴，道：“不妨事，知道了就叫她们闹一阵，晚些我自会回去。”

　　牡丹的头摇得拨浪鼓一般，白着脸哀求道：“不行，奴婢实在是推诿不过，求求小姐了，咱们赶快回去吧。”

　　青岚转转眼珠，正色道：“好，你要不答应，我一会儿就在那石头边上摔一跤，灰头土脸回去，看看徐妈妈罚不罚你！”

　　牡丹魂飞魄散，苦着脸道：“小姐，奴婢哪里做错了，小姐罚我就是，何必……何必……”说着，眼圈通红，声音也有些哽咽。

　　“何必耍你是吧？”青岚接过她的话，笑道：“你放心，一会儿我过去了，你不管怎样，只说是我不见了，她们忙着寻我，必不会理会你，等想起要罚你的时候，我也就回来了！”说着，又不容分说地拍了拍牡丹的肩膀，“这事儿成了，徐妈妈肯定是要赏你的！”

　　正说着话，后头的婆子跟上来，道：“姑娘怎么了？”

　　牡丹赶忙笑道：“无事，只是那头梅花借着月色好看，便呆住了。”

　　婆子道：“没事儿就快走吧，这会儿天短，一会儿可要黑尽了！”

　　“知道了！”牡丹心虚应了一声，与青岚又向前挪了几步。待走到岔口，青岚突然转身跑到梅树林中，冲牡丹挥手道：“快走！”

　　牡丹想喊她，上前两步，终于还是咬了咬牙，退了出去。

　　青岚顺着小路，悄悄摸到寒在堂。气候虽冷，可她里三层外三层地套着棉纱斗篷，没一会儿竟出了层细汗。

　　福禄堂出来后是一条青石小路，左边是一片梅花林，右边是一片芍药海。穿过梅林，底下是一条清溪，上头修建了一座大理石桥，桥身洁白如雪，共有一百零八阶，每一米处镂雕着一只昂首石狮。此桥唤作“玉龙桥”，乃是唐国公大寿时特敕修建，桥后便是三房的院子，一共三十多间，楼阁玲珑，亭台轩俊，左首便是唐毅日常读书办公之所，唤作寒在堂。

　　而何姨娘所住的梨香苑和海棠苑最近，正好顺路，饭后必会一同回来，因而青岚故意将芽菜洒在她裙子上，将她支走，趁此机会偷偷来寻唐毅。

　　可叹她不过想见自己老爹一面，竟弄得跟做贼似的。

　　青岚跑到寒在堂门口，重重地踩着脚下的枯枝，故意弄出大声响，小厮们耳朵尖，高声道：“什么人？”

　　青岚卯足了劲，哇哇大哭，这下惊动了唐毅。他正在房里起草明日朝奏的折子，闻得外边哭声凄惨，脚步频频，高声道：“怎么回事儿？”

　　书童提着灯笼，点亮了园子里三处四角悬流苏宫灯，霎时间，小小院子红光闪烁，亮如白昼。

　　只见一个小小的孩童软在地上，身上披着一件大红斗篷，脸冻得有些发红，小手不停揉着眼睛，哭得凄楚可怜。

　　唐毅此时也已出来，身上劈了一件大大的鹤氅，领口是一圈洁白的狐毛，愈衬得他肩宽腰挺，贵气昂扬，青岚心中暗赞，老爹还真是个美男子。

　　唐毅见小青岚坐在地上，心中一惊，忙上前将她抱了起来，一面又厉声道：“跟着的人呢？”

　　梅林里寂静无声，竟无人应答。唐毅心惊不已，才四岁的小孩子，竟被独自一个扔在园子里，正要发怒，却见青岚的小爪子正抓着他的衣领，扁嘴道：“青岚是偷偷跑出来的，青岚想爹爹……”

　　唐毅心头一软，抚摸着女儿的脊背，发现她的大红斗篷上已沾了些霜花，忙起身回屋，口中道：“前儿不是才病着？竟叫个孩子自己跑出来，海棠苑的丫鬟婆子都是干什么吃的！”

　　青岚搂着老爹的脖子，被他抱进了屋。只见这书房是三间开间，古香古色，墙边放着两个硕大的书架，密密麻麻摆满了经史典籍。中央是一张紫檀木四角錾金纹浮雕案几，上头摆着大小十余个方砚，各色墨块，一只白玉镂雕山水纹笔筒，林林总总插满毛笔，墙上挂着两幅字画，运笔遒劲，洒脱飞扬，屋内并未生地笼，只摆着一个青铜制浮纹雕山水四角炭炉，两扇垂落木隔门，都挂着厚重的毡帘。

　　唐毅不会照顾孩子，书房里又没有个老妈子伺候，只得笨手笨脚地在那紫檀木椅上铺了棉毡，将青岚放在上面，转头又道：“去，派两个人去海棠苑，就说四丫头在我这儿呢……”

　　话音刚落，青岚突然怯怯地伸出手，抓住了唐毅的衣襟，可怜道：“爹爹不要，要是让娘知道了，青岚就不能和爹爹在一块儿了……”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

　　唐毅叹了口气，冲那小幺儿挥了挥手，垂眸道：“青岚想爹爹，可以跟丫头们说，教她们带你过来，何必要偷偷跑出来呢？天色这么晚，若摔着了怎么办？”

　　唐毅自幼养尊处优，手指洁白滑腻，动作虽然笨拙，却让青岚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前世的父亲在她五岁时就去世了，这么多年来，青岚回忆起父亲的样子，总是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直到此时，她闻着唐毅身上的那一缕沉香，才体会了那久不曾体会的浓浓父爱。

　　唐毅见青岚垂着小脑袋，也不说话，很是怜惜，便将她抱在自己膝盖，道：“是爹爹不好，明儿起爹爹一定常去瞧你。”

　　青岚默默摇了摇头，长长的睫毛上水汽盈盈，“都是青岚不乖，惹得爹跟娘生气，是青岚不好……”

　　唐毅柔声哄道：“不关青岚的事儿，何况爹和娘也并没有生气……”说到这，自己都觉得违心，讪讪住了口。

　　唐毅搂住女儿的小身子，心底一片柔软。这些儿女中，他最疼的就是四丫头，也打心底觉得自己亏欠这个孩子。

　　当年宋氏进了门时，活泼开朗，爱玩爱闹，唐毅看着新鲜，夫妻也和睦过两年。直至宋氏怀了青岚，夫妻两个上山祈福，不料中途遇到劫匪，甚为凶悍，几个随行的护卫都是好手，竟无法周全。当中一人手执大刀，气力甚壮，一刀便向唐毅头顶劈来，唐毅是个地地道道文人，哪见过这阵仗？登时吓得魂飞天外，无从躲避。

　　正千钧一发之际，宋氏突然扑来，一把扼住那匪徒的手，猛向后拉，唐毅逃过死劫，那劫匪也终被制服，而宋氏的肚子却被刀柄撞了一下，致使青岚出世便带着内伤，小脸铁青，几乎夭折，直调理了两三年，方才转好。

　　唐毅为人心软，重情重义，因着此事，一直觉得亏欠她们母女，也记着宋氏舍身相救的情义。因而这些年无论夫妻怎么打闹，他从不将事情做绝，对青岚也一直倍加怜惜。

　　唐毅叹了口气，劝慰道：“青岚放心，爹爹以后一定每日都到海棠苑瞧你，好不好？”

　　青岚扁扁小嘴，伤心地道：“可是我们就要搬走了，爹爹就是去了海棠苑，也看不见青岚啦……”说到心酸处，忍不住哇哇大哭。

　　“搬走？”唐毅一愣，皱眉道：“搬到哪里去？为何要搬走？”

　　青岚抽抽噎噎地道：“娘要搬到□□堂去了，青岚不知道在哪里，只是丫头们都说，离爹爹更远了……”青岚一时技痒，表演的有些过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堂？”唐毅大惊，宋氏难不成是疯了，当真要跟他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唐毅越想越怒，狠狠捏紧了拳头，青岚偷偷看着，又怯声道：“娘听说爹爹要我们搬走，足足哭了一夜呢。”

　　“什么？”唐毅骤闻此言，实是大吃一惊，失声道：“我何时让她搬出海棠苑了？”

　　这个问题正中青岚下怀，她心中窃喜，表面却一派茫然，道：“是……是小三姐姐说的牙……”

　　“小三？”唐毅真是一次比一次更惊，“小三是谁，怎么又扯出一个小三来？”

　　青岚故意歪着小脑袋想了一会儿，道：“听牡丹姐姐说，是杂役房的丫头，可现在又不在杂役房了，说是在……哎呀我给忘了！”青岚懊恼地拍着小脑袋。

　　唐毅看着心疼，赶忙抓住她的手。心知是有人造谣生事，另有内情。他放缓了语气，对青岚道：“那位小三姐姐说了什么，你仔仔细细跟爹爹说来。”

　　青岚便将小三如何到海棠苑来，又与茉莉如何说复述一遍，她故意装作小孩子的样子，说的颠三倒四，却在关键的地方添油加醋，强化她们利用宋氏性子刚烈，死要面子的弱点，激她搬出海棠苑。

　　唐毅听完，便知有人使了激将法，心中暗怒，到底是谁在他眼皮底子，玩这种手段，陷害宋氏呢？

　　莫非是……联想起前日里何姨娘的话，唐毅心生怀疑，可他到底对何姨娘偏爱些，强迫自己将这想法赶走，没有证据，不可诬赖了好人。

　　青岚见唐毅目光闪烁，知他心中疑惑，猛地拍了下脑袋，装作想起什么的样子，兴奋地道：“我想起来啦，小三姐姐现在已去了梨香苑啦，听茉莉姐姐说，已改了名字叫春桃啦！”

　　可叹何姨娘以为大功告成，小三又整日催着，便将她调进了园子里来。

　　青岚就是算准了这个时机，拿人拿脏，要唐毅明白，此事绝不简简单单的是丫鬟们碎嘴，而是有人在背后有意为之。

　　唐毅听了这话，心中“咯噔”一下，心知这事儿定与何姨娘脱不开干系，一时又是愤怒，又是失望，想他这些年来，对何姨娘恩宠有加，就是青婉，吃穿用度也不落青岚之后，想不到她们母女还不满足，自己不过偶尔拂逆了她的意思，她就敢背着自己使这样的猫腻！

　　青岚见唐毅已明白了原委，又垂下眼睑，伤心地道：“娘舍不得海棠苑，哭得那么可怜，爹爹可不可以不让我们搬走？”

　　唐毅想到宋氏傻乎乎的样子，心中有些怜惜，她这哪里是舍不得海棠苑，分明是舍不得他呀！不过唐毅素喜欢自作多情，宋氏哪里是伤春悲秋的料，明明是乐乐呵呵上赶子要搬走的。

　　唐毅悠悠一叹，道：“你放心，咱们就在海棠苑，哪也不去。你娘也是的，既然不想搬走，何必不跟我说，自己偷着伤心？”

　　青岚突然小脸一白，惊怕地捂着嘴，道：“完啦完啦！”

　　“怎么了？”唐毅摸着她的小脑袋，疼惜地道：“青岚有事儿跟爹爹说，别害怕！”

　　青岚左右看了看，好像是担忧有人，半晌才道：“那爹爹可千万不能和娘亲说呀。”

　　唐毅皱了皱眉，难道宋氏还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当下点头道：“你说吧，爹爹不会同别人说的。”

　　青岚放心地拍了拍胸脯，鼓足勇气，道：“娘亲说，不许把她哭的事情告诉外人，否则定要打我手板！”

　　唐毅一听，不禁有些心疼，她这又是何必，夫妻之间还非要争口气，末了自己躲在房里偷偷的哭，又想自己是男子，原该说些软话哄她的，这样想着，心里的恼火也渐渐消了。

　　青岚又道：“其实娘亲每日里倚窗瞧着，看着爹爹去了梨香苑，就暗自垂泪，你说娘亲是不是也很想爹爹？”说完，一脸哀怨祈求地看着唐毅。

　　唐毅为人浪漫，简单说就是极为自作多情，听青岚一说，脑海里便勾勒出一个柔弱女子，倚栏嗟叹，临窗洒泪，日日期盼情郎却不可得的怨妇画面，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叹道：“是爹爹不好，不该让你娘如此伤心的。”

　　青岚大喜，乐出了两个小虎牙，又伸出小胖手捂住唐毅的嘴，道：“爹爹千万别告诉娘是我说的呀！”

　　“好、”唐毅忍不住一笑，心想宋氏好面子，自己就服个软吧，到底是夫妻，这么僵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唐毅打定主意，又伸手搂住青岚，宠溺地摸着她的花苞头，暗叹人心复杂难测，即便卧榻之畔，也只有小孩子能吐露真言，却不知自己刚才所听也是半真半假，这个小孩子，更是假冒伪劣产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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