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女青岚

　　“外头这么冷的天，这病才见好，怎地又要出去胡闹？”宋氏听说青岚晚上要去福禄堂，摸着她的小脸，颇不放心地道。

　　“娘，青岚已经好了，不信你摸摸看嘛！”青岚说着，将她的小肉脸蹭到宋氏怀里卖好。

　　看着粉团似的女儿，宋氏忍不住笑道：“就是好了，也不许去，再冻着了怎么办？好好的在家里还要生病呢，何况是去外边？”

　　青岚一面傻笑，一面用手肘捅了捅牡丹的肋骨，牡丹脸上一红，低头道：“小姐……小姐整日闷在屋里，反对身体不好，也该出去吹吹风！”

　　“是呀是呀！”青岚笑眯眯地露出一颗虎牙，“娘你看牡丹姐姐都这么说了，有她陪着，不会出什么事儿的，娘，就让我去嘛，青岚一定听话！”说着，又肉麻地拱着宋氏，毛茸茸的小脑袋像只白松鼠，小爪子抓着宋氏的衣襟，几乎要将人萌化了。

　　宋氏无奈地叹了口气，求助似地看着徐妈妈，徐妈妈抿嘴轻笑，心想，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太太，也就只有大姐儿才制得了了。

　　青岚连忙也看向徐妈妈，嘟着嘴，扑闪闪的大眼睛里满是哀求，徐妈妈心头一软，笑道：“外边虽冷，多穿些也是无妨，何况又不远，就让大姐儿去吧。”

　　宋氏低头看了青岚一眼，无奈道：“罢了罢了，用了饭就回来，可不许在园子里闲逛！”说完，又吩咐牡丹道：“你一会儿将那琉璃瓦的羊角宫灯带上，带大姐儿过去吧。”

　　青岚大喜，连忙退开两步，向宋氏作了个揖，萌萌道：“多谢娘亲！”

　　看她这一本正经的小样子，宋氏和徐妈妈同时大笑，徐妈妈又对牡丹道：“如今外边的苔路都结了冰，一点仔细些，别摔着大姐儿。天寒了，大姐儿的病又刚好，那羽纱棉的兔绒夹袄恐不中用，将那猩猩毡的斗篷戴上吧。”

　　“是。”牡丹点头，去次间的柜子拿出一件绣点水樱花的织锦缎面灰鼠袄，给青岚套上，外边又罩了一件兔毛圈边的大红猩猩毡斗篷。青岚肌肤白嫩，被红色一衬，更显得明媚清妍，娇丽可爱。

　　“哎呦呦，”徐妈妈忍不住赞道：“咱们大姐儿生得可真好，到像个年画上的童子似的！”

　　宋氏也对自己造出的产物十分满意，拉过青岚看了看，又套上一副大红绣七彩祥云兔绒手笼，才道：“去吧，要听老太太的话。”

　　“嗯，知道啦！”青岚点了点头，迫不及待地冲牡丹招手，“牡丹姐姐，咱们快走把！”

　　宋氏和徐妈妈对看一眼，十分无奈，潜台词是：看吧，咱俩都不如牡丹招她的喜欢。

　　冬季天短，未到酉时，外面已显出暮色。牡丹领着青岚，前后各有一个掌灯婆子陪着，向福禄堂而去。

　　进了竹园，两个婆子收起灯笼，退到左侧耳房，牡丹在前头打起帘子，青岚进了屋，只觉一股暖气扑面而来，这屋里烧着地龙，稍间里还放着一只铜胎四角錾山水纹狮耳炭炉，唐老太太依旧斜倚榻上，一屋子姑娘媳妇们正在闲聊，时而发出咭咭格格的娇笑声。

　　“祖母！”青岚人未至，声先到，接着迈着短胖的小腿，跑到唐老太太榻前，乖巧地道：“青岚给祖母请安！”

　　“好，好！”唐老太太的嘴咧到耳根，拉住青岚的手，道：“外头这么冷，还生着病呢，怎地就过来了，可有婆子们跟着？”说着，眼神向门口扫去。

　　牡丹听问，赶忙上前道：“回老祖宗，有人跟着，都在耳房里侯着呢。”

　　唐老太太这才放心，牡丹将青岚身上的大红猩猩斗篷并缀兔绒手笼脱下收好，老太太便侧过身，将青岚抱到榻上，摸了摸她的额头，笑道：“瞧着气色到好，不过到底该再养两天，想吃什么叫下人们送到屋子里就是了，何必还过来！”

　　青岚的小脑袋摇得波浪鼓一般，委屈地道：“青岚想念祖母，每日都想见到祖母。”

　　“是呀，”牡丹接口道：“姑娘这几日没到福禄堂来，一直念叨着老太太，今儿烧刚退了，就央求着太太过来，太太没法，只好允了。”

　　青岚赞赏地看了牡丹一眼，这话说的恰到好处，真是孺子可教！

　　牡丹接收到自家姑娘的鼓励，甚是兴奋，高傲地挺了挺胸脯，使得刚才那番话更为可信。

　　唐老太太一听，果然心肝都化了，她宠溺地将青岚搂在怀里，笑道：“我的儿，难为你有这番孝心，可比你老子强多了！”

　　梁氏见祖孙两个亲昵，不屑地撇了撇嘴，暗地里又拧了青瑶一把，低声道：“没用的东西，白比四丫头长了几岁，怎么没长出张好嘴？”

　　青瑶吃痛，又不敢声张，心里委屈，眼圈也红了。一面扯着衣襟，一面恶狠狠地瞪着青岚。

　　唐老太太将青岚抱在膝上，吩咐道：“时候差不多了，叫下头的传饭进来吧。”

　　喜鹊应了，便听得帘外脚步频频，小丫头们提着食盒进来。唐老太太打量着怀里的小孙女，越看越喜。青岚的长相完美地继承了父母的优点，宋氏的母亲是番邦胡人，因而她带了一半的□□基因，生得高鼻深目，五官甚美。青岚像极了她，也长了一双洋娃娃般的眼睛，睫毛又浓又长，只是宋氏皮肤黝黑，这一点青岚却继承了唐毅，腮凝新荔，凝白若雪，线条又远比宋氏柔和，年龄虽小，却着实可见是个美人胚子。

　　饭菜布好之后，唐老太太略带责备的语气道：“我有多大个肚子，能吃得了这些东西？以后告诉下头，不可再这般破费了。”

　　翧哥儿媳妇笑道：“老太太不知，这道‘滑溜冬菇鸡胸肉’是大老爷特意送来的，这道‘百花酿鸡丝芽菜’是何姨娘送来的，可是她们的一片孝心呢！”

　　众人一听，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向何姨娘，心中均自冷笑，前几日还挨了打，这就迫不及待地卖好了，呸！

　　唐老太太点了点头，道：“前几日我就忽然想吃了这道鸡丝芽菜，不过这菜做起来太繁琐，要先将豆芽掐头去尾煮了，掏空心，再将整条鸡丝肉嵌进去，过油爆炒，实在累人，难为何氏有心了。”

　　何姨娘大喜，笑道：“老太太是福气之人，早起我就吩咐陈妈妈去采买些新鲜的芽菜，偏今年的芽菜都生得又大又水灵，芯子又软，只三个时辰就做了两盘的量，想是它们知道老太太要吃，都抢着往好了长呢！只盼能进了老太太的肚子，也跟着修行一回！”

　　何姨娘说着，咯咯娇笑，众媳妇忙也跟着附和，“是呀，咱们也都借些老太太的福气才好。”

　　唐老太太唇边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轻笑道：“我又不是什么得道高僧，胸腹里头有五脏庙，修行什么。”说罢，抬了抬下巴，吩咐喜鹊道：“去，将那芽菜分装几个小碟子，给羿哥儿一份，给翧哥儿媳妇一份，给柔丫头、瑶丫头、婉丫头每人一份。”

　　喜鹊应了，拿过几个剔红双面牡丹纹琉璃小碗，将那鸡丝芽菜分好，送到各人面前。豆芽两端掐去，里头藏着细长均匀的鸡丝，芽身透明饱满，宛若水晶一般。青瑶年纪还小，看着嘴馋，迫不及待地夹了往嘴里送，梁氏脸涨得通红，轻斥道：“没看见老太太还没动筷呢么？哪学的眼皮子这样浅？”

　　青瑶被她一骂，登时也红了脸，满是委屈，唐老太太无奈摇头，道：“小孩子不懂事，都要你们当父母的管教，咱们这样的人家，规矩素来繁琐，需要提点的事情也多，即便是你们，也未必想得周全，柔丫头已经及笄了，瑶丫头和婉丫头眼看也大了，改日到是请个女先生到府上教教规矩也好。”

　　唐老太太这话到不像是说青瑶，反到暗指梁氏不会教导。想想也是，才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言谈举止展现的都不是自己而是身后的父母，梁氏就是个处处争强生怕吃亏的样子，青瑶如此也就不足为怪了。

　　梁氏心里恨得直磨牙，面上却只能尴尬地笑道：“老太太说的是。”

　　唐老太太又转头看向青柔，只见她温婉端庄地坐在那里，唇边总是带着大方又亲切的微笑，波澜不惊，很有诗书贵女的风范，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青柔似受到了鼓励，坐得更加笔直，梁氏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啐道：竟会装样子！

　　唐老太太叫小丫头先递来一碗翡翠银鱼羹，垂眸看着青岚，慈和地道：“四丫头，那鸡丝芽菜你想不想吃？”

　　青岚咽了一口口水，身为一个吃货，这时候她多少有点忍不住，只能委屈地拧着衣襟实话实说，“青岚想吃，但是让祖母和姐姐们先吃！”

　　不就是一盘菜么，以后有的是机会，小不忍则乱大谋。

　　“哎呦，瞧瞧这孩子多听话，”翧哥儿媳妇夸着青岚，也不忘恭维老太太，“真个儿是老太太的嫡亲孙女儿，小小年纪就懂得‘孔融让梨’了！”

　　唐老太太嘴角勾起一丝满意的弧度，她冲喜鹊使了一个眼色，又叫她盛了一份过来，笑道：“姐姐们都已经有了，这份是给岚儿的。”

　　青岚望着晶晶亮香喷喷的鸡丝芽菜，口水从腮边源源流出，两个眼珠亮得像偷食的松鼠一般，唐老太太忍不住开怀大笑，道：“小东西，快吃吧。”

　　青岚接过小碟子，转转眼珠，突然笨拙地爬下木塌，唐老太太一惊， “这是要去哪？快扶着，别摔着了！”

　　喜鹊刚要伸手，青岚已跑到了何姨娘面前，笑眯眯地道：“这是姨娘孝敬祖母的，姨娘还没吃呢！青岚这一份，就给姨娘吧！”

　　老太太这才松了口气，露出微笑，何姨娘心头恨得厉害，按说青婉比她还大个三四岁，怎么就不如这贱丫头会卖好，可她也是个做惯了戏的，亲昵地接过青岚手里的琉璃小碗，柔声道：“姨娘谢谢你啦！瞧着小样子，可怜见的，可别烫了手。”

　　何姨娘说完，殷勤接过青岚手里的琉璃碗，谁知手刚伸出，青岚的身子突然一歪，整个儿向何姨娘身上倒去，何姨娘大惊，下意识地想躲开，可如果她侧开身让青岚栽了跟头，如何交代？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接住，口里道：“哎呦，可小心！”

　　这一来，半碗滚烫的芽菜都洒在了何姨娘的衣裙上，留下一大片水痕，热气透过绸衫，烫的何姨娘肌肤生疼，她不便发作，只能在心里大骂，恨不得将青岚活吞了。

　　这套桃红色襦裙可是她花了十两银子做的，况且又是唐毅最喜欢的颜色，时常赞她穿上有“飘摇若流风回雪之姿”，如今这一碗油汤洒上，只怕便是废了。

　　“快抱过来，烫着了没有？”唐老太太大急，忍不住要起身，喜鹊、黄鹂、杜鹃三个丫头团团围上，将青岚仔仔细细检查一遍，见没伤着，才松了口气，抬头道：“回老太太，无碍的。”

　　青岚眼圈也红了，羞涩地站到何姨娘面前，哽咽道：“对不起，是青岚不好……”

　　何姨娘赶忙摸了摸她的花苞头，假笑道：“好孩子，姨娘只当是吃了，领你的情就是，只是小人儿可不能再拿杯拿碗的了，伤着自己怎么好？”

　　她说完，蓦地抬头，发现青岚唇边竟露出一丝狡猾的微笑，她心中咯噔一下，莫非这孩子竟是故意的？

　　凝神再看，青岚已又是满脸天真，何姨娘神思有些恍惚，莫非她刚才眼花了？

　　喜鹊将青岚带到老太太身边，唐老太太又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方才放心，抬头道：“何姨娘回去换身衣衫吧，饭菜我叫丫头们送到你屋里去。”

　　油乎乎的汤水贴着大腿，何姨娘十分难受，闻言忙道：“谢老太太，容奴家先告辞了。”

　　唐老太太微微点头，何姨娘起身向王氏和梁氏各行一礼，才带着宝珠娉娉袅袅地去了。

　　“都是青岚不好，惊扰了祖母用饭……”青岚抽了抽鼻子，可怜兮兮地看着唐老太太。

　　唐老太太依旧言笑晏晏，一脸慈和，刮了刮她的小鼻子，“不妨事儿，没伤着自己就好。”说完，转头道：“喜鹊，再盛一碗过来。”

　　梁氏气得脸上忽青忽白，真是三房放个屁都是好的！不就当了个四品京官么，算什么东西？若没有她们夫妻这几年置田置地置庄子，他们都得喝西北风去！

　　唐老太太饮食清淡，只用了些绿豆粥，蒜蓉青笋、甜糯丝藕便不再吃了，众媳妇察言观色，也都适时搁了筷。小丫头们服侍着净手完毕，老太太道：“今儿我有些发了，都早些散了吧。”

　　“是。”王氏和梁氏先起身，翧哥儿媳妇、栩哥儿媳妇紧随其后，青岚披上兔毛绒大红猩猩毡斗篷，拉着牡丹的手告辞而去。

　　月色透过窗棂，洒在唐老太太的脸上，将她的眉眼笼罩在一片巨大的阴影里。她颤巍巍站起身，慈和的眼里满是沉郁凛冽，她望着青岚背影，默默轻叹，但愿那和尚所言非虚，这孩子若能为唐家牺牲，也算是她的福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