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珏碎

　　日影渐落，我和九阿哥、十阿哥坐在马车里相对无语，想来大抵各怀心事：我心里盘算着等会儿该以一种怎样的姿态面对他，九阿哥一直在替八阿哥揪心这场闹剧该作何收场，而十阿哥不时看向我和九阿哥想来他对这事还存留些许困惑。
　　十阿哥轻咳一声，随后道：“九哥，你说让芊柔去劝八哥这事儿可行么？到头来白费功夫倒是不打紧，但时间可耽搁不得，多抻一天风声传到皇阿玛耳朵里的可能性越大。”
　　九阿哥沉声道：“芊柔是我们也是八哥关于这件事最后的筹码了。”
　　十阿哥琢磨了会子，依旧犹豫不决，好像要去劝八阿哥的不是我而是他，说道：“这对八哥实在是太残忍了……九哥你知道，当初皇阿玛要给芊柔赐婚之时，八哥对我们说过的话，他说芊柔……”
　　“老十！”十阿哥还没说完的话被九阿哥一声厉喝打断，紧接着九阿哥道：“你说的我怎会不知，时至今日，这是最好的法子，我相信芊柔定能化解。”
　　我明白他们心里的忧虑，对他们定定一笑道：“你们等着我的好消息。”虽是这么说，我心里知道，不过是在宽慰他们，等会面对他，我才是那个虽愁容惨淡却还要强颜欢笑的罢。

　　马车刚一停稳，车夫还未来得及将脚踏放置好，只见刺目白光一闪而过，震天动地的惊雷劈向大地，正欲起身的我身形一顿，对我的此行，看来天公也并不看好。
　　九阿哥随我起身，大跨一步到我面前，抬手推开车门，道：“我陪你进去。”猛地一阵风，雨丝潲进马车里，有几滴落在我身穿的绸缎锦服上，晕开点点水花。
　　车下几个小厮身穿蓑衣，头上戴着的箬笠被压得很低，几乎看不到面容。他们跟在常顺背后躬身而立，手中均拿着油纸伞。九阿哥越过脚踏直接跳到地上，一个小厮眼疾手快赶忙走到九阿哥跟前撑开伞，把他往府里引，恭声道：“九爷请。”
　　我刚从车里出来，常顺便把伞撑开，小心翼翼搀我下车，引我进府，道：“按九爷的吩咐，今日公主要来的事还未禀告主子，敢问公主，可要下人给主子带个话儿？”
　　不知九阿哥为何特意嘱咐这些，想来该有他的道理，我摇摇头道：“无妨，你直接带我去见八哥哥便可。”
　　九阿哥走上前，凝视着我道：“八哥此刻可能未必想见我们，有些话，他兴许只想说给你自己听。我和老十在惟勤斋书房等你，不用着急，把想说的一句句一字字说清楚就好。”
　　别了九阿哥和十阿哥，常顺恭敬走在一侧撑伞带路。

　　雨中的八贝勒府既清净又寂寥，我深吸了口气，雨水夹杂着泥土和枝叶的味道灌进鼻子里，往日里只觉得这味道宁静淡远，每每嗅到，总有说不出的欣喜，而今日，空余道不尽的萧索与凄清。
　　我心叹，许是没有女主人悉心打点的缘故罢了，就连原本该是百花争艳的春末夏初，满园竟有着说不出的萧寒凄楚。
　　又是一阵风刮过，裹挟着离落的雨丝，吹打着还挂着春日残红的枝头。鹅卵石路旁种的一株株垂丝海棠在凄风苦雨中摇曳，眼瞧着，枝桠上仅存的一串洁白花束上下翻飞几次后被无情打落掉在石路上。这原是八阿哥最喜欢的花，他不喜牡丹娇艳华贵，却独爱海棠气度高雅，花姿潇洒，倒是像极了他。
　　我径自俯身，信手把落花拈来，莹白花瓣上缀满水珠，晶莹透亮，细细看来隐约透出几点淡粉；抬手抽出帕子，轻轻把水珠蘸去，动作轻缓至极，唯恐把娇嫩的花瓣弄皱了似的，其实在心里更怕的是如海棠花一般的人褶皱陨落。
　　常顺原是一直打伞走在我身侧的，意识到我的停驻，跟随我停下脚步，看着我手里的垂丝海棠，轻声说道：“公主可知，这海棠花是主子最为怜爱的，刚一分了府，主子便吩咐在院中广植海棠。可是，自打大婚后，主子像换了个人似的，不再观赏这些平日最钟爱的花儿，更不会像往常一样召集三两雅士谈花斟酒。”
　　手中捏着花，口中却不由自主地吟出：“褪尽东风满面妆，可怜蝶粉与蜂狂。至今意思谁能说，一片春心付海棠。”八哥哥，随着海棠逝去的，可是你的春天？抬手覆上腕上的山茶花镯子，心里有些讶然，你喜欢的分明是海棠，却为何送给我的是山茶花？
　　“公主。”常顺见我瞧着海棠花发怔，小声叫我。
　　我回过神来，问道：“八哥哥素日里没有公事不需见客之时都在呆在哪？”
　　“雅籁园。”常顺脱口而出。
　　“也难怪，八福晋走了，他也只能呆在雅籁园了。”我随口应道。
　　常顺接着我的话纠正道：“福晋在的时候，主子也是在雅籁园，只有有客造访时才会去惟勤斋。”我点点头，心里琢磨着，原来上元节那晚婉钰口中所说皆是真的，八阿哥确实整日都在雅籁园。
　　我接着问道：“你一直跟在八哥哥身边，那你可知八福晋因为什么缘故突然回了安亲王府？”
　　常顺道：“至于到底为何，奴才也并不知晓，只是奴才知道有些事本应烂在肚子里，既然公主问起，照实说了也无妨。奴才只知道福晋走得前一日在惟勤斋见了主子，恰巧奴才进去送晾晒好的毛毯，听见主子吼了句‘不可能，你别妄想了’。奴才跟在主子身边近二十年，从未见过主子发那么大的火，主子说完，只见福晋哭着从书房里跑了出来，到底为的什么，奴才也没敢多问。”
　　我脑中怎么也想不到八阿哥发怒的样子，毕竟无论何时，他总是以温柔的样子示人。如此看来，真正的原因，也只有八阿哥和婉钰才知道。
　　提步欲走，忽看见一个枚红色身影从眼前一晃而过，我瞧得真切，快步走上前，一面走一面高声喝道：“是谁？出来！”
　　那身影躲在低矮的枝蔓后面，虽是小心，却还发出了悉悉索索的声音，玫红的衣服在翠绿的树丛中显得分外明显。饶是这样清楚，她还坚持躲在后面，铁定了心不想现身。
　　我给常顺一个眼神，常顺厉声道：“你是没听见公主的话么，再不出来，定要叫人来照着规矩处置，看你能躲到何时。”
　　那身形还是未动，常顺作势想要上前，我抬手拦住他，目光紧盯住草丛中的人。良久，像是感觉再耗下去也无益，一个年轻女子从枝桠后绕出，低着头，小步挪到我面前，行个礼，道：“奴婢绿韵给公主请安，公主吉祥，”随后对常顺道，“奴婢拜见常总管。”
　　我蹙眉看着她，绿韵，她不是婉钰的贴身侍女么？怎的婉钰回了娘家她却留在这？我问：“你怎么不在你主子身边伺候，自己跑来这园子做什么？”
　　绿韵垂着头，呆了半晌，支吾道：“主子吩咐奴婢来……来府中取些轻薄些的衣物，说是过些天转暖后穿的着。”
　　“一派胡言，”常顺斥道，“福晋走后这些日子，你可是寸步未离开王府，何来福晋让你取衣物之说。”
　　我不太清楚八贝勒府都发生了什么，便不再搭腔，绿韵跪倒在地，求饶道：“常总管大人有大量饶恕奴婢罢，好歹奴婢也是福晋身边伺候的。”
　　常顺是自小跟在八阿哥身边的，这王府里所有事物一应由他主管，涉及到府内的事我自是不好开口，只听常顺道：“旁人或许不知，我早已察觉，你近来鬼鬼祟祟窥伺雅籁园的动静到底是何居心？”
　　我一听，霎时明白了大概，婉钰虽走，绿韵是她安插在贝勒府的眼睛，自始至终躲在暗处观察八阿哥的一举一动。想到这，我制止了常顺的呵斥，说道：“罢了，今儿的事也没什么大不了，你快退下，雨下的大，莫要受了凉。”
　　绿韵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我越过她，径直向前走去，若真是如我所想，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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