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珏碎

　　常顺撑着伞一直送我到宁曦阁，他推开门，做了个请的姿势，道：“公主请，这会儿主子在二楼，奴才现行退下，不便叨扰。”
　　我点点头，转而欲走，忽想起来去岁九阿哥曾吩咐自己家酒庄酿了些好酒送给几个相好的阿哥，听说酒性虽烈，却值得细品，况且常言道“酒壮怂人胆”。我自认不是怂人，可自打发生这些事后，面对八阿哥总觉得莫名疏离，想到等会儿要见他，又有好些话要说，还是壮壮胆为好。我回身叫住常顺，问道：“九阿哥托人送来的酒可还有？”
　　常顺顿住，想了一瞬，回道：“主子向来不喜饮酒，九爷送来十二壶酒一壶未动至今藏于酒窖之中。”
　　我淡淡道：“去取来两壶。”
　　常顺犹豫不绝，说道：“主子立过规矩，忙政事的时候滴酒不沾。”
　　我说道：“你放心去罢，我知道八哥哥的规矩，今儿他定不会怪你。”经我一说，常顺才转身取酒。

　　一踏进宁曦阁，再熟悉不过的醉汐百合香的气味扑面而来，据说八阿哥派去江南购书的门客无意间嗅到这香，吸入鼻息只觉清爽怡神，便买断把它送给八阿哥。我深吸了一口，砰砰乱撞的心好不容易才落回实处，忍不住在心里感叹，的确安神。
　　轻手轻脚走上二楼，八阿哥手中执笔安然坐于书桌后，俨然如璧人，神态自若。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停了，残阳余晖普照万物，从洞开的窗扉斜斜映照进来，暖融融的金黄日光刻画在八阿哥的周身，勾画地轮廓分明，而他散发出的静润之感使整个人显得分外好看。
　　他端坐着，时而蹙眉冥想，很快又下笔挥毫，手中笔尖不停，对来人并未表现出过多的关注。没有伤痛，亦没有忧惧，一切如常，这便是他对婉钰的离开表现出的态度，仿佛婉钰不是他的福晋，只不过如每个到他府上求见的人一般，只是个过客。
　　立在书桌上的鎏金描花香炉依旧冉冉冒出笔直的烟线，袅袅向上，终而氤氲在空气中消失不见。
　　我静静看了会儿，才猛然发觉醉汐百合香的味道淡了许多，遂起身踱步到窗边书柜，取出一小盒香料，走到桌旁，用香匙盛出，均匀在香炉内撒了一层，恬淡悠远的清香饱满飘逸而出。
　　似乎是闻到了香味，八阿哥下意识抬头一看，原只是无意间一瞥，见到是我他眼底闪过一丝亮亮的惊喜之色，对我和煦一笑，这一笑让我原本紧张的心情顷刻间化为乌有。
　　月余不见，他还是如往常一般，温润似璧，眉目如画，唯一让人揪心的是他眉眼隐含几丝疲累：今年雨水较往年大，江南各道遭到洪涝之灾的不在少数，黄河堤坝也面临溃塌风险，而这些正是他今岁要处理朝政事务的重中之重。
　　我对他恬淡一笑，随手轻轻盖上香炉，再望向他的时候察觉到他有一瞬间的失神，但很快便恢复往常含笑如初的模样。
　　他放下笔，仔细端详着我，忽而笑问：“是九弟让你来的？”
　　我淡淡一笑，反问：“八哥哥为何这样说？”
　　他起身，陪我到软榻坐下，自己轻叹了口气，低低道：“若不是他，你怎会知道我府上发生的事；若不知道，你又怎会轻易跑来见我。”
　　听闻，内心深处微微一痛，我避开他的目光，低头绞着帕子沉默不语。原来即使过了这么久，再次见到他，听到他的声音，坐在他的身侧，那颗被自己紧紧封存的心还是会痛。
　　他亦不语，静坐看着我，直到常顺敲门把我事先嘱咐他准备的两壶酒端上来，又放了两只酒盅摆在几案上，轻悄悄退出房间。
　　八阿哥侧目看着几案上的东西，复凝望着我，默然良久，倒了两杯酒，醇馥幽郁的酒香顷刻间飘满房间。
　　我捏起酒杯，碰了一下他的杯子，无意中手指触及他的指尖，那一瞬间，仿若平静湖面漾起点点水花，心里竟忽然变得惊慌，猛地一仰头，满满一杯酒灌下肚。九阿哥送的酒性子果真烈极，热辣辣的琼浆喝下，嗓子烧得难受，只得不停咳嗽，伴着咳嗽声，硬生生地把眼泪从眼眶逼了出来。
　　八阿哥见状，赶紧轻拍我的后背，我摇头，摆手示意我没事这才作罢，待他他喝下杯中酒，我一面咳一面擦拭被呛出的眼泪问道：“为什么？婉钰她为什么要走？”
　　我猜想他该是早知我来的目的，只是想不到，我无任何铺垫，一开场便直入主题。他沉吟半晌，默默给两只酒杯斟满酒，自己喝下一杯后幽幽道：“她问我要了样东西，我不想给。”
　　我问道：“是什么？”话刚一出口，便觉得问的太突兀了，他若真心想说，刚才便会说，断然不会回答的这样隐晦。想到这，我随即寻了个话茬，定声道：“八哥哥也该看开些，婉钰姐既然已嫁入府中，就是自家人，她想要什么，八哥哥岂有不给之理。”
　　八阿哥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沉声道：“是我对不住她，当初不该莽撞冲动去求得皇阿玛的指婚，不过话说回来，当时那样的情形下，这是逼不得已的办法。”
　　我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想当初乍一听说八阿哥要迎娶婉钰，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冲到皇阿玛面前大闹一场，让他取消指婚，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场指婚竟是八阿哥主动央求的。他说自己鲁莽冲动，真正冲动的是我，如果没有他结结实实地拦在我面前阻止我闯进乾清宫，那后果恐怕是我难以承受的。
　　侧目望向他，只想读出他脸上的表情，可是外面天早已黑尽，我能看到的只有一团漆黑。向来怕黑的我，此刻坐在他身边，哪怕不能清晰地看到他，只隐约听见他的呼吸声，都觉得内心无比安宁。
　　我听见他起身的动静，似乎是想要点上蜡烛，我忙叫住他：“八哥哥，不要点灯。”
　　他怔了一会儿，坐回来，温和道：“小柔你怕黑。”
　　我抱着双膝，把头埋在膝上，喃喃道：“倘若让我看得到你的眼睛，有些话，我怕我说不出口。”
　　黑暗中，我感觉到他身形一顿，坐得离我近了些，他把酒杯拂掉，拿起酒壶，喝了口酒，斜靠着几案沉默一会儿，缓缓道：“那日，她问我要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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