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珏碎

　　那厢八阿哥依旧沉默不语，仿佛他对婉钰最大的忍耐就是此时此刻的静默，而九阿哥继续扮演老好人，上前好声好气劝慰道：“八嫂你也该知道的，八哥原本就忙，近些日子更是忙得很，皇阿玛也给我安排了差事，我这不什么也不懂，有好些个事儿要向八哥请教，这不才让八阿哥住在我那儿，有事也好商量嘛。”
　　婉钰根本不吃他那一套，眼中愤愤然，她冷笑两声：“九弟，你刚才所言我不信，估计你自己也不信，少拿你那一套说辞在我这找补。”这话刚一说完，她猝然咬牙切齿道：“老九，我告诉你你八哥为何要去你府上，就是因为一块破玉，真的是一块破玉，因为我把他的破玉从窗户就这么扔了出去。”婉钰一面说着，一面闲散地扬一扬右手，做出扔东西的手势。
　　一听婉钰如此说，九阿哥突然也静下来，空气仿若冻结一般，从他们那边一路冰封到我这里，她口中的破玉，难道是我摔碎的那块？
　　婉钰的话像是骤然划过的闪电，惊破脑中一个从未想过的念头：八阿哥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婉钰！如若猜测是真，指婚那晚他在御花园对我说的全都是假话，而真正的真话，他却从来不敢告诉任何人。
　　仅仅几个瞬间，我想起了拿着碎玉冲进乐志轩梨花带雨的婉钰，如果八阿哥心里真的有她，哪怕只有一点点，她绝对不会因为一块碎玉便阵脚大乱；即使这喜欢只是一丝丝，她想要个孩子的愿望，八阿哥应该也会满足她的。
　　我趴在墙上，紧贴着角落的墙缝，偷偷观察着八阿哥，他背对着我的方向站立，只见他双手负在身后，静静地看着吵闹的婉钰，就好像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跟他有夫妻之名的嫡福晋，而是个偶然路过的陌生人，相反九阿哥却竭力劝阻她。
　　婉钰吵闹大半晌后，像是突然醒悟过什么似的，猛然转头，伸手指着八阿哥质问道：“今儿个明明是仲秋家宴，为何贝勒爷没有派人来叫我进宫，说到底贝勒爷心里有没有我这个福晋，我知道贝勒爷心里有人，我倒是奇怪了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堂堂大清朝皇子连往家领都不敢……”
　　她一面说着，一面冷冷笑着，忽然她的笑僵在嘴角，话音也随之停顿，她的目光定格在八阿哥腰间，在所有人都没注意的瞬间她似一头发了疯的猛兽冲着八阿哥就扑了上来，嘴里念念有词，恨恨道：“不就是这块破玉么，我婉钰难道就比不上一块破玉！”
　　她扑上来的霎那，八阿哥还是保持着不屑的神情，扭过头看向远处。九阿哥抱着双臂站在一旁看着，时不时宽慰婉钰两句，对于婉钰几近疯魔的举动，他惊惶地猛然转过身，瞪大眼睛，伸出手向前似乎是想要拦住她，可婉钰哪里肯理会他，一味直直地奔着八阿哥猛扑了过去。
　　弦子怔了一怔，眼睛瞪得溜圆，下意识地喊了声“哎呦”，便紧捂住嘴，吓得魂飞魄散，愣在当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看着婉钰不管不顾，疯魔得像个紧紧捍卫自己领地的雌兽，面上神情凄厉恐怖。不知道她这样魂飞魄散地扑过来要对八阿哥做什么，只一瞬间我什么也来不及想，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竟从藏身的墙角飞奔而出，护在八阿哥身前。
　　婉钰此刻已经被愤恨蒙蔽了双眼，只见她额头上青筋一根根凸起，如条条小青蛇盘踞于此，嘶嘶地吐着口中的信子，她乌亮的眼珠瞪得滚圆，似乎将要挣脱出眼眶。
　　她直勾勾盯着的一直都是八阿哥腰间系着的水蓝色绣并蒂海棠荷包，见到我突然冲出来挡在八阿哥面前，她双手死死抓住我的衣袖，结结实实地把我推向一边，她力气大得很，我重心不稳，一个趔趄，被她推倒在地上。
　　就在与她触碰的一瞬间，一个冰冰凉硬而尖锐的东西从我手背上划过，我顾不上看手上有没有出血，我伏在地上赶紧转头看向八阿哥。这一侧目刚好与八阿哥四目相对，他眼底闪过一丝惊异，转而化成担忧，却又碍于婉钰在身前没法抽身过来，最后眼睛里的担忧全部变成焦急。
　　只是短短对视的一刹那，我竟好似读懂了他的意思，我倒在地上使劲摇头来告诉他我没事。
　　九阿哥反应得快，立刻跑过来，想要扶我站起。先前那样大力地倒在地上，我双腿一时动弹不得，我对他摆摆手，轻声道：“让我先缓一缓。”
　　站在远处被面前这一幕幕吓得魂飞魄散的弦子，看见我跌坐在地上，更是又惊又怕，高叫了声“主子”，匆匆忙忙向我快步过来。
　　九阿哥瞧见弦子，气不打一处来，也顾不得我了，凌空一脚把弦子踢倒，狠狠咒骂道：“你这狗奴才，远远儿瞧着就是你，那会子没工夫搭理你，你倒好直接把你主子带过来了。你给我记着，你主子今晚上要是没事还好，要是磕了碰了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弦子本就担惊受怕，听他这么一说，愈发是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八阿哥侧身站着面对婉钰，左手死死地捂住腰间的荷包，右手紧紧捏着婉钰刚才推我的手腕，一点一点加大力度。他的脸如同千年不化的冰峰，看不出一丝一毫平日里暖如朝阳的温度，眉心拧得皱成一团，眼睛里像是要喷射出熊熊火焰，他的语气极寒，让人听闻心里一凛：“郭络罗婉钰，你疯了！”
　　婉钰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对八阿哥的话语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见她眼中闪过狂厉之色，如洪水猛兽，对着八阿哥拳打脚踢。八阿哥并不躲，则是定定站立，宛若狂风骤雨中岿然不动的青松，神色清冷注视着婉钰。
　　她的每一拳每一脚落在八阿哥身上，被我看在眼里，却是真真切切地砸落在我的心上，或轻或重的每一下都宛若尖刀，深深剜着我的心，我对着婉钰高喊道：“你不就想知道八哥哥今晚上为什么没跟你一同进宫参加晚宴么，不是他不叫你，而是因为今晚上的晚宴所有的阿哥福晋都没参加！”
　　婉钰身形猛地一顿，双腿无力地瘫软下来，缓慢地倒在地上，她看向我止不住地连连冷笑，笑到最后声音嘶哑如枯藤上栖落的寒鸦，即使如此，她仍旧骄傲地扬着精巧的下巴：“你以为我真的在乎这一次两次的宫廷家宴？凭我郭络罗婉钰的出身，即便不嫁给他八阿哥，以我的身份，进宫的次数也少不了。我在乎的只是想要站在他八贝勒身边，我要做站在他身边的那个唯一的女人！”
　　她泫然而泣，泪水止不住地夺眶而出，脸上精心描画的妆容被泪水冲洗出一道道印记。她埋头看着地面，双肩上下抖动着，单薄夏衫下的胸口随着肩头的抖动剧烈地一起一伏着，此刻的她全然没有刚才张牙舞爪的跋扈嚣张气焰。她啜泣着，捂住脸戚戚然道：“我有几句话想问贝勒爷，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什么样的，既然你对我一丝一毫的真情都无，当初为什么要接受皇阿玛的指婚……应该这么说，当初你为什么要去求皇阿玛赐婚？你对我是有多么厌弃，才能在九弟府上大半年不回府？”
　　“还有，”婉钰抬起婆娑泪目，缓缓而笑，“贝勒爷对你心里的那个人竟能维护到如此地步，想来去造办处抹掉那二百多个琉璃描金瓶记档的事儿也是贝勒爷找人做的罢。贝勒爷一早就提防着我，无论如何都不让我查到她是谁是么。”她的话语绝望凄婉，让人很难把此刻的她和刚才那个悍戾骄矜的样子联系起来。
　　我暗自思量着，若真如她所言，八阿哥寿辰我送给他的那整个一屏风二百多只琉璃描金瓶的记录已经被八阿哥抹去了。我心里却反而奇怪起来，她为什么要去查这件事，八阿哥又为什么隐瞒这件事？
　　我吃力地用手撑着地站起，向着婉钰走去，想要告诉她真相。八阿哥好像知道我要做什么，当我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对我坚定地摇了摇头，眼睛里满是祈求。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让我告诉婉钰实情，我咬着嘴唇看着他半晌，期望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答案，他的莹润如璧眼睛里满是不甘不愿，还是像以前一样，能轻易窥探到我的心底，把我所有的疑义统统打消，似乎通过我的心告诉我，我就应该按着他说的那样做。
　　他拉着我的手，凝眸看了我好一会儿，目光坦然，随后轻声说道：“小柔，不要。”
　　我拂掉他的手，一步步走到婉钰身前，一点一点蹲下来，握住她微微抖动的双肩，温和说道：“婉钰姐，夜深了我先陪你回府，等会儿筵席散了，八哥哥也就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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