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珏碎

　　从保和殿后的屏风转出来，才一推门，呼啸的北风夹着透亮轻盈的雪花扑面而来，寒风直冲额头，冰凉的雪花砸在脸上有些生疼。天地之间，雪飘茹素，我一步迈出门槛，立在台阶上，身后的小太监赶忙把殿门关上。
　　漫天纷扬的雪花冷冰冰砸在脸上，更有几粒雪花片溶进眼里，我用手揉了揉，感觉眼睛瞬间清凉许多，用力眨了几次眼，这才敢睁开眼睛极目望去。夜空真的是湛蓝深邃，保和殿窗棂透出的灯光照的殿后者一片亮如白昼，纷扬的雪花翻飞起舞，舞姿丝毫不亚于刚才殿中的舞姬。
　　抬手接下一片雪花，冰凉触感从手心蔓延至全身，我打了个哆嗦，到底出来还是穿的单薄，提步而行，想着走一走该不会太冷。
　　地上积雪将要没过花盆底鞋面，我深一脚浅一脚直直走到宫墙下面，身上没什么力气，只好扶着墙根往前走着。一面顾着向前走，一面脑子不听使唤地想起八阿哥和婉钰并立在殿中的情景，给皇上说完祝词，八阿哥还贴心地给婉钰把椅子往后拉，等她落座后自己才坐下。
　　耳边有一个声音在问自己，先前能气定神闲的装作不在意不去想，是不是就真的放下了？而后很快把这个想法否决，不知不觉嘴角逸出淡淡苦笑，这笑延伸至心底是对自己的嘲讽，嘲笑自己还困顿在自己画的牢笼之中不得解。
　　突然腹中一阵翻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翻搅一样恶心难受，一股从腹中积聚的暖流自下往上冲涌，感觉喉咙被烧灼地厉害，干哕了几下，也没见好转。渐渐脚下感觉轻飘飘的，遂转身左手臂靠在墙上，额头抵住手臂，右手顺着脖颈往下捋。接着干呕几下，胃里的东西还是未能吐出，更加难受了。
　　只顾着身子不舒坦，连背后踏雪而来的脚步声也未察觉。一件披风从后面盖在身上，我心下一惊，紧接着一块洁白的帕子递过来，一时想不了许多，赶忙接过，正欲擦拭，猛地一吸气，嗅到的竟是最熟悉的味道——醉汐百合香！
　　拿着帕子的手顿在脸颊一侧，深吸了口气，迎头正对上他温和的笑。心间的痛楚仿佛被他的笑揪起来，往日里最暖心的笑颜竟成了今日最不愿看到的。
　　我俯身做了个福，道：“八哥哥吉祥。”他没有反应，双目直直地紧盯着我，我小心看了看他，问道：“你怎么来了？”
　　他神色黯淡，沉默了会儿，低头说道：“今晚上你在保和殿的一切我全都看在眼里，你自己出来我不放心，找个理由跟你出来。”
　　我看着他，哀恸从心里弥漫出来，现在说这些除了徒增悔恨又有什么用呢？我狠了狠心，把帕子塞回他的手中，一把扯下披风用尽全身力气扔到他身上，几个动作一气呵成，方感觉心里难过少了几分。
　　他的披风原本就厚，又被我使了最大的劲扔过去，一时没有招架住，他猛地向后退了两步才站稳。我没理他，继续扶着墙向前蹒跚而行。
　　走了几步，他从后面追上来，硬是把披风给我穿在身上。
　　我心一横，想着伸手把披风撤下来，可谁知刚抬手，他一个眼疾手快立马攥住了我的手腕，让我动弹不得，我瞪了他一眼，冷冷道：“八哥哥，你要干什么？”
　　他没有看我，把我的胳臂放下来，目视前方，淡淡道：“你今晚喝了十一杯酒，从小到大你饮过的酒加起来都没有十一杯。”
　　简单的一句话，直击心间要害，我都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你却数得一清二楚。扶着宫墙的手臂无力垂下，任由他拉着我踩着深深浅浅的积雪，顺着年三十晚上杳无人烟的长街往前走。
　　这次近在咫尺，凝望着他的背影，眼泪刷刷滑落，泪目迷蒙之间他的背影渐渐变得模糊。
　　到了这个时候，一心只想离得他越远越好，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纠缠和来往，坚持几个月不去想他，不去见他，即使见了面也不同他讲话，这对我来说已经太难了，时至今日，不想因为自己的一点点心底软弱便前功尽弃。只因我太了解自己，一旦放纵，铺天盖地的依赖和思念必将席卷而来，而我根本无力阻挡。
　　手心攥拳，用力想要甩开他的手，可他的手紧紧箍住我的手腕，让我难以动弹分毫。他扭过头来看着我，眼中带着一丝不解：“如今你就这般对我怀有抵触之心？”
　　我被他说的一愣，很快回过神来，另一只手拍打着他的手，喊道：“你放开我！我自己去哪跟你没关系！”
　　他凑过来，浓烈的酒味扑入鼻息，说我喝得多，他应该也没少喝。在宫灯的映照下他的眼中碧波流转，好像也沁满了澄明的液体，扬声道：“我若说不放呢？”
　　我撇嘴冷哼一声，你若不放我自有你不放的办法。拽着被他牵住的手腕使劲往后退步，他是自小习武，又是亲领正蓝旗军征伐过大漠的，如果来强的硬碰硬我自然不是他的对手。骨节出拉得生疼，我没有向他低头的意思，倔强的眼神回视他。
　　他眼中的决然逐渐抹去，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温柔其中夹着小心翼翼的疼惜，他看着我，自己轻声叹了口气，道：“随你吧。”说罢便松开了手。
　　原本一直在跟他大力撕扯，他这猛地松手晃了我一下，一个没站稳，往后撤了几步，他这才反应过来，紧接着要上前拉我，还没等他伸手，我就重重跌坐在地上，好在积雪不算厚，要不然这一下子跌的实在，可够我受一阵子的。
　　摔在雪中的我酒劲上头，脑子有些懵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原本就泪眼迷蒙，这下更是不知为何竟抱着双膝小声啜泣。八阿哥蹲在我跟前儿，把滑落在地上的披风给我盖上，紧紧裹了裹，轻拍我的手，暖声道：“小柔，快起来吧，地下凉。”
　　我根本不理会他的话，继续埋头哭，他有些不知所措，摇着我道：“小柔乖，听话，起来吧，女孩子身子弱不能着凉。”
　　他越是这样温言温语我越是心里难受，哭得愈加凶了，探手把他推倒在地，喃喃嘴硬道：“我芊柔的事不用你管！你走！你去陪福晋便是了。”
　　他无奈笑笑，就着我把他推倒的劲儿直接与我并肩坐在地上，淡淡道：“你不起也好，我陪你坐在这，我管了你十七年了，怎么能说不管就不管呢？你若是想逃走，没你想的那样容易。有些话，我早就想和你说，只是苦于没有机会说，今儿也是个好日子，不如就说给你听。”
　　我把脑袋埋在臂弯里，摇摇头说道：“你回去吧，你说的话我不想听，你出来也好一会儿功夫了，应赶快回去才是，家宴上须你照应的事还多着。”刺骨寒风袭来，吹得我打了个寒颤，不由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静静坐了一会儿，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十弟说的对，你如今非要与我生分至此。”复苦笑一声，注视着我道：“小柔，我扶你起来，地上太凉了，我担心对你身子不好。”
　　我从臂弯里抬起头，凝神望着他，他亦回望向我，雪花在两人双目间飘零旋落。他澹澹双眸里映出了我此刻的样子，哭得眼睛红肿，冻得鼻尖微红，被冻得抖得越来越厉害，明显感觉到上下牙碰撞的声音。而他在我眼中依旧是檀朗玉貌，面庞莹然似玉。
　　此刻残存的一点理智告诉我，这不是桃花旖旎的缠绵绕骨时分。
　　我张张嘴正欲说出要他走的话语，还未等我说出，他一把把我从地上横抱起，径直向前走去。心中大惊，他这是要做什么，我使劲蹬腿，想要挣脱，他在我耳边轻说：“天寒地冻，你这样在雪中坐着绝对不行，你又是铁了心不听我这软话硬话。你放心，这一路都不会有人，你既不想见我，我只把你送到暖和些的暖阁就走，绝不多呆。”
　　这场景似曾相识，脚上受伤之时，他正是这样把我从府门前一路抱进宁曦阁。弹指之间一年多的光景，早已物是人非，宁曦阁该迎接它的新主人了罢。
　　憋住眼泪把头轻靠在他的肩上，这个怀抱如同一年前那样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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