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珏碎

　　弦子听得我这样说，吓得一激灵，上前走了两步，小心地瞧着八阿哥和九阿哥的脸色，犹豫着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敢多说，诚惶诚恐小声道：“主子，这会子您不回宫只怕不妥。”
　　我对他扬一扬脸，示意他别管。
　　婉钰抬头看了看我，眼神迷离，像个迷路的孩子，泪珠冲淡了精心描画的妆容，她语气极轻，迷茫道：“回府？”她一面说着，一面转头抬起婆娑泪目看向站在一侧长身而立，纤尘不染的八阿哥，带着期盼，幽幽问道：“贝勒爷也回府？”
　　八阿哥低头眼神清冷地看着婉钰，不置一词，我对他挤了挤眼，他轻叹口气，缓缓闭上眼睛，道：“这边宴会散了我便回。”
　　婉钰望着他痴痴笑着：“贝勒爷这回说话必要算数，”她捏着我的胳膊，浅浅一笑，意味深长地看着八阿哥，凄然道：“我也不晓得回去之后自己能做出什么，所以让芊柔陪我回去，贝勒爷一刻不回，芊柔便陪我一刻，贝勒爷一夜不回，芊柔就要陪我一夜。”
　　她看着我，勉强含着笑，“芊柔妹妹还未出嫁，好多事情兴许还没体会过，今夜你该不会介意陪我从天黑等到天亮罢。”她声音凄楚中带着决然，说到最后，死死盯着八阿哥，倒像是这话不是说给我听，而是要说给八阿哥听。
　　八阿哥眼底沉蕰着阴郁的幽蓝暗火，对他的话未置一词，良久，横扫了她一眼，背负着手徐步走向宫门。
　　明明是仲秋的月圆之夜，夜空月色苍茫，被乌云遮蔽，婉钰凝望着八阿哥远去的背影，嘴角还维持着刚才的痴笑，脸上却是尽是茫然，眼睛里还带着倔犟的目光。半晌，她嘴角轻轻一哂，自顾站起身朝着贝勒府的方向走回去。我看着她的身形，在喧嚣的市井里，带着对前路的茫然无助和说不出的怅惘。

　　婉钰所居住的雅致堂在贝勒府内与雅籁园完全相反的方位，是一个独立的小院落，进了大门也还算清净，丫头仆妇忙着各自的活计来往匆匆，几个原本就在八贝勒府伺候过的自然是认识我，对我行个礼便干活去了。伺候的人虽多，却不杂乱，一切都井井有条，看到这我不禁有点佩服婉钰对下人的管教了。
　　婉钰日常居住的堂内也是静悄悄的，悬挂的两面淡青色烟罗幔纱翠玉珠帘隔开了正厅与卧房和里间，微风拂过偶尔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响，如缕青烟袅袅从紫檀木小茶几上放置的雕花炉内缓缓吐出，乳白色烟幕闲散逸出，在空气中氤氲开来，细细嗅来，这味熏香是从未闻到过的味道，甜香无比，在鼻息间缠绵缭绕，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慵懒倦怠。
　　婉钰引我进来在梨木圆桌边坐下，微微扬一扬细长如远山的黛眉，冷淡说道：“刚才在宫门外让你见笑了，来到我这你尽可以随便些，”她正说着，垂落的目光触碰到我手背，微微沉吟，缓声道，“我先进去收拾一下，绿韵给客人倒茶。”说罢，便拨开淡青色翠玉珠帘，身影隐在烟罗幔纱后。
　　绿韵听闻，端着刚烹好的茶从里间缓步而出，见到是我，身形明显一顿，怯生生地走到桌前行了个礼。上次婉钰回娘家，绿韵在后花园鬼祟的身影忽然间闪进脑海里，当时是我先发现的他，最后虽是常顺责骂了她，可她毕竟是婉钰陪嫁侍女，人前人后也是有些脸面的，今天再看到她倒是有几分尴尬。
　　绿韵低头看了看我，端茶的手几分迟疑，犹豫不定地目光看了眼卧房，凝神了片刻，才把茶盏放在我面前，视线飘忽着不看我，福了一福，声音低低道：“公主请用茶，福晋先前有事儿嘱咐了奴婢，奴婢先行告退。”她话音刚落，还不等我说什么，她便快步向门外走去。
　　兴许是上次的事儿让她受了惊吓，又或者是常顺这个做总管的惩罚的太过，以致她对我心生畏惧，我心里想着，自嘲地摇了摇头，想不到我竟这样招人怕。
　　我浅浅呷了口茶，打量着这个清寂的院落，比不得用尽了八阿哥心思装点的雅籁园，院子里暗沉沉的，只有廊下悬挂着几盏孤寂的灯笼发出点点暗淡的光。夏日的夜晚，却听不到一丁点夏虫的鸣叫，一切都阒然寂寥，呆的久了，才发觉这安静静得让人心里一阵阵的压迫，后背没来由地升起丝丝凉意。
　　在这寂然间，一丁点儿的声音都能牵动多疑的神经，让人心里没来由地燥得慌，竟有些坐不住了。我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这才压得住隐隐冒出的慌张，我蓦地转头看着香炉中幽幽飘散出的乳白烟雾，不知为何，心口一阵阵骤然缩紧，后背涔出的冷汗也变得灼热起来，手心也慢慢沁出了腻滑的汗珠，浑身上下仿佛失去了力气。
　　恰在此时，一方嫣紫色绣着淡红月季的绢子一角飘到我面前，婉钰径自搬出一个凳子与我并坐在桌边，她把手中拿的一只纹样简单的小木箱放在桌上。
　　她应是刚刚补过妆，脸上被泪水冲刷的两道沟壑已经不见了，细腻服帖的脂粉均匀覆在姣好的脸上，两颊用淡粉花露胭脂略略装点，只看着便有说不出的成熟韵味。
　　她神色黯淡，与刚画好的精致妆容略有不符，她不理会我，自顾打开了面前的木匣，把纱布浸在淡黄色药水里，等纱布被药水浸染均匀了，她握着我被划伤的右手，拿起纱布点点擦拭着伤口。我这才注意到，她右手中指带了只白金镶蓝宝石戒指，想必我应该是被这枚戒指所伤。
　　我看着她小心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安，不知道她此举为何，下意识地抽出手，喃喃道：“婉钰姐，我没事，我自己来就行。”
　　她不言不语，复又把我的手拉过去，一下下用纱布仔细擦拭着伤口。我看着她面色暗沉的侧脸，试探问道：“婉钰姐，今晚上你说过八哥哥搬到九哥哥府上的事是真的吗？”
　　她眉心一动，面上还是沉静，把擦拭过的纱布放在一边，从药箱里翻出一只五彩灵芝鱼藻纹蒜头瓶，把里面的药粉均匀撒在我手上的伤口。浅黄色的药粉刚触及伤口有些沙沙地疼，我下意识的缩了一下手，她抬头看了我一眼，静静道：“这是我从娘家带过来的药，安郡王府的门客花了重金从云南淘来的，我特意让郡王府的郎中看过，这个药止血的效果极好。你的伤口虽说没有止不住地流血，可一直不住往外渗，所以我才给你用这个，你大可放心。”
　　我点点头，看着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咬了咬嘴唇，动容道：“谢谢你，婉钰姐。”
　　“谢我？”她斜睨了我一眼，眼神清冷，道，“你用不着谢我，我做这个不是为你，是为了贝勒爷。”
　　我怔一怔，看着婉钰诚挚道：“婉钰姐，今天晚上的家宴当真只有阿哥、公主、后妃、亲王赴宴，除此之外再无旁人，我想……我想你和八哥哥之间也许有什么误会。”
　　“我知道。”
　　我面色微微一滞，忍不住问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去宫门前闹这一场，让所有人像看笑话一样地看着你和八哥哥？”
　　她眼睛里暗暗含着笑，语气却恨恨道：“我如若不闹这一场，贝勒爷可能会见我吗？我不闹这一场，你怎么会来我这里，你若不来我这里，贝勒爷又怎么能这样轻易地答应我会来？”
　　我心里重重一颤，原来宫门前癫狂的她在下一盘棋，我们都是他的棋子，是不是也可以说这是她的赌注，她赌上了自己的颜面，只为能让八阿哥来她这里。想到这里，我却丝毫都不动气，甚至有点怜悯她，又有点替她觉得庆幸，至少她赢了。
　　她小心翼翼地用纱布把我的手包好，随后把五彩灵芝鱼藻纹蒜头瓶放在我面前，自己合上药箱，略微停了停，叹口气道：“等会你把这瓶药拿走，一日需要上两次药，每次上完药都要包好，伤口不能见风。”一面说着，一面起身掀开帘子把药箱送进里间。
　　我心间莫名一暖，颔首道：“婉钰姐，你帮我上药，还告诉我怎么护理伤口，你人真好。”
　　“我好？”她面色一凛，眼睛里没有一丝温度，嘴角含着清冷的笑，说道，“可千万别轻易说一个人好，更不要说我好。我借着你能让贝勒爷到我这儿来，是你帮了我，我不愿欠别人的，我给你包扎伤口，既是还你的，也是还贝勒爷的，这些事儿，还是划分得清楚点儿好。如若不然，日后只怕要拎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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