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吻之深

　　泽西想这一场谈话一定很艰难，虽然凤来只有十六岁，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预感到凤来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过他，他甚至准备了钱。如果钱能解决一切。
　　凤来比他去的早。
　　她化了妆，大概是去了关岫旎的家。班上的女生只有关岫旎偶儿会化妆。凤来虽然是第一次，但她像一个会化妆的惯手，除了唇膏选择了极鲜艳的桃红，其余的都是笼统的白，眼影是灰白的，粉是玉白的，再加上她那一头瀑布似的黑发，更衬托她的眉眼像画上去似的。
　　她穿的是一身素白的绸缎。
　　这衣服是关岫旎的，是她的父母游江南的时候，给她买的。如果关岫旎富于它形体，凤来却富于它灵魂，她把这身衣服穿得诗意昂然，浑然天成，那种凄清苍凉的情调，使她看上去就像一幅格调幽远的中国画。她手里握着一杯茶。这杯茶热气腾腾的，喷到她的脸上，再加上朦胧的灯光，她就变得亦真亦幻。仿佛她眼前飘忽着一阵浮白色的晨雾。这雾时浓时淡，把她推得时远时近。
　　也许坐在对面的这个女孩子并不像他想的那样简单，她也并不纯洁，可是当时给泽西的感觉就是纯洁，那种纯洁是透明，是从骨子里往外飘的，她周身都散发着一种圣洁的光芒。
　　他突然感到一阵内疚，事情从刚开始就是他的错，是他利用了对面女孩的弱点，勾引了她，伤害了她，使她痛苦的不能自拔，而他却在一昧地推卸责任。那一会儿，他突然对她生出深深的怜惜。来的时候那种坚定的决心不那么彻底了，虽然他仍然耷拉着脸，表情很僵硬，仿佛很生气，心里那种坚硬的东西却在慢慢地溶化。
　　两个人默默地喝着茶。茶清香四处飘溢。
　　不能一直喝下去。泽西想，看凤来的表情充满了愧疚，说：真希望那天是一场梦。
　　凤来盖上茶杯说：可是它不是梦。
　　泽西突然变得不能自持。他说是他对不起她，他罪不容诛，她怎么惩罚他都不过分，如果能挽回失误，让他做什么都可以。他约她来，就是想把他们之间的事说清楚。
　　怎么说清楚？凤来的长发在灯光下闪着缎子似的光芒。
　　他们的关系到此为止，只能到此为止。泽西目光灼灼地说：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我跟你什么关系都没有了。
　　凤来静静地说，如果没有那天晚上，他怎么对她，她都无所谓；但是有了那天晚上，他就不能这样对她。
　　泽西急急地说：那我应该怎么对你？
　　凤来并没有立刻回答，仿佛想平息一下心里的慌乱，又抿了一口茶。茶的清露凝聚在她的嘴唇上，使唇膏显得更加晶莹欲滴，有几缕灯光在那上面流动，那张嘴已经是鲜活的花瓣，这花瓣正在开放：这，我也不知道。反正经过那天夜晚，我跟以前不一样了。
　　你怎么不一样了？你还是你。
　　我不是我了，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没有从前那么纯洁了，最主要的是我的道德观被撕毁了。
　　凤来解释了半天，她的意思是说她是传统的女孩子，她从小在母亲的熏陶下背四书五经，她的骨子里流着中国古老文明的血液。她不能认为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是互相取悦，是互相需要，而且那一天她开始是不需要，后来也没有觉得多么需要，她只是感觉到难受，难受，那在她是最耻辱的经历。
　　凤来呜呜地哭了，一脸忧伤，双手怕冷似的渥着茶杯。
　　泽西断然地说：事情不是这样的，我并没有强迫你。也许刚开始他占了主导地位，但是她并没有坚辞。
　　凤来结结巴巴地解释，她并不是纯洁的不食人间烟火，连林黛玉那个时代的女孩子都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作为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她当然也想也渴望，但是她的需要是想象中的需要，是憧憬，是没有具体对象的向往。经过了那个晚上，这个人就变成了你。你把我的想象和具体的生活联系起来。
　　这个事实，她到现在都不能接受，因为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把自己的爱情和生活中某一个具体的男人联系起来。
　　凤来吐了一口气，缓缓地说：你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你不能这样轰轰烈烈地来，又悄没声儿走。你得对我负责任，也得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任。也就是说他必须给她一个说法，就像《秋菊打官司》似的。可是他应该给她一个什么样的说话，她也闹不明白。反正他必须对她的人生有一个招待。
　　泽西听了半天，有一点闹明白。
　　他想了想说：我不是不想对你负责，只是我已经负不起这个责任。首先我有妻子，我不可能娶你。退一万步说，就是我能够娶你，对你仍然不公平。你明白吗？你才十六岁，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也许你现在还意识不到，等你渐渐地长大，你会发现你绝对不需要我这样一个男人。如果你觉得那天我占了你的便易，我愿意补偿你。
　　泽西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厚厚的牛皮袋。凤来猜到那里面是什么，她的脸变得惨白。她也不知道他应该怎样做，可是他这样做只能让她更加伤心。她哭得更凶了，泪水嘀嘀嗒嗒，像一块从水里捞出来没有拧干的毛巾。
　　泽西又不忍心了，终于从他的那一边站了起来，坐在凤来的旁边，他拉起她的手，说：这件事情并不是那么重要。
　　凤来固执地说：可是对我很重要。
　　到底重要在哪？
　　凤来哽哽咽咽地解释，孔子的学生子路和敌方交战，对方把他系帽子的带子给挑断了。子路说君子死不可无冠。于是放下武器，去系带子。敌人蜂涌而至，把他剁成了肉酱。
　　那一顶帽子真的就那么重要？真的就值得付出生命的代价吗？
　　两个人都沉默了。
　　泽西把凤来默默地搂到怀里，凤来没有拒绝，她靠过去，像寻找依傍似的。现在，她依偎着他，她说：我已经隐隐地为我的未来担忧了。
　　泽西说她其实大可不必想的那么远。哦，就算她想的那么远，他替她分析一下，她以后面对的无非就是三种情况，一是她未来的丈夫纯洁，那么他要求她纯洁；二是他不纯洁，可是要求她纯洁；三是他不纯洁也不在乎她婚前的经历。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观点也会发生变化，她现在认为重要的东西到那时候也许就不那么重要了。就算这些观念在她的脑子里根深蒂固，可是到了那个时候，她已经长大成人，有足够的心理来应付这一切。这个世界就像万花筒，谁能保证不受诱惑，谁又能保证不犯错呢？对于她现在来说，把书念好，把那一天晚上从她的生命中划去，她的一切还是那么美好。
　　凤来叫道：我做不到，现在这一刻就跟我过不去，也就是说我过不去现在这个坎。
　　他说的只是一个方面，最最重要的是这件事情违背了她所受的教育，违背她母亲灌输给她的思想，也就是说她首先对不起的是她自己。
　　那你要我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事情已经这样了，那就只好这样了。因为有了那一天，我们就必须进行下去。这不单单是因为欲念，你得对我负责任，也许不对，我得对我自己负责任。
　　这叫什么逻辑？柳老师匪夷所思地望着凤来。他说：那我不答应呢？
　　那我就去找校长，我就说……
　　虽然凤来没有往下说，可是泽西猜到了，他不由地惊得目瞪口呆，他不愿意出现那种可怕的局面终于出现了。
　　我并不想缠你一辈子，我也不要你离婚。
　　那样有什么意义呢？
　　有意义。我不希望我有那种被抛弃被玩弄被欺骗的感觉，你现在离我而去，无疑这些情感就会痛苦地咬啮我。
　　可是这样下去，就是玩火自焚。对我们俩都没有好处。
　　我们不说，别人怎么会知道呢
　　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
　　你没有必要这样怕。我又不影响你的前途，我又不影响你的家庭。
　　可是这样下去，就会影响我的家庭，我的前途。
　　那也是你的命，你犯下的错误就应该勇于承认。也许事情还没有发展到那一步，我便对你厌倦了，或者到那时候我已经考上了大学，和这里的生活已经告别了，那么，我在这里的人生也就结束了，我就获得了新生。
　　凤来说完，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很无奈，她的脸上居然有一种愁苦的表情，这件事情确实困扰了她。然而她的样子很生动，那修长的眉，低垂的眼帘，娇嫩的嘴唇，在她脸上冉冉升起的茶雾，都使她宛如一幅唐代仕女图复活。
　　凤来是可爱的，她的人，她的身体，对泽西来说都是美妙的，也许像凤来说的那样，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只好这样了，既然凤来紧紧地抓住他不放，不是他不想挣扎，而是这挣扎也是徒劳，那就随着事情本身的发展而发展，最终总会有结果。
　　两个人讨论了半天，说得口干舌燥，后来就静静地喝茶。
　　茶的清香阻止了刚才那艰涩的话题，彼此都觉得就已经发生的事情再讨论一个结论，那实在是浪费这样美好的夜晚。撇开一切道德和不道德的因素，他们的确是一对漂亮的男女，宛如一对璧人。何况茶的清香袅袅荡漾，有一种别样的情绪在两个人的心头升起。而曾经发生的一切使他们也不可能像一般的男女那样襟正危坐。
　　当凤来的眼睛燃烧着房间的灯光，闪烁着纯情的狂野时，泽西又像忘记了自己是谁，他沉迷在这样的一片灯火中不能自拔，他忍不住吻她，虽然刚开始那种吻是清冷的，带着许多怜惜的味道。凤来却像支撑不住似的，倒在他的怀里。
　　性就是这样，它可以把简单的男女关系变得复杂，又可以把复杂的男女关系变得简单，现在它就把泽西和凤来原本复杂的心态变得简单。他们突然明白，讨论那些已经发生而且永远也说不清的东西没有任何意义，而抓住现在这一刻比什么都重要，那天夜晚最终的结果是泽西又把凤来带回他的家。
　　这一次不像上一次那样紧张、迷茫、慌乱，这一刻不知道下一刻发生什么。这一次目的很明确，两个人都清楚地知道要干什么，所以比较从容，为了把结果做得更加漂亮，更加圆满，更令双方满意，两个人用了相当长的时间，酝酿情绪，就像一道数学题，把求证的过程放得特别漫长，又像一场音乐剧，有相当长的一段咏叹调，最终把欲念的花朵刺激得含苞待放，娇艳欲滴。
　　泽西无耻地想，虽然这一切的过程在叶雨宁的身上都经历过，体验过，但是女人和女人是多么不同，凤来冷漠高傲的外表下的每一寸肌肤都是活的，仿佛有太多的触角，太多的神经元，能够呼应他所有的感觉和动作，能够回报他付出的热情，而且以更大的激情回报他。总之，凤来给予他的是全新的感受全新的刺激。
　　那个秋天他因为贪恋凤来的身体，而迟迟没有轧断和她的关系。每一次都怀着绝望的心情，都觉得这是罪恶，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都做好了最后一次见面的打算，都搞得像生离死别似的，欲念反而被刺激更加疯狂高涨。
　　于是，每一次都是崭新关系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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