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吻之深

　　母亲的一场大病使家里的财政出现了巨大的赤字，凤来已经没有钱去学钢琴和绘画了，这是母亲不能忍受的，女儿不能这样放任自流，不能把她这么多年的努力付之东流。她不顾一切地要求出院。.
　　医生说母亲的心脏要做手术，要装一个人工起搏器。这是老毛病。母亲淡淡地说，没有按我也活了这么多年。医生说，它就像一个精疲力竭的运动员，马上就要弹尽粮绝。母亲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医生拗不过病人，只好叫来父亲。医生告诉他，母亲的病很危险。她不能再经受任何刺激，需要安定的生活。
　　医生的话加重了父亲的不安，他六神无主、忧心重重。他没有想到在这种时候，应该去找一份工作，以减轻母亲的压力，却对着凤来长吁短叹，要是你母亲不行了，我们怎么办啊？
　　有那么一会儿，凤来的心都颤抖了，这个男人怎么会是她的父亲，她的父亲怎么会是这个男人？她不屑地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很坚强，不管失去谁，都能活下去；那怕世界倾斜了，倒塌了，那怕只剩下我一个人。
　　父亲怔怔地看着她，说，没有想到你这样的黑心肠，没有心肝。她可是你唯一的母亲。
　　凤来的心情坏透了！她一摔门，从家里出来，走到马路上，觉得四周的楼房都向她砸过来，为了驱赶这种压抑的感觉，她来到了一栋楼跟前。这栋楼又瘦又高，就像一根雪亮的青笋，直插云霄。凤来仰望了一会儿，就顺着楼梯往上爬，速度快得像一只在山涧跳动的羚羊。只一会儿的工夫，她就把这幢楼踩到脚底下了，她站在高高的楼顶上，刚才被钢筋水泥睹塞的视野随之开阔起来。她挥动着双臂，高喊了一声，又蹦跳了几下，然后从书包里掏出一瓶饮料，一边喝，一边感受身边的风、云和金黄色的阳光。
　　这样过了许久许久，她听见身后有欻槖欻槖的脚步声，回过头来，看见楼梯口露出了叶雨宁的半个头。
　　两个人都有一点惊讶。
　　叶雨宁停住了脚步，眼睛像针似的扎了过去，金凤来感觉到痛，眼睛也像针一样刺了回来，几个来回，金凤来虚晃一枪，转过脸去。叶雨宁一步一个脚印继续往上走，她似乎不堪楼梯之陡，有一点气喘吁吁。终于，她也站在楼顶上了，离金凤来两米之远，眼睛里飘动的是金凤来身上那件鲜艳的红衬衫，红衬衫上的黑发就像飞舞的黑丝带。一瞬间，仇恨充满了叶雨宁的胸膛，她几乎是向前踉跄了几步，伸出的双手充满了力量，就在她的双手快要接触到金凤来的背部，就要发出轰地一声巨响时，金凤来马上就要变成一片落叶坠下楼顶时，她心里那个充满仇恨的地方，像一块冰，在慢慢地融化。那触手可摸的云，在天空、大地上穿梭的风，还有眼前这个女孩子那印满阳光的孤独背影，都让她缩回了手。她不但没有把金凤来推下去，反而涌出来想跟她谈一谈的强烈愿望。金凤来默默地从屁股下的书包里掏出来几本书，递给她。叶雨宁接过来，啪啪地垫在屁股里下，傍着她坐下。
　　沉默了半晌，叶雨宁说，想不到我们还会有相同的嗜好。她是指她们在同一时间爬上同一座楼。金凤来听懂了，说，所以我们会喜欢同一个男人。
　　这话有一点恬不知耻。叶雨宁并没有生气，告诉我，这一切为什么？
　　女孩子说最初是没有想到的意外，后来的一切就有一点身不由已，无可奈何，反正就说不清了。
　　凡事都应该有理由。叶雨宁坚持说。她觉得女孩的理由有一点牵强。
　　说不清就是最好的理由。凤来沉思了一会儿，说：如果你实在要我说出理由，我记得玛丽莲.梦露说过，性是天性的一部分，我喜欢它。
　　这个回答比较无耻也比较直露，却仍然没有令叶雨宁满意。她总觉得他们的关系还包括传统和道德的东西。就像柳泽西说的那样，第一次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意外，是偶然是活见鬼，而纠改错误的办法，就是双方分手，可是金凤来为了某种传统和道德的东西死死抓住泽西不放，或者说这件事从头到尾，她都觉得自己吃亏了，而要摆平，就得暂时维持，维持到什么样的程度，她才能放过柳泽西呢？金凤来也不知道，然而在这样的纠缠中，他们的关系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双方为了从那种传统和道德的东西中挣扎出来，沉浸在单纯的□□中。
　　叶雨宁凝望着女孩的脸，说：你爱他吗？
　　这句话女孩在心里也问过自己很多遍，可是，她没有找到答案。她注视着叶雨宁的眼睛说，起先没有想到爱，后来也不是爱，再后来就是不爱也像爱了。
　　雨宁叹了一口气说：可是，你，毁了我的爱情。
　　那是因为你先给它一个模式，你按你的模式铸造你的爱情，当你的爱情没有按着你预期的目标前进，你就说我毁了它。风吹着头发遮住了眼睛，凤来用手撩了撩，说，你要明白，你的爱情还关系到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有思想有灵魂，他为什么要绝对服从你？为什么要按你的设计的方向前进呢？
　　我们之间有婚约。叶雨宁觉得自己的声音苍白无力。
　　婚约说穿了不过是一张纸。
　　我们之间还有爱。
　　爱，说穿了就是激情的连绵不断。激情会来临，自然会消失。
　　照你这么说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什么都是真，什么都是假，重要的是你怎么想。
　　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你不应该为了一个背叛你的男人要死要活。就算我毁了你的爱情。人生就是这样，在一次次毁灭中成长，在一次次信仰倒塌中前行。
　　叶雨宁咬牙切齿地说：我绝不会轻饶你们！
　　经历了这么多，已经没有什么事能把我打倒了。
　　如果我把你从这栋楼上推下去呢？
　　如果你够狠，你就推。
　　叶雨宁呆呆地望着金凤来，突然捂着脸，哭着跑了。
　　母亲收拾行李，不顾一切地从医院里跑了出来。凤来和母亲尴尬的关系变得更加微妙。母亲在医院住着，毕竟她去的次数有限，而且去之前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现在母亲虽然回来了，但像换了一个人。她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在天不亮的时候，就走进她的房间。现在，代替母亲温情脉脉的叫声的是一只闹钟。每天晚上，父亲把发条上好，放在她的床头柜上。闹钟滴滴嗒嗒就像一只忠实的看家狗，到点就狂叫，再说，从前梦中所憧憬的一切在现实中都变相地得到了满足，凤来也不再赖床。
　　母亲还是一如既住地沉默，她拒绝和风来说话，实在有什么需要招待的，母亲会把要说的告诉父亲，父亲再跟她重复一遍。有一天早晨，凤来肚子不舒服，在卫生间多呆了一会，母亲对父亲说，你去告诉她，让她快点。父亲迟疑了一下，就啪啪敲门，见里面没有动静，就站在门口，把母亲的话鹦鹉学舌地说了一遍。
　　凤来的眼泪没有来由地流了一脸，她迅速擦干，然后冲净卫生间，开开门走了出来。母亲缓缓地转过身来，脸像大理石似的没有任何表情，在意识到凤来快要碰到她时，她侧了侧身子，进到卫生间又皱了皱眉头。
　　凤来的心像被蛰了似的生疼起来，她变得更加自闭，放学回来，到厨房咽下几口饭，就躲进自己的房间看书写作业，直到母亲睡下，她才会进卫生间洗漱。
　　日子过得很缓慢，仿佛高三永远不会来临，她永远也不会高中毕业。
　　这一天学校考试，凤来早早地交了卷，却不想这么早回家，就独自坐在广场上吃冰淇淋。风轻轻地吹，她眯缝着眼睛，瞪着天边一朵云发呆。有一片阴影从后面来，挡住了晒在她胳膊上的阳光，她回过头，看见了柳泽西。
　　她似乎认不出他了。他穿着一套月白色的工作装，有的地方磨损得能看见细细的纱，衣袖和膝盖都蹭了很多的灰。脸晒得很黑。那种油光锃亮的黑，使牙齿白得就像刺刀在阳光下闪着的光。最让凤来难以接受的是他的手，从前握惯粉笔的白皙修长的手，现在变得骨格粗大，那上面还有斑斑的伤痕，虽然指甲磋得短短的，指甲缝里却镶嵌着黑黑的污垢，那一定是多少肥皂都洗不了的，从手掌的干净程度也可以看出，下了班，泽西肯定是一遍又一遍地洗。
　　最近在干什么？凤来问。泽西从学校消失后，也从她的身边消失了。
　　泽西要了两瓶啤酒，在凤来的对面坐下，慢条斯理地告诉她，他别无所长，要想活命只能干老本行。他去了几家私立学校，负责人在看了他的履历后，都愿意接受他，他也就挑了一所工资福利待遇都不错的学校。可是，当他正儿八经去教课时，学校又闪烁其词反悔了。他很生气，又去了几所学校，这一次遭到了所有学校的冷遇和拒绝。他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恍然大悟，这一切都是叶雨宁捣的鬼。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凤来用一根塑料勺把冰淇淋一勺一勺往嘴里送。
　　我在一家建筑工地当小工。
　　再也没有人嫌他品行不端，因为到那个地方去的人，都是民工，还有一些劳改犯，混在他们当中，穿着囚服似的工装，也就分不出彼此。他也习惯了十天半个月不洗澡，走在街上，有的人会冲着他捂鼻子。其实这也好，这使他的生活变得简单，而简单就是美。
　　泽西放声大笑，凤来也陪着干笑。他们的笑声尖脆宏亮，惊得在草坪上漫步的一群鸽子扑腾扑腾地飞走了。
　　这只是你暂时的栖身之处。凤来说：你不能永远这样下去。
　　这样下去有什么不好吗？
　　你会变成一个下等人。
　　他想了半天说：也许我骨子里就是一个下等人，也许我连一个下等人都不是。
　　凤来皱着眉头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你应该振作起来。
　　我能干什么啊？泽西痛苦地说：百无一用是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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