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珏碎

　　时间在平淡中分秒过去。入了十二月后，零星小雪时不时下一阵，又很快放晴，霁色日光熹微。雪花飘扬到地面上就融化了，地上湿嗒嗒一片，丝毫不见雪的影子。
　　这日清早起身收拾妥当去正殿给额娘请安，推开房门，才发现一夜的大雪竟把万物都变成粉雕玉砌的模样，干枯的枝桠经不住积雪的重量突然“啪”的一声折断，掉进树下蓬松的积雪中。
　　春锦抱过来一件大红色纹络周身镶白兔毛大氅给我披到身上，细心把锦带在颈下系成蝴蝶结，说道：“公主去给娘娘请安虽说没有几步路，可也要当心，外面雪大，可要快些回。”

　　长春宫掌事太监小康子带着宫内几个小太监清扫庭前积雪，弦子也在之中。只见他挥着扫把扫了几下就停下来，扫把立在身前，用胳膊夹住，张口对着双手哈了口气，猛搓着手，感觉暖和点了，便把搓完的手捂在耳朵上。
　　我看着弦子忍不住笑，对春锦说：“瞧他冻得，快叫他过来。”
　　弦子捂着耳朵摇头晃脑到处乱看，一歪头正看见我和春锦，春锦对他招招手。他一看，眼睛霍然亮了，扫把一扔，颠儿颠儿跑过来。
　　小康子见他跑了，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喊他，忽见我站在檐下，索性装作没看见，继续支使其他小太监扫雪。
　　跑到近前儿，弦子躬身打个千儿，恭敬道：“主子，有什么吩咐？”
　　我问道：“之前让你打听的事可有消息？”
　　弦子警惕地环视一圈，往前凑了一步，小声道：“听乾清宫当值的人漏出的消息，修坝的事快完了，可还差着些。原本等堤坝修完了八贝勒爷也可回京，只不过……”他看着我，眼神警醒，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的样子，我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他附在我耳边低声说：“只不过，据说跟着一起修筑堤坝的当地官员侵吞了银两，皇上还不知道此事。八贝勒爷上奏折要多留几日，原因只说要做好灾民安置，圣上已经准许了。”
　　贪污工款，查明真相。这是绝好的邀功机会，为何八阿哥却说安置灾民，不直接把事实告诉皇上？莫非被贪污的不是朝廷公款而是九阿哥私财，八阿哥不想把事情闹大？我问道：“一共贪了多少？你可打听了这钱的来路？”
　　弦子想了想回道：“二十四万两银子，”转而摇头道，“以奴才的能力，最多只能打听到这些。”
　　我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赏给他，说道：“你帮我打听的事都不是小事，有劳你了。找日天儿好，请你的线人一同去吃酒。”
　　弦子接过赏钱，谢过欲走，像是又想起了什么，道：“皇上先前召见过工部官员，问及工程款，得到的答复是，工款结余一分不差。”
　　有侵吞工款的事发生，工部给出的结余却不差分毫，这倒是奇怪的很。如果真的一个铜钱也不差，八阿哥他们为何在竣工后留在当地，难道真的是安置难民？内务府的事估计也只多不少，八阿哥身上的担子不会轻，善后的事完全可以交给地方官去做，何必亲力亲为？
　　春锦轻声唤道：“公主？”
　　我回过神来，应道：“随我去给额娘请安。”

　　请安回来，外面大雪仍旧簌簌下着，裹挟寒风凛冽地卷过枝头。房内三个炭盆内燃烧着火红的萝炭，暖如春日。
　　我百无聊赖地侧躺在床上，面朝内，头枕在左臂上，眼瞅着被面上重叠繁杂的花纹。
　　此刻雪花飘飘，不知八阿哥他在的那片天是什么样子的，是晴空万里，是大雾漫天还是像京城一样雪花纷飞？入了冬已经月余，他可穿的暖，身子可还好？在外不比京城宅邸，别说像样的厨子，一日三餐能按时进便不错了，不知他可瘦了？
　　八月初，去岁修补好的淮河堤坝再度被毁。雨季已至，当地官员一面亲力亲为下河修堤，一面奏报朝廷请圣上批示。半月后，重修活动并无实质性进展，皇上下令斥责主管官员，同时命八阿哥以钦差的身份前往一线，主管抗洪堤坝修筑。
　　我掰扯着指头数了数，八月中旬、九月、十月……他已经在前线度过了四个月的日日夜夜。我猛地翻过身，仰面呆望着水粉色蚕丝帷帐顶端，视线仿佛要把帐顶看穿。
　　原来已经四个月未见了，之前每次，无论他去哪，都会有东西从他身边捎过来，小到绑在信鸽爪上的一句诗，到一封挥笔而就的信笺，大到精心挑选的礼物。虽相隔千万里，每每收到这些东西，总感觉他仍旧在。我能从他一挥而就的字句间，感受到他下笔的力度，笔尖凝结而成的他当时的心情。而这次，他走的时候，一声道别都没给我留下，四个月以来，更是任何沾染他气息的东西都曾触碰到。
　　鼻子忽然变得酸酸的，温热的眼泪悄无声息地顺着眼角滑出，湿湿的融进发丝里。我是想念他了吗？我不知道，也根本不想知道。裕亲王说的对，我的安乐顺遂才是他真正所求，如今看来，他的所求似乎已经实现。即使没有实现，他已有了婉钰，对我也就没有了从前他口中说过的责任。
　　我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一个劲儿坐起，匆促套上鞋，不顾鞋子没有穿好，趿拉着鞋冲向立在书桌后的书柜。
　　正在往炭盆里加炭的春锦被我的举动惊了一跳，转身问我：“公主要找什么？”
　　我摆摆手，埋头在书柜里只顾着翻找。忽然我眼睛一亮，双手小心翼翼捧出个一尺见方的红酸枝木匣，上面雕刻着的是几株随风摇摆的西府海棠。无论卷地狂风有多肆意，它们都迎风飘摇，不折不弯，和八贝勒府上的海棠一模一样。我抬手拭去上面的灰，把它轻放在桌上。一叠信笺，几个精致小巧的锦盒，另外还有大小不一的字条散落其中。
　　我信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张信封，抽出一张压印有嫩粉桃花花瓣的信笺，还能嗅到点点似有似无的桃花香气。
　　“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隽秀的小楷写成，笔锋力度不大，笔力轻柔，仿佛略微再用微微一点力便可将纸写破，多一分则满，少一分则亏。
　　这张桃花信笺是他随皇上南巡，站在长江游船举目望去，尽是滚滚江水，触景感怀，默下这半阙词，一上岸便吩咐人马送到我手中。
　　此乃李之仪的《卜算子》上阕，下篇是：“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默默在心里吟出，这都是他没写在上面的，应该是故意不写的。
　　吟出后半句，我心里无可奈何地发笑。八阿哥真是可笑，兴许是怕我误会，触景生情写就的词都只有半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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