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吻之深

　　母亲放下筷子，把碗一推说：做生意凡事都要往坏处想，俗话说，无商不奸，你只有把各种险象都想清楚了，才能成为赢家。
　　父亲没有去想象各种险象，所以，他失败得很惨烈。他买了一个店铺，仅仅过了一个星期，还没有来得及开张，刚刚把房子粉刷完毕，有关部门就通知他，要修建一个街心花园，这条马路太窄了，要向两边扩展。马路两边的房子全部拆迁，让父亲迅速把房子腾空。
　　父亲一听，就从房顶上咕咚一声掉了下来，他跌进了石灰桶里。石灰溅了他一身，糊了他一脸。他最初的感觉是身上、脸上的石灰都不重要，甚至疼痛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不幸被母亲言中，小彬还回来的两万元钱连响声都没有听见就打了水漂了。
　　他没有办法跟母亲交待，那是家里的全部财产，是母亲和他从牙缝里抠出来的，是给风来准备的学费。他对不起母亲、风来，还有自己。他一个大男人，怎么会这么轻率，这么傻呢？一点社会经验都没有，让人像骗白痴似地骗。
　　父亲想到自杀！他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为了两万元钱能够去自杀。但是在自杀之前，他还做了一件事情，就是去找房主算帐。他是受了蒙骗，被房主愚弄了。
　　他想不通现在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他提着一把刀。如果能要回钱，那就什么都好说，要不回来，那就莫怪他不客气，他只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可是，他在马路上转了半晌，却想不起房主姓甚名谁，记不起他的模样，更搞不清他住在哪里。他们的一切联系都是通过电话。他急忙翻出电话号码，再打过去，已经成了空号。
　　这更加刺激了父亲。他从街上回来，连想都没有想，就把煤气罐打开了。
　　多少年来，母亲一想起这件事，就气不打一起来。她怎么嫁了这么一个窝囊废！她恨恨地想，如果他当初就那么死了，她心里还平静一些，可是，偏偏赶上凤来回家。他不但没有死，又雪上加霜地赔了不少的医药费。
　　在精神和物质极度贫乏的时候，母亲处于崩溃的边缘，但她不能崩溃，必须替父亲在没有路的人生找出一条路来。在经过冷静地思考之后，她觉得父亲那样的个性，的确不适合做生意，特别是做服装生意，因为品牌，时尚，流行色，这些前卫时髦的东西都跟他们的生活无关，而做服装生意就需要你有超前的意识、眼光和领悟能力。
　　投资有两种，一种是有形的，一种是无形的。母亲思来想去，对于父亲那样呆板的个性，学一门特长是至关重要的。只要有一门过得硬的本领，那就是跑到天边也能有饭吃。母亲觉得会计是一门特别吃香的行业，而且越老越值钱，于是，鼓励父亲去考注册会计师。
　　父亲觉得母亲的话，就像天方夜谭，差一点没有让他笑掉大牙。他爬在桌子上，笑着笑着就嚎了起来，嚎的满脸是泪。他说：那注册会计师是人人都能考上的吗？我是什么东西！一个工人，一个写总结都会出现十几个错别字的大老粗。何况人到三十不学艺，我已经多大了？我只配到市场去卖菜，在路边修鞋，就是这些，我也不一定能干好。
　　虽然父亲这样说，但母亲认为那是气话，她通过各种关系，一意孤行地替父亲报了名，并买了书。
　　母亲私下里认为，父亲能够自杀，那就说明他还有骨气有自尊。一个人连死都不怕，那他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呢？不就是那么一摞子书吗？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学不进去，我陪着你。母亲下了班，就和父亲一块下厨房，摘菜、做饭。吃完，收拾完，就坐在灯下，一行一行地给父亲讲。母亲讲得是口干舌燥，忘乎所以；父亲听得是云里雾里，两眼发愣。这样过了一个月，母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父亲似乎是从终点又回到起点。
　　母亲不满地说：就是吃也把这些书吃进去了。
　　父亲愤怒地说：那我就吃给你看。他抓起一本书，撕得粉碎，然后把那些粉碎的纸片通通塞进嘴里，大口地咀嚼。他咽得满脸是泪，像狼一样地嚎：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
　　母亲冷冷地看着，竭力抑制自己不发抖：他就是这样的一种男人，宁愿选择死，也不愿意让自己的精神和□□有一点委屈，也就是说，他其实什么都不想干，也什么都干不了。他就是淤泥糊不上墙，从前在单位上混，现在单位没有了，只能在家里混。也许他的自杀也是一种假象，他根本不会去死。死是需要勇气的，他没有那样的勇气。
　　从那时候开始，她们这个家就失去了重心。
　　凤来踮起脚尖透过住院部的窗玻璃，看见母亲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点滴瓶挂在她的左上方，药液顺着一根透明的输液管，静静地流进母亲放在白色的床单上青筋暴露的手。父亲呆呆地坐在旁边，时不时瞅一眼输液管，当里面的药液越来越缓慢的时候，他揿了一个床头上方的电铃，走廊的尽头快步走来一个护士。风来急忙闪到一边。护士看了看药方，摘下点滴瓶，麻利地又挂上另一瓶，又碎步走了。父亲伏在母亲的耳边不知说了几句什么，母亲无动于衷。父亲拿着饭盒，拎着水壶出来。
　　父女俩在门口撞见了。
　　你在门口傻站着干什么？怎么不进去？
　　父亲不知晓学校发生的一切，当然也就不明白凤来的犹豫。
　　凤来见父亲走远了，便蹑手蹑脚地走进了病房，静默地立在床边。母亲瘦弱的身子塞进被子里，看不出有任何凹凸感，如果不是靠在枕头上的头，使人很怀疑里面躺着一个人。前些日子还乌黑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连嘴唇都发着惨淡的光。
　　母亲皱着眉头想翻一下身，胳膊、腿不听使唤，努力了一阵子，也没有成功。又似乎觉得这样躺着只是不舒服，还不是痛苦，而凤来带给她的伤害要比这样的不舒服锐利得多。
　　妈！凤来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
　　顾老师没有反应。
　　窗帘没有拉，窗户没有关，风摇着树影像一盏忽明忽暗的煤油灯，更显得屋子一片凄凉。
　　凤来的心里格外悲戚，突然扑通一声爬在母亲的身上，头埋在她的乱发里呜呜痛哭。妈，女儿再不好，也是你的女儿，你不能不要我，不能不理我。妈，你说话啊！要是你都不原谅我，那我还有什么希望啊？
　　母亲从被子下伸出一只瘦弱的手，这只手犹犹豫豫的，在快要接触到凤来的背时，又缩了回去。她就是想不通，平时那么小心守护的女儿，在她走后不到一个月，居然发生了这种事！以后她还怎么在学校呆，怎么面对同事呢？在教育女儿这个问题上，她曾经是多么成功，发生的这一切简直是对她莫大的嘲笑和讽刺，是家门不幸，是伤风败俗……
　　凤来哭得一塌糊涂。
　　只要母亲给她机会，她一定顺着母亲设计的经典人生走。何况在这样的应试教育中，除了这一条路，已经没有什么样的选择可以达到人生的辉煌了。
　　母亲俩各怀心思。
　　凤来淅淅沥沥的眼泪就把母亲胸前的被子打湿了一大片，母亲始终没能看她一眼，任凭她的哭声由大到小，由小到呜咽。
　　自此，母亲没有和她说一句话。只要听见她的脚步声，就迅速地装睡。刚开始的几次，凤来相信是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可是后来，从那还冒着热气的茶水中，从病友那怪异的眼神里，凤来知道母亲在回避她。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木木地站在病房中间，她宁愿母亲劈头盖脸地骂她一顿，或者打她一顿，可是母亲偏不！她用这样的方式惩罚她，在心和心之间筑起一道铜墙铁壁，无论凤来用多大的热情去撞，回答她的都是冷的铜，硬的铁，渐渐地她也为自己制造了一身盔甲。她抱着胳膊，冷冷地坐在凳子上。
　　母女俩一个躺着，一个坐着，十几分钟以后，凤来站起来，如果考试了，她会从书包里掏出成绩单压在玻璃杯子下面，然而站起来扬长而去。母亲在她快走出门时，骤然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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